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哥想了会儿道:“前两天果子还同我说呢,说书楼里读书的人多了,抄书的人少了。都往那里一坐忙着看话本呢!我就琢磨这个事情,为什么看话本的多,这抄书读旁的书的就少了呢?我想着大概就在个乐子和费劲上。
“你想啊,他们这样有多少钱就花了,住好的,穿好的,吃好的,到处乐去,高不高兴?我们这样,年底我挣的不比他们少吧?你瞧瞧,闹得现在更是连踏实睡觉的地方和功夫都没有了,你比比,哪个过得高兴?自然是他们那过法眼前高兴啊!
“可这高兴管多少时候呢?吃一顿好的你能高兴几天?住最好的客栈住一个月,这点花费过了一年之后,给你带来点什么?我们费的这些劲,吃的这些苦,一年后又能长出什么来?
“我想着这钱同精力、时光都是一样的,你今天怎么花销的它们,还影响着一个月、一年、甚至五年十年后你的日子。我们是本来就没什么底子的人,没家世没助力也没钱财、甚至连说得上的本事能耐也没有。所以我们手里能握着的钱财、精力、时光都更该小心地花,想清楚了花。这是靠自己给自己攒底子的唯一一条路了。
“我可不想为着图眼前的一点乐呵舒坦,落得后来愁眉不展潦倒度日的。顺当的时候,正是给自己攒劲儿往上冲的时候,结果全给散在这些一时的乐呵上了,等不顺的时候又怎么说呢?”
良子听了连连点头:“我就不会你这些话,我觉着他们都得好好听听你说才好!”
毛哥一笑:“他们关我什么事,我自己都还忙不过来呐。”说着就顾自吭哧吭哧接着抡起煤饼来。
第382章 不放过
他不想同人说,人却想同他说呢。
这日毛哥同良子把晾晒好的煤饼运去南城的小铺里,出来准备回官租坊做饭。去城门口晚市买了菜出来,恰碰上了二牛那一群人。
良子开声打了招呼,闲话两句正想分开,就听那里头有个人道:“你们现在在哪个坊里做活儿?”
良子听了便道:“我们都好久没去扛活儿了。”
那人冷笑一声道:“还想瞒着人呢?汪头儿那里的索子,里头有你们的主意吧?别装了,我都听人说了!嘿,人没能耐不要紧,但是老弄些歪门邪道的就没意思了。有本事就凭力气说话,搞些没正经的东西,砸旁人饭碗,你们又能得着什么好了?!”
良子听了不乐意了,“码头多少家都用着各样的滑索,你们怎么不问问人家去?!再说了,咱们以前装卸的时候,不也是有板、有撬棍、有三头索的么?那难道是一开始就有的?还不是人慢慢琢磨出来的!怎么就歪门邪道了?”
那人就嚷嚷开了:“听着没?一听这话就晓得里头有他们的事儿!”
毛哥说话了:“最开始是我想出来的主意,去年年底人手不够,我们忙不过来了,慌忙弄了一个。后来大家都学上了。——就这么回事儿。”
他语气淡淡的,说的也是实话,倒叫那几个人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良子就去看二牛,二牛便开口道:“好了,别说了。走吧走吧,一会儿去晚了又没有大桌子了。”
黑杠子也不愿意起冲突,也招呼人往城里走,那个方才说话的跟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喝骂道:“他娘的使阴招搂钱砸人饭碗,赚钱买药吃吧!不怕遭报应!”黑杠子回头拉了他一把,才骂骂咧咧地去了。
这里良子气得脸都黑了,毛哥却没事人似的顾自己往家走。
良子追上去问:“你不生气?娘的!我也不替他们说话了!活该的倒霉蛋!”
毛哥面上淡淡的:“我们从前饿狠了从碗橱里扒拉半碗剩饭都被会被追着打,这才哪儿到哪儿……他们生气,自有他们生气的道理,那是他们的事儿……骂两句怕什么的,你还没见过真正恶毒的骂法儿呢……后来发现他们使劲骂我咒我,我不也好好的么,那还管别人嘴里蹦出什么来……”
良子听了这话叹了一声也不说什么了。
毛哥看看他的样子,一边走,一边道:“这主意是我想出来的,我也是赚着钱了,如今也确实伤了他们的营生,他们因此生气,看我不顺眼,那也是他们的道理。没什么好生气的。”
良子看看毛哥,更不说话了,毛哥又接着道:“我小时候,只觉着这世上太不公平,老天没眼,怎么会给我这么个爹!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世上大概本来就没什么公不公平的,我摊上这么个爹固然不公平,人家还有生下来就缺胳膊少腿的又怎么说?
“那些事情,你生气,你骂,你在那里冲老天爷发火,管事儿么?我骂上八百句,老天就能另外给我一个像样的爹了么?能叫我娘活过来么?能叫我有点挣钱的本事别老饿着我弟跟我妹么?不能,都不能,没用。这些怨了骂了也没用的话,我后来就不说了。
“这世上好多事儿,你觉着它不对、觉得它操蛋,不管用。——你的‘觉得’没用。关键得看你能干什么,这事儿就这样了,你能干点什么,这才是最要紧的。就像这溜索。现在是为了我还有个最完整的样式在手里,力气坊才会许我这些银钱。这钱不止是我如今拿出去的那套索具的报酬,还是为了吊着我后头那套完整的才给的钱。要是哪天有更好的法子了,自然就不会再付我这钱了。那时候的我就跟现在的他们一样,——不值钱了。
“人家有更好的法子,不用你了。那时候我又能骂谁去?这是骂谁没良心就能变好的事儿么?世上的道理就是这样的,就跟东家说的人心的势一样。这世道大势就跟半天大的车轮一样,碾过去,什么都挡不住。我从前刚好走运,乘在上头得好处,不定哪天跑慢了就跌下来被碾土里了。这轮子滚滚往前,没人跟你讲人情,这本来也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
“所以,我不跟他们生气。我,我只是怕这个大轱辘……我想一家人都能安安耽耽过日子,别再看人脸色,不用再担心下一顿能不能吃上……我怕一不小心就叫这轱辘碾成渣,这辈子没法再出头!他们同我一样,都是在这轱辘前后跑着的人,我跟他们生什么气。骂几句更无所谓了,骂了我,下回我有更快、更省力挣钱的主意就不用了么?嗐!”
毛哥同良子说过些他们从前的事情,不过这些事情,良子听来就跟看戏文差不多,毕竟不是自己身上沾过的。不过这会儿良子听了毛哥的话,却觉着后脊梁发凉。
想起毛哥一半大小孩,自己饿着肚子,看着弟弟妹妹也受着冻饿,自己又年纪小无能为力,世上又全没个可以依靠的人……这撕心裂肺的滋味忽然传到自己身上了似的。忽然间他就不气方才那人的话了,没力气同人生气了,心里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毛哥总是比旁人想得多。——他大概是真的很怕吧。
又说苗十八自从上回去书楼里给孩子们讲了一回课,就跟上瘾了似的,还特地跟灵素说了,往后每旬他都要抽空去讲一回才好。
湖儿同岭儿起先还挺捧场,听了几回后就觉着没意思了。他们两个一个正弄些石头在乱烧,另一个在琢磨药材同那个“无药之治”的关联,苗十八那些如何读书如何持续学习的话,同他们没什么干系。
什么勤奋、什么持之以恒、什么看长远,他们用不上。他们只想知道那石头里烧出来的气是什么玩意儿,能干吗的;那药材和针都是治人的,中间共通的道理是什么?苗十八可讲不了这些,所以他们后来就不想去了。
开始先同灵素说的,说师公的课他们不想去听了。灵素这大松心,一脸无所谓:“嗯,不想听就别去呗,你们师公也没说非要你们去听啊。”
还是方伯丰听了这话道:“你们自己跟师公说去,说说看为什么不想去了。”
俩人就老实把自己想的同苗十八说了,苗十八呵呵乐道:“你们琢磨的这个,可不是师公说得明白的,你们还是赶紧自己学去吧。”
湖儿壮了胆子道:“那师公往后都给讲些什么?”
苗十八笑道:“师公就给讲讲这为学过程里头的难处,叫你们书楼里那些正读书求学的哥哥姐姐们晓得晓得,这要想把哪一样东西学好,都不容易,都会有觉着艰难的时候。叫他们别怕,从前的人也都是这么难过来的。有些小法子可以用,最要紧是心要定,闯过去一关,心气就能足一分。慢慢的,这自信也有了,胆识也有了,——人要有一样果真弄明白、学好了的东西,不止傍身,还傍心呐!”
看出这俩的疑惑来,苗十八又接着道:“那些孩子可不比你们。你们爹就是自己一路读书读过来的,别看他平常没有一件件说给你们听过,可你们打小光看着他怎么做的,你们就不知不觉学上了。再有你们娘,虽则难说正经学过什么,可她会的东西极多,会的多了,这里头就能摸到些深里头共通的道理。所以小岭儿才能想到这样的题目,湖儿才能塌下心去琢磨些一时难解的东西。
“书楼里来看书的哥哥姐姐们,多半家里没有什么读书的人的。所以他们这读书上的难处,一难起来,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有。这还不算。比方说啊,你们饿了,怎么办?都晓得条案的抽屉里有点心,灶里碗橱里有吃的,这都不用想。他们呢,好比在一个陌生屋子里,饿了,怎么办?没有这么现成的主意!师公就是给他们说说这个,告诉他们饿了没事,那屋里什么地方能寻着吃的!”
湖儿同岭儿都听明白了,岭儿还加一句:“师公,西屋炕柜里也有顶皮酥和蜜烘糕。”
苗十八听了大乐。
灵素也在加紧她的事儿,她如今一边把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同谷大夫商议,另一边又要借助谷大夫探问些人身上的事情。许多东西在她身上摸不大明白,谁叫她这个肉胎是个假的呢!
这日她又问谷大夫:“是不是人的心绪,也会影响身体?”
她这么问,因为她看到了大光团长期有偏抑后,会逐渐影响到那些光流,最后就“显化”成脏器上的事情了,那就“真病”了。可这是她“所见”,人没有她那个“见”,唯一能靠的大概就是人的“所觉”,才有此一问。
谷大夫笑道:“那是自然啊!要是一个人常生闷气,就容易肝疼。”
灵素又问:“那在肝疼之前,别的能看出什么来么?”
谷大夫点点头:“我们摸脉就能摸出来。若是一个人发了大火,你摸他那个脉,那肝脉就会有尖利之感。若是气得厉害,这得好些天才能平复下去的。”
灵素听了一边替自己高兴,一边又替人担心。高兴的是她灵识改念的路眼看着是越走越顺了,说不定明后年就能练成,到时候就能去神龙湖找几个关键人物给洗洗脑了。让他们都跟着这边的知县大人学学,怎么把一地的民生越理越旺。
担心的是这人本来就够苦的了,一天就十二个时辰,这肉身还如此笨重,所知受六识所限难得其真,妄念常随、心绪便易起伏,这心绪起伏却还同肉身连着。摸脉能觉察异处,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有谷大夫这样的造诣,等到觉得肝疼胸闷,只怕就真成症候了。实在可怜可叹。
灵素在这里同谷大夫细究医理,那边湖儿就跟着燕先生同鲁夫子上课。
休息的时候,湖儿说起了苗十八给在书楼里上课的事儿,燕先生想起来道:“对了,当日你师公还同我说起过。只是那时候我身子不好,又咳又喘的,恐怕说几句整话都难,就只好先罢了。如今无碍了,这事儿我也得预备预备才好了。”
湖儿便问燕先生打算讲什么。燕先生就先问起苗十八讲的内容来,听湖儿学了苗十八那一通话,叹道:“你师公真是古道热肠,这么些年也没变过。”
想了会儿道:“那我也接着他的话讲一课好了。往后等我们这里出眉目了,给讲讲医道也好的。”
鲁夫子在边上听他们祖孙两个说得热闹,咳嗽一声插嘴道:“这个……要说起讲书上课,我才是本业,怎么这治病的、做菜的都请去了,却把我给落下了?……”他自然知晓自己身份,心里料得自己不先开口的话,只怕他们不敢来相请。
湖儿却不假思索答道:“做菜看病这些学了都有用,您不是专门给那些打算当官的人讲课的嘛,那、那些没什么用吧……”
燕先生一口茶喷了老远,鲁夫子也笑得咳嗽起来。
好,很好,当了一辈子大先生的人,结果教的东西被个娃儿说“没用”,去那小书楼里讲课都轮不上。——简直岂有此理!
第383章 不得不厉害
鲁夫子笑骂湖儿:“满口胡言!什么叫教人当官的学问!天下哪有这样的学问!只有教人怎么尽量把事情做对的学问,教人做事前先学会做人的学问!”
说完了又回头问湖儿:“你也跟着我学了这么些时候了,你说说,我教你的难道是说怎么当官怎么为政的?”
湖儿想想鲁夫子说给自己的那些道理,便笑道:“好像是没有,您说的都是些听上去很对的道理……”
燕先生听了这话大乐不止,鲁夫子气得鼓了几下肚子,最后失笑叹道:“唉!听上去很对的道理……这话不错。就是些你这么点大都觉着听上去有道理的话,却又有几个人真的依着这样的道理过日子了呢?既听了觉得是对的,又为什么要沿着错的路子活去?这才是教书育人最难的地方了!”
湖儿老实答道:“大概、大概是那么着,比较轻松些吧……”
他可没少听他爹娘两个说书楼里孩子们看话本的事情,这也是学来的话。
鲁夫子听了湖儿这话,同燕先生一起对着苦笑摇头。燕先生也叹道:“这教书育人,谈何容易!”
鲁夫子站起来走了两步,背对着他们两个道:“你方才那话也没错。这教书,大概是世上顶没有用的事情了。世代多少圣人,又教出过多少青出于蓝的徒弟?若是世上果然有一个行之有效的教育之法,那世上就没有蠢人恶事了。可见这‘教’是个没用的东西!
“说白了最简单一句,要是哪个书院教得果然很好,那就不必有什么选材考试了。考他们干嘛?反正不管来的什么人都能教好的不是?弄出一堆测试来,选了最出挑的人进去教,最后还不定能教出几个出色的苗子来。什么教书育人?!不过是大家玩笑消遣、假装有事可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