说那些神迹都是“妖怪手段”,一群会念真经的高人一处处念去,就能把那妖怪给赶走。只要等都赶走了,这地方的旱情就自然能得缓解。如今这样,都是因为群妖聚首的缘故,这群妖怪都是旱魃的手下,走到哪里旱到那里……
反正都是眼睛瞧不见的东西,只好由着人说,谁嗓门大谁有理。加上整日愁田地收成也没个用处,能寻着个“罪魁祸首”,有一条自救的“明路”,好歹有了希望,加上还能顺便看热闹、说些神异之事,更有许多人爱去了。
灵素一个月总得跑几趟,除了见着实在艰难的,想法子给点银钱米粮接济一下,别的法子她也想不出来。
她倒是能运水来,可只要这宏水木一直种下去,就算她翻江倒海来又有何用?帮他们多种些树?唉……
好好的岁末除夕夜,听着外头鞭炮爆竹声,笑语道贺声,她的心里就跟同时注着两股水似的,一冷一热,真不好受。
照例这年夜饭他们还是在苗十八这里吃的,老爷子还特地给张罗了几个岭儿和湖儿爱吃的菜,还有几色点心,明明也是寻常材料,那滋味却不是寻常能有的了。
吃上了两口,灵素那神游的心思才算被拉了回来。——就这一点来说,岭儿还真是随娘。
席间难免又说起燕先生的情况,苗十八道:“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他年轻那会儿,比这还厉害的时候多了去了!如今功力比从前深厚得多,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这回是莽撞了些,但不至于到如何田地。毋需担忧太过。”
湖儿就道:“师爷还说这回叫燕爷爷长长教训也好呢。可燕爷爷又不是做什么坏事,又要受什么教训?!”
苗十八笑道:“你师爷同我们想头不太一样。他是一早开始立了心要教书育人的,确是碰到了太多不成才的,冷了心。这两年就越发往‘良言难劝该死鬼’的路上去了。所以你燕爷爷为了缓解旱情祈福自伤,他本是极力阻止的。
“他的道理也没错。毕竟你燕爷爷的本事,并不是代代都有传人。若是等他老了,后继无人,往后可就没有哪个能‘呼风唤雨’的了。可这德源县的百姓却是习惯了‘神仙保佑’的,到时候没得保佑了,不是更要糟?就跟小孩子被娇宠长大,忽然要往风雨里自立去一样。所以他的意思,又不是什么大灾时候,根本不必要多管,只叫人用人的本事过去,过不了了再说。”
湖儿便道:“燕爷爷自然不忍心的……”他同燕先生相处日久,晓得这位老人家的心肠。
苗十八点头道:“是啊。所以就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湖儿扭头问他娘:“那到底燕爷爷说的对,还是师爷说得对?”
灵素想了想道:“若是从一人一事上看,自然觉着燕先生有理。燕先生是一个人都不想叫他受苦。只是这个事情本不容易,或者说根本办不到。这人的日子过得如何,有天时地利,还有他自己。不是想管就能管得过来的。且燕先生如今尽力而为,已经伤了自身了,下回、下下回若再如此的话,恐怕自伤太过,这个‘护佑’也就到头了。
“鲁夫子看的是大势,就跟山上林间一样,因为跑得慢的会被豺狼吃掉,所以鹿啊兔啊的都极善奔跑。所以虽然豺狼虎豹吃了成百上千年,也没有能把它们吃绝。人也同理。若是燕先生真的这般管起来,往后等他管不了的那一日,德源县丁点应对天灾的经验能耐都没有,那到时候只怕灾情更重,死的人更多。
“所以说人世的事情难呢!要是就论在这里住着的百姓们,自然希望有个燕先生这样的人一直保佑着他们风调雨顺。可这事儿是没法长久的,燕先生也会有力有不逮的时候。小灾小难没受过,直接就遇上大灾了,那还能好?就更宠坏了的孩子遇着难事一样了。所以你非要说谁对谁不对,那得看你是站在什么地方看的。”
她一番话说完,苗十八先乐起来,对着自家女婿道:“不错,教得挺好。”
方伯丰乐道:“可没人教她,都是她自己琢磨的。她就是心太善,指望叫人人都过上最对最好的日子,如今也琢磨过来了,知道这世道就不是这样道理的。”
苗十八也松了口气:“我之前就怕她这性子。这人心里没善不成,太善了也不成。你想救十个人,你得有能救十个人的本事,你想救一百个人,你得有能救一百个人的能耐!别说天下了,就说这一县里,你能叫家家过上齐家、龚家那样的日子才叫合适?那就完了,只怕神仙都办不到。”
灵素听了心里叹息,是啊,神仙确实办不到啊……
他们说得热闹,都忘了起初发问的人了。
湖儿自己想了一会儿,对自家妹妹道:“咱们得赶紧学本事,你看娘都说了,这世道就是那么七灾八难的,一不小心就叫豺狼吃了,咱们可得使劲跑才成。”
岭儿跟着点头,咽了嘴里的澄沙脂油八宝饭,挥挥小手道:“哥你去穷究世理挣银钱,我管学医药往后手到病除!”
湖儿一琢磨,“这个挺好,咱们一家子都又康健又有钱,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至于大人们能做什么……他们喜欢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好了!
第369章 又一春
转天又去苗十八那里, 大师兄带着沈娘子和大郎一起过来给苗十八拜年。大郎如今读书都在湖边跟着他外祖父母, 请的西席也是世交故旧推荐来的。鲁夫子都说很有几分才学,可见厉害了。因此三个娃儿见面的机会也少了许多, 不过小孩子都不认生, 说上几句就熟悉了, 又玩到一处去了。
大师兄同苗十八和方伯丰一块儿说些官府和市面上的事情, 灵素就跟沈娘子坐在一边闲话。
这日晴好,暖和得很, 风里都带上春意了。俩人就索性叫人搬了椅子到院子里坐着晒太阳去。
上了茶果,正吃着, 沈娘子忽然凑近了灵素, 细看她面庞道:“灵素, 你寻常都用的什么面脂?我看你脸上一点斑点细纹都没有!你洗脸用的什么粉?还是豆?起不起沫儿的?”
灵素全然没明白,眨着眼睛看着沈娘子, 沈娘子笑道:“你别同我说你什么都不用啊?!”
灵素忙道:“用水呀!”
沈娘子乐起来,又伸手摸了她面颊一把, 皱着眉头道:“想必是你练武的缘故了。我听人说,这练武有练内功的, 只是难有成就,若是练成了,就能延年益寿, 青春永驻……”
灵素咯咯乐起来:“沈姐姐, 你说的这个不是以什么练武,该是修仙吧!”
沈娘子横她一眼道:“你还笑!唉哟, 你都不知道,我都快愁死了!”说着话就侧过脸,把头伸过去道,“你瞧瞧这里,是不是有个黑斑了?我都眼睁睁看着它起来的!用了多少法子,就是没办法消退掉!这可真是……”
灵素不解道:“这……这不是都会有的么?往后斑还会越来越多,面上还会起皱,变黑,慢慢就变得跟老树皮一样了……”
这个她知道啊,要在人间混,这往后的外表要怎么变化才“合理”,她早就根据大前辈留下的识念好好研究过了。只是到时候自己这要如何“变化”……就得看到时候的神识了。
她说的自然是最实在不过的实话,可沈娘子人家谁要听她这样的实话啊,差点没给她两下子,笑骂道:“我就是怕这个才问你的呀!你倒好!嗐!”
灵素便道:“这、这既然是必会如此的,那又有什么可怕?人人都如此……怕它什么呢……”
沈娘子一瞪眼睛:“那还人人都死呢!还不是人人怕死?!”
灵素心说你们头上那团光来去自如,又有什么好怕的……只是这话她也晓得没法儿说,人连他们自己眼跟前的事情尚且不能知道得全,何况这样他们根本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自然无所谓了,反正这个肉胎也是过凡门的时候白得的,除了沉一些,用惯了也还行。可这些凡人却是认定了这个肉身就是一个“自己”的,那就跟自己的神识灵力一样,要是说自己的神识要慢慢减退,那能不吓人么?!
转过这个弯,她就很能理解沈娘子的心情了。
尤其是沈娘子这样,娇花一样的容貌,自然更着紧了。若是寻常样貌的,好比是个一两银子的买卖,便是蚀本了,到底也不过一两银子吧?那沈娘子这样的就得是十万两了,这眼看着十万两一点点变少变没,那心里自然很不好受。
转头看看大师兄,看,像大师兄这样的肯定就没有那么些担心了。没准等老了,眼皮松些儿,看上去眼睛还变大点儿呢!
这世上的好坏转换真是叫人猜不透啊。当年容色好的,之后忧愁反多了;像大师兄这样的,那就是无本买卖,自然也无所谓亏不亏,自然也没有愁可言。真是……
——别的不说,光她这两个买卖的比方,若是大师兄会读心术,准定叫她脑袋上长出鹿角来。
她这里一心埋汰人家,大师兄分毫不知情,还在替她担心。
正跟方伯丰道:“你们那书楼的耗费挺大吧?我觉着这事儿可以跟神庙学学,一样是做善事,若有愿意捐银钱的,就叫他们捐些来。事情还是你们打理,年底时候给看一下账本,是个意思就成了。总不能就靠你们一家子支撑着,那都成家学了……”
方伯丰只好都应承着。
大师兄说完就从边上拿过一个封儿来,往方伯丰跟前一放道:“这是几家酒楼的意思,里头都写了清单的,你们先拿去。”
方伯丰方才听他说那话,以为只是个空口打算,哪想到人家都已经拿着捐银了,才来劝他收下的。方才都答应了,这会儿再推拒就假了,方伯丰只好收下,郑重谢过了大师兄。
大师兄却摇摇头道:“这事儿是个好事。能叫那些愿意读书又没力量上私塾书院的孩子们有个地方上学,真是积德的大好事。你们能想到这个,又做到这个份儿上,边上人都明明白白看见了,才会肯这个伸手。要是发觉你们这是沽名钓誉来的,你看谁能理你。我不过说句话,不当谢的,原是你们自己的功劳。”
正好灵素被七娘追打着进来,听了这番话,便往前头一坐,把胡嫂子一家的事情说了,又问:“师兄,这读书果然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好在哪里呢?这多半年我听着,说起学堂,总难免要说到能不能考学的事情。大多数人都觉着这地方就算去读了也不能考学,去了也是白去……”
大师兄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不晓得读书为什么好,你就砸这么些钱办个书楼?你是当耍子来的?!”
眼看着要生气,沈娘子赶紧过来灭火,往自家夫君边上一坐,轻声道:“灵素自然也知道读书的好处,妹夫就是读书人呀!她是说那些想不明白这个话的人,可又怎么说呢?”
大师兄立时低了三分嗓音,冷笑道:“就是那些这么想的人,才最该读书去。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反越不会去读。这也是人世上的道啊……”
大师兄原是苗十八自京中南下时,路上收的弟子。他自小父母双亡,连自己姓名都不知道,在街上饥一顿饱一顿地混日子,是遇到了苗十八,才全换了条路走。
这人的境遇如何一步步改变,他最有体会不过的。这回娇妻在侧,也没那么大火气了,便慢慢道:“你们说这人都有些什么能耐?”
众人不知他所指,也不晓得如何答话,他便顾自道:“要说跑,你跑得过豹子?人也不会飞……哼,若是只会个吃,这什么东西不会吃了?”
灵素只当没听懂,不同他计较。
大师兄接着道:“人厉害,厉害在会学!不是有山里小孩儿被狼叼走养着,再找回来就跟狼一样行止了么?可见这小孩儿也不是一定能长成人的模样的,要紧看他跟谁学的。
“你看看这小娃儿刚生下来的时候,会什么?什么都不会。之后学会了走路、自己吃饭,这些旁的兽儿都会。可他们还能学会说话、做事、想东西。这些小狗小猫就没那么能耐了。
“所以你看,这人能成什么样儿,其实就看他学到的是什么。为啥老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不纯是骂人的话,也有道理在的。这孩子多半都是跟着爹娘长起来,虽有天性,还得看他拿这天性做什么去呢!这么着,娃儿可不就什么都跟着自己爹娘学么,有样学样,就成了这话了。
“可这人一生下来,爹娘身世是没得选的,都是在注定了的。是以许多时候你喜好什么口味,同你小时候你爹娘喂你什么有关系;等长大了,你口味喜好都定了,就成了你自己认定的这个‘我’了,——我不吃这个、我爱吃那个,不过这么来的。
“为什么说读书认字是好事?因为等你认字了,能自己读书了,你就能跳出你生下来时候限定好的位置。比方说我教厨艺,就算我乐意教,我能教几个人?可我写一本厨艺的书,只要认字了,愿意读的,都可以看,可以跟着学。一样的,有些圣人,几百几千年前的厉害人物,你能跟人家说上话么?可你读了他们的书,就等于受了他们教导了。你说说,这厉不厉害?!
“我说方才那些认为‘光认个字,又不能考试当官,读来没用’的人,最该读书的,就是这个道理。他这一辈子过到今天,觉着‘对’的道理,就是这么几个。可这世上,还有很多厉害的人物,他们想明白了更多的做人的道理,若是他能认了字,去看看那些人怎么过的一辈子,怎么看待这世上的人事的,他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只可惜,正因为他自己认的那个‘对’,就把他定死在这条‘窄路’上了。觉着这个也没用,那个也没用,整天就顾着吃喝拉撒这点事儿……方才不是说,人的能耐在于‘学’么?这觉着这个也不值得学,那个也不值得学,就是在糟践自己‘做人’的机缘啊!”
方伯丰也是答过灵素当日这个问题的,今日听了大师兄一席话,恨不得要鼓掌叫好。
他自己因为自小是娘亲带大的,他娘知书达理,从小对他各样教导都极为严格。后来等他自己读了书,看到书里的道理,便如从前自己打小听的一般,也自然没有什么太大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