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人眼能看见的东西同神识所见差别太大了。她自己能用神识和肉胎两相比对着,晓得这肉胎的限制所在。可人生来只这么一个“家伙什”,得用不得用都只能靠它,自己这作力在人根本摸不着瞧不见的东西上的“治法”,恐怕难教人采信。
好在有谷大夫。谷大夫同燕先生出身的门派,连符咒的传承都有,对灵素所言人身经脉之事却是惊喜多过怀疑。尤其此前谷大夫又收集了许多“不药而治”的法子,有用捏、刮、揉、拍等法子的,甚至还有用火烤的。这些都归到草药上就说不通了,反是灵素的说法恰能合上。
灵素不意事情如此顺利,心下甚喜,更一意要把自己的这点“发现”尽数传授出去了。
种地开荒、漫山捡菌子遍地捡钱,这些事儿虽则她做起来也挺高兴,且也仰赖着自己的“神仙”身份,可这些在她看来都只能算玩儿。尤其嫁了方伯丰,看他行事说话,自己那些事情实在算不上“能叫所有人受益”。
这回的就不一样了。开荒种地自己不过仗着靴子和灵境做得比凡人快些,实则事情是一样的。眼前的治病法子,凭凡人的能耐只怕琢磨不出来。要他们自己摔哪儿碰哪儿了一点点找出人身上那些要紧的小光团所在,再摸清楚这些光团间相互的关系、各自与脏腑间的关系,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所以这事儿做成了,传开了,能叫人用起来受益了,她这神仙才做得有点意思了。
方伯丰晓得她对人热心,看不得旁人受苦,只是也没料到此番为了一个医药之事,闹得几乎日日不着家,除了不得已应付几处买卖,真是得空就往燕先生那里找谷大夫去了,笑叹道:“大概是农务司的屋子不对,我如今可算尝着老司长说的滋味了。”
谷大夫医术高明,常常半夜有人扣门求诊。尤其乡下地方大夫难寻,她一个月常有半个月往各处村镇去,那时候可还没有这么好的水路可走。不过老司长忙着农务司的事情,一到走村的时候也是哪儿偏往哪儿去,这两口子是谁也别说谁。
从前燕先生与苗十八和鲁夫子说起自家这师妹和妹夫的日子,鲁夫子就曾感慨道:“世人总希望为官的、行医的、教书的个个都如你这师妹、妹夫一般才好,可却不自问,若叫他们自己这般过日子,可又愿意?——总是旁人为己鞠躬尽瘁才是对的,自己则该随心所欲过日子才是老天有眼……”言语中颇替这两位鸣不平。
这下可好,后继有人、不,有神了……
又说燕先生,此前咳嗽不止,他自己也用了不少药,效果时有时无,他晓得恐怕病根不在这个“病”上,只好养着,尽量少费神劳累。
这回要给他治病了,他倒忙上了。往那里一坐,灵素拿手比划着下针,他在那里正襟危坐,一针下去,凝神静气片刻,便道:“酸,麻,好似在往上走,沿线在这里、这里、这里几处……”一句未完,赶紧催一边的谷大夫,“快,都记下来没?赶紧的!”
这哪里像是给他治病的,倒像是在拿自己试药。
施针已毕,他又忙着同谷大夫埋首古籍,搜寻里头相关的记述去了。晚上挑灯夜读,又要整理所得,要跟白日里自己身上的感觉对应,记下疑惑处,有时候还要给至交好友写信询问。这么一来,哪里还得将养,竟比从前还忙了。
管家几次劝解无果,便来求谷大夫,叫谷大夫帮着劝劝燕先生,叫他保重身体。
谷大夫苦笑摇头:“你不晓得他如今的心思?他是自觉神耗太过,恐怕药石无医,趁着这会儿还能动弹,赶紧把这个医术琢磨透了要紧。你劝他,劝他什么?劝他多多保养身体,以防活不长久?他就是因为自觉活不长久了,才要这般拼命的,这可是往哪头劝呢!”
管家的伺候了燕先生一辈子,哪里会不晓得他所想。就是因为这样,才越发不忍啊。
结果也是奇了,这老先生如此不顾性命地忙活起来,看病也当试药在做,咳嗽竟一日日轻了。
这日夜里他正翻书,觉着有些饿了,便叫人拿些吃的来。等着吃的当儿,披了衣裳走到窗下,推开窗,一阵风过,带着夜凉花香。心里顾忌:“赶紧不能跟这儿站着了,吹了风咳得厉害,哪里还握得住笔……”
心里这么想着,要回身时忽然惊觉:“今儿……好像没怎么咳嗽?”
发着愣在窗口立住了,随侍拎了食盒进来,见此场景赶紧劝道:“老爷莫要当窗,叫风扑着了又该咳嗽了,刚好了几日,还得当心些才好!”
燕先生转过身来问:“好了几日?”
随侍一边从食盒里往外端点心,一边道:“是啊,这三四天没怎么咳了。”
一碗菜绒粥,一碟煎馄饨,一碟软饼,一个三联碟里头几样咸酸小菜。
燕先生一边心里瞎寻思着,一边一口口把几个碗都吃空了,随侍看他胃口也比从前好了,挺高兴,赶紧问:“再给您添点儿?”
燕先生摇摇头:“不用了,沏碗淡茶来,我再看一会儿就睡去了。”
喝着茶,燕先生自己坐那儿细想这身上的变化,心里越发看重这个法子了。
第二天他跟谷大夫商议:“我想给二弟写封书信……”
谷大夫顿了顿,问道:“你晓得他在哪里?”
燕先生摇头,又道:“我就给他常去的那几个神庙都写一封去!”
谷大夫忍不住乐起来,笑道:“随你吧。不过他若是听说了此事,想必恨不得立时飞过来。只是……恐怕不得盘缠。”
燕先生想了想叹道:“我在书信里都附上银票好了……”
灵素听着好奇,没开口打听。谷大夫直接告诉她了。
原来是燕先生和谷大夫的同门师兄弟,此人在医术上天赋惊人,也痴迷于此。只是他向来一心专注医道,旁的全然不通不懂,时常混得连饭都吃不起。每每此时,他便就近寻个神庙呆着去。
说起他的医术来,谷大夫自认自己同燕先生两个绑一块儿都抵不过人家一半。灵素只觉不可思议。
从她所见,不管是七娘大师兄还是如今的那些上官学读书的孩子们,都是求有一所长,之后就能依以为生了。这位这般高明的医术,怎么还闹得吃不上饭了?
谷大夫也忍不住摇头叹气:“他只认医术这一事值得投入心血精力,旁的事情一概懒得过问。上回有个豪富慕名寻到他跟前求医,他听完症候却道,‘这样小病也来寻我,出门随便找一个瞧就成了,莫要耽误我功夫!’把人撂那儿不管了!
“结果后来人家记恨他此举,闹得在那地方也待不下去了,只好又换了一处神庙庇身。总算也后悔过,却道,‘早知道就随便替他瞧了,省得后来费那么些功夫,耽误我试药……’他只是好医术,却并不好医人。我们做的这些事儿,在他看来都是无聊之事。”说了又笑。
灵素不解:“这不为了治人,又学医术做什么?”
谷大夫笑道:“他说这医术于他而言是为探求人身道理,并不是为了替人瞧病的。在他看来,这人本身就不以活命为要。有许多人,别说日常不注意保养身体,便是来瞧病了,你告诉他各样忌口,他都懒得遵行。‘他自己都懒得管,做什么我要替他管?!’他总这么说。”
灵素便笑了:“我看求医治病的个个都想早日康复,怎么会不在意自己性命。”
谷大夫凝神想了一会儿,叹道:“实在他说的也不全错。除了那些意外的,许多人的病都是日常自己没主意渐渐累积起来的。说来你恐怕不信,我看过的人里头,明明白白告诉他,他的病因何而起的,往后什么什么事绝对做不得,什么东西吃不得等等。
“大概……七八成的人都不会听这个话。还是照着自己的性子喜欢怎么样便怎么样。到症候愈加重了,再来求医治病。有时候还能治,有时候就已经治不了了。医术又不是仙术,总有力有不逮处。可若是他一早遵医嘱行事,本不至于到此田地的。”
灵素听了惊讶不已,事后同方伯丰说起,方伯丰就想起自家那荒唐“二叔”来。难道他不晓得纵/欲过度会殃及性命?只怕也知道的。只是一时没死,就一时还不急着信。且那点滋味兴头在前面吊着,一不小心就“奋不顾身”了。
“看来这性命还真不是最要紧的?”灵素听方伯丰一提,也立时想起许多醉酒骑马落河里、通宵骰子骨牌倒桌上、各样助兴药轮番吃着一睡不醒的事情来。
琢磨了半日,问方伯丰道:“我觉着……这性命好像只是拿来用的?用命赚钱、享乐、斗气……这些都是命的用处,可不是养命的吧?”
把个方伯丰也问住了。他再想想自己,行事时候确实也不会把“顾全身子”放在头里,总是该做这个,想做那个的最要紧。这么一细体会,好像还真是灵素这话了。
见他神情,灵素就晓得自己大概说着了,忍不住又疑惑:“那、那治病救人的意思,就是‘缝缝补补接着用’?”
尤其她们现在琢磨出来的这个治法用的是针,更对这话了。
还是方伯丰稳得住:“人有生就有死,既如此,最要紧的肯定不是‘不死’了,因为必然会死。所以这一辈子,活的不是看有多长,而是看这一辈子自己拿去做什么了。你说的对,有拿性命花在享乐、斗气上的,也有像燕先生、谷大夫这样把性命花在救更多人性命上的。这就是用法不同了。”
灵素点点头,同时迅速更换着自己脑子里头的那些“认定”,从前她只晓得“人命关天”,现在晓得还有个“用法”在了。
结果边上岭儿说话了:“娘,我明天跟你去谷婆婆那里吧。”
这阵子灵素日日都往那里去,便也时常带着他们,湖儿跟着燕先生或者大管家或学或商议事情去,岭儿就跟着谷大夫和自家娘亲混。结果她在药草上的天赋叫谷大夫相中了,越看越喜欢,直言要收她为徒。只是如今要教她的人有些多,灵素不敢应承,只叫她自己想去。
这会儿忽然听了这么一句,灵素便回头看她,小姑娘眨着眼睛道:“沈姨姨想要教我学绣,阿婆教我学画,谷婆婆说我学医药也很好。我刚想了想,我还是把这辈子用在医药上好了,另外两个没那么要紧。”
方伯丰同灵素面面相觑,——真是奇了怪了,聊天的是我们俩,怎么想通事情做决断的总是你们两个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药吃了昏昏沉沉的,先凑合看吧,等我好了再加更,抱拳
第379章 聚散
灵素这边一头扎进医术里,其心所想追究起来其实与燕先生相近,都是急着想要把这个法子说明白、传下去。
这时候她才真正觉出这肉身为人的难处来了。这头是她想做的事儿,可那头还有她不得不做的事儿,□□无术。那几处买卖,于她而言就算再不要紧,这个时候也没有甩手不管的道理。
看她整天忙得跟陀螺一样,方伯丰十分不忍,劝道:“我们这一朝都两千多年了,医书也不晓得出了多少,你们要琢磨出一个新的法子来,恐怕不是能简单就成的。你得当心自己的身子,我晓得你有功夫在,寻常也不见你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时候,可越是这样的人病起来才越厉害,万不可掉以轻心……”
如今家里的事情凡方伯丰能干的都是他在管,可毕竟还有许多他代不得手的,也只好这么劝劝。
灵素倒不怕什么生病的事情,反正她这肉身管用三百年,怎么折腾都成。她就是闹心在这个一天十二个时辰管着,凭你有通天能耐,也越不过这个去。尤其这些事情都是凡人凡事,她又不能给收到灵境里用神识作弊。
至于医术的话,方伯丰自凡人来看这话也没错,可到了灵素这里并不是这个道理,且她如今因着这个又摸到了一些人心念灵通间的一丝干系,哪里肯轻易放手。
这么着,只好继续当个能越转越快的陀螺吧。
天日渐暖和,灵素不得空,草荡浦开荒的事情也是方伯丰在管了。边上早已经堆起了好几座土山,只要人运去推平就得。不过这新土恐怕一时种不得正经东西,一边用养土法养着,一边试着种些米袋子。至于他那“选育良种”的大业,就先在之前草荡浦上的旧地里试做起来。
那片地如今一半归了官田,一半还是他们所有,官田那半今年要种几样别处传来的新粮食菜蔬。方伯丰正好两处都看看,只是苦了那边地上的管事,——都不晓得这个懒偷到什么程度算无事。
他们自觉已经尽量了,却忘了还有欠下的“债”。
这日岭儿从夫子夫人那里回来,对灵素道:“阿婆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山上,她好安排人呢。”
灵素一拍脑门,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方伯丰问道:“师爷怎么说的?”
岭儿学着鲁夫子的样子长叹一声道:“管不了了!”
方伯丰忍不住笑起来,他都能想见夫子的神情,结果他这里还没笑完,岭儿又道:“大不了我也跟着你们去吧……”
方伯丰脸上一僵,灵素就乐起来,又问岭儿:“你没说你跟着谷婆婆学医的事儿?”
岭儿点点头:“说了呀,可是我也得管地上的东西不是?”
最后还是方伯丰拿主意:“我明后日去问一问吧,看老人家自己什么打算。若是就喜欢在山上住,带足了人手,我们不在那里也无妨。若是为了岭儿,那就再商议。”
大人们自己还没弄明白,岭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同谷大夫说了。谷大夫听了却道:“这主意也好,不如我们也住去那边好了。那边的房子可够住?”
岭儿点头:“尽够的,婆婆您不知道,我娘在那里没事儿就自己盖房子,现在都盖了好几排了,许多都说不明白是什么时候盖的!我爹上回去看了,都说这都快够个村了!”
谷大夫听了连连道好,就去跟燕先生说了,燕先生一听就明白了:“你是怕你们在这里的消息叫那村里的人知道了,叫他们难做啊。”
谷大夫笑笑,又道:“这是其一,还有我在山上住惯了,在这里总觉着憋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