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得的好处必得是许多人一心谋求而世间难得者,遭的神罚也必是惨绝人寰无力回天才够震慑。
可德源县有个天杀的县报,里头有一群天杀的闲人。大概是日子太平,实在没什么好写的,不知道怎么就盯上神庙的这些举动了。他们这里刚有什么神仙显灵的故事一说出去,隔不了两天县报上就会提及,变着法儿用各样假设来说破所谓神迹皆是胡编之言。
事情许多都不在本地的,有的是灵都的事,有的是莽北的,这群德源县的土包子根本连去都没去过,只凭一张嘴胡乱推断,中间还常有拐着弯影射神侍、神庙役者私德有亏的言语。偏此地百姓中识字的多,还偏就喜好这样的故事,说起来比神迹本身还有滋有味。
也有神侍辗转通过人去给县报里面的人递话,无非是劝他们向善,说些当心如此言语会惹怒神仙遭神罚云云。
哪知道隔了几天那县报新出时,上头就有人道自己因为偶然言语揭露了某些暗行而遭到了威胁。话里话外都是怕说得太过明白会遭遇不测,只能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的样儿,却写了无数好似互不关联的细节,只差没有指着神侍说“是他是他就是他”了。
闹得后来那神侍所在的神庙意外火了一把,却是有些无聊民众跑去看稀奇,看看那神侍是不是果然眼下乌黑,走不得长路,神庙里头有没有暗道密室,有没有失踪了的闺女少妇……
后来直接大神侍去县衙找了知县大人诉苦。知县大人闻说此事也十分无奈,不过还是表示会给神庙这边做主,只叫他们明说了那些人所著文章里哪些话不尽不实,寻了当事人当面对质,谁错便罚谁。
这话说得好听,怎么个对质法?那群摇惯了笔杆子的混蛋哪里会给人留这样把柄?有许多都托了戏文说的,可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在说谁。但是能叫被说的这个自己认上去说“你胡说”么?告对方污蔑之前,倒先来个不打自招,叫什么事儿!
他们只说一二,可埋了三四的线,只叫人自己猜去。无聊百姓,整日介吃饱了喝足了,小事都安泰,大事打算了也没用,刚好要寻个事儿磨磨牙,这不是现成的么?!可等他们凭着自己脑洞胡猜起来,连那些当初布线的笔杆子们都要自叹不如。人心龌龊如斯!
有神侍实在被惹急了,也顾不得什么分寸,在信众聚会时直言县报那些胡编文章居心险恶,意在辱神,若百姓们不能及时醒悟,只怕天降神罚,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
县报的分毫不惧,历数了德源县百余年来的天象收成,却是旱时必雨,大雨不溢,原是个受神仙保佑的地方。没有这些什么神侍闹腾的时候年年风调雨顺,现在若真有个什么好歹,谁晓得是不是因着他们胡闹惹怒了湖神?毕竟遇仙湖护佑德源县是既有之事,这些好行添足之仪的才是后来的。
而且这批人还有杀手锏,——你们说你们是神侍就是秉持神意的,我们写文章还是受了“端阳梦”指点呢!当地老百姓一听,那还是端阳梦靠谱些,有来头,更正宗。
真把一批一直以来无往而不利的大神侍们气得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
就有人恳请观主赶紧从官府走一走,打一打这些人的气焰。观主苦笑道:“这里的县令是谢家嫡枝出身,我们能叫谁去开罪?只怕我这一开口,就先开罪了旁人了。”
神侍们义愤填膺:“官官相护,真是没天理了!”“难道这德源县还就是个神仙难管的地界了?!”
观主点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那个之前被反复污蔑的大神侍,这两天脸色就没好过,听了这话咬牙切齿道:“这地方已经烂到芯了,非得降回大灾,叫他们都吃上一回苦头,才晓得神罚的厉害!”
许多人点头附和,观主也道:“若是只有苦难和天罚才能唤醒愚民神信,这个罪责……我们也只能背了!”
众人听了都面现激动之色,长乐先生则在人群里轻轻皱起了眉头。
县报这么狂,除了里头的人本来就是“狂生”外,自然也少不了来自别处的支持。比方说看了初稿不经意指点如何消去痕迹叫对方无缝可抓的知县大人,比方说把学生叫了去当面讥笑所谓神侍大神侍们言语漏洞的夫子先生们,还有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消息的“单纯路人”……
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啊。
灵素看了这大半年,也瞧出来里头这些人的手段了。
这日也不避讳,就同燕先生说起来,又笑问:“您当日还说过人心中无神,只怕什么都敢干了,越发没个忌惮。怎么现在神侍们一心要引着百姓信神,您又拦着了?”
燕先生笑道:“他们这哪叫神信,只是吓唬人罢了。一边拿东西引着,一边举棒子吓着,真被他们套进了袋子里的人,你想想该多可怜!”
灵素不知怎么就想起此间大人教孩子的样儿来了,倒是一样的架势。——好好读书去,明儿给你买新衣裳穿。再不听话,当心我拿板子抽你!
只是没想到平日里这么教孩子的大人们,回头竟然也要被这么对待一番。
她想着有趣,就忍不住乐。
坐在一旁的莫大夫摇头道:“听着可乐吧?却是最伤人不过的两样做法。人常不晓得自己到底最想要什么,怎么办?看别人。这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有人看透了这一点,就着力在这上头。拿各样东西把人心里的贪欲勾出来,越养越大,不时给点甜头和幻象,叫人欲罢不能,却又没法一偿所愿,只能听他的。
“再来就是吓唬了,叫人心里因为怕而不得不去做什么。却不知道这个‘怕’有多伤人性命。因了‘怕’去做什么的人,这边做出来,那边他‘怕’的也跟着在涨。这样的心思架构,靠自己没法逃出来了,怎么办?又只好听他们的。
“这哪里是启迪什么神信,这是在用心念造傀儡啊!”
灵素听了这话心里一震,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在神隐庙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直接用自己的微末神识去连阵心,接收到的那些沉如永世暗渊的空虚和如坐巨兽齿间的恐惧,不由得喃喃道:“心念之力……大至如此……”
燕先生看了她一眼。
一会儿莫大夫有事走了,给湖儿讲了几句书文的燕先生忽然问灵素道:“你跟着练那个神护之法,可有何所得?”
灵素直接道:“这法子好似同心念有关。”
燕先生点头道,“确实如此。”又问,“那你可知道什么心念最伤天地正气?”
灵素想着燕先生所说的天地正气,大概就是护阵护佑一方的神迹,便道:“是不是您方才说的欲求同恐惧?”
燕先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欲求这话还不全对。人有向上之欲,有自强、创造之欲,这些并无害处。我要阻挠他们,是因为他们勾起的是无根无尽之欲。他们让人有所求的启点,不在人生自化的生之根本上,而是在给人生造一个极大而虚假的欠缺之感。
“好比有人对钱财或人的关心赞美极度渴求,这感受深追下去,不是心地里长出来的一棵向上的树,而是心上一个填不满的洞。因他这个缺本就是假造的,其实无可填处,是以除非其人能自视内在,晓得那个‘欠缺’是假,识破了这个虚相,才能得安。”
灵素道:“不求观做的是叫人想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觉得不足。”
燕先生点点头:“这心上的洞,多少心能扔下去都不会满的。心上怀了这样虚像的人,还怎么能得安宁!”
灵素道:“不安宁就更依赖他们了,尤其觉着靠自己的力气都实现不了自已的欲求,只好靠神仙了。却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
燕先生叹了一声,又道:“再一个就是惧意。惧意亦大伤性命。一样的事情,一样的辛劳,人是因自有所求自甘去做事的话,他这个做法里有自己的生长之意和命图,全出自本心本意,虽身累,心却不累。
“可若是用恐惧心恐吓着人,叫他因怕什么而不得不屈从,那就是两回事儿了。便是面上瞧着是一样的事务,他做起来时候,那个动力却在杀自己的心力。明面上的事情多做一成,他心里的苦恨就多加一成,因这事情的动因原是在惧怕上,他是因为怕才不得不做的。这样叫人做事,这人苦不苦?”
灵素想起这阵子看到的神观神庙里头人的手段,也终于知道了他们那套甄选信众手法的道理。原是从一群有求和有惧的人里面,选出所求最大和心中忧惧最甚之人。
又把这样一群人聚在一起,哄他们祈愿和忏悔。祈愿求福时候,看着是在求实现什么什么愿望,实际上却在底层暗藏着另一个更笃定的心念,——欠缺;因有缺才会有所求,所求越大越急切,其同理一体的缺憾感在心里也越大越难得满足。
另一边,一遍遍历数那些心中惊惧最大的信众们所犯‘罪行’,叫他们长时间忏悔,中间不停用各种神罚事迹来加重他们的恐惧之心。
这两样心念之力连修者引灵能所成之护阵都能伤及,又何况与人自身心念相系的一点灵光。
而这些大神侍、神侍们不知道得了什么乌龙的传承,非觉着如此做法是在满足神愿,能助他们修仙成神还利益大众,真是天晓得了!
第414章 是非之栅
事到如今,灵素已经大概摸到此界的出路多半在心念上,只是一时间还难知究竟。比如心念什么情况下能反哺灵光?心念对护阵有影响,对附近的人是不是也有影响,是何影响?灵光得育后又会如何?那出路到底是什么样一条路……
她在自家小酒馆里琢磨人人世事的时候,外头又起波澜。
先是方伯丰受了朝廷的嘉奖,说是为了他所贡献的养土之法还有发现和推广耐寒耐旱粮种的功劳。灵素觉着此事说不太通,养土法和之前的新稻种、米袋子之类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出了名的米袋子产区都是莽北诸县,怎么忽然又为这个论起功来。
还是方伯丰跟知县大人一通深谈后回来告诉的灵素,这些只是明面上的话,根子上是为了他在做的那个良种选育之法。
如今灵素的神识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了,连帮着挑挑种子都没戏。幸好当日已经把那些有花无籽、有花有籽、籽又无花、籽又有花的事情大概闹明白了,加上这两年岭儿那个半仙一直跟着她爹在自家地里忙活,事情进展倒挺顺利。
“知县大人说此事要紧,关着国计民生,叫我千万当心,莫要泄露了出去。之后朝廷还会另有安排,只叫我们放心。”
灵素一愣:“这还防着哪个?育出来的粮种迟早要推行天下的不是?”
方伯丰道:“只是这天下也不止我们这一处,海外还需多番国,日常与我们有些龃龉,还是不得不防。”
灵素听了这话心里好不难过:“可怜我哪儿都没去过呢,这神识就被封了……”
之后过了半月有余,他们家里忽然多了十几个家丁仆役,都是燕先生和苗十八那里来的。也不住在家里,就住在山上,帮着方伯丰打理他们家的田地。
灵素本来以为自家的这些实验良种选育之法的田地会被收做官田,没想到朝廷这么贼,都没经过官府衙门,不晓得什么地方直接给遣了这么些人来。这些里头果然有深谙农务的,还有几个却是习武出身,打着长辈们的幌子就这么大模大样成了他们家的人了。
方伯丰说给灵素:“大人说……说这官也没谱,咱们这个利益太大,万一有人被权财所迷,收做官田反而不保险。这些人都是六部里出来的,有什么事情都能直达天听。”
灵素咋舌,果然民以食为天,方伯丰从土里刨出来的功劳事关民生社稷,这就国朝“直辖”了。
方伯丰还笑:“这下可算稳当了,往后我就老老实实跟田地作物打交道,不用担心旁的。”知县大人几次三番跟他提什么仕途晋升的话,他心里也有点发毛,这下就彻底踏实了。
正觉踏实,这不踏实的又来了。——知县大人要高升了,去南路延平府任同知。
一时县里百姓都不安起来。毕竟之前许多乱事,自这位大人来了,就渐渐太平了,日子也越发好过,如今整个康宁府说起来,头一个都得算德源县。这样的大人一走,万一再来两个同从前样式的,那日子可怎么过?!
可这样的大人,本来也不能一直屈才当个小小知县吧。
有耆老乡绅就商议着是不是给送个万民伞什么的,正这时候,忽然又有别的话传出来。
这位大人在任期间,别的不说,光智计百出和两袖清风就算世上难得的了。可没想到人家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有风骨,原是跟养猪养羊似的,等养肥了再宰。
这回要离任了,往后再肥也不是自家的了,也无需再遮掩。自己不出面,却是叫自家夫人动的手。这位请了几个德源县数得着的买卖人吃茶,据说言语里一直赞人家那东西好,商人识趣,没过几天,几家买卖里就都有了这位高夫人的份子了。
多聪明,多便当!如此一来,就算大人离任了,这德源县的好处还得给他源源不断地送去。真是好手段!
——所以万民伞的事儿,还是先放放再说吧。
灵素同七娘和绍娘子进了县衙,才晓得那位拜访过自家的衙门“同僚夫人”原是知县夫人。知县夫人还想着到时候要如何不动声色解释一番,见灵素一脸“原来是你啊”,倒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事情说完出来了,一路上七娘同绍娘子都默默不语,灵素就没觉着里头有自己什么事儿,还把当日知县夫人去她家的事儿说了一回,笑道:“我就晓得是外地来的同僚,倒没想到这同僚是知县大人……都在一个衙门里干活儿,倒也能算同僚吧?……”
那俩都没话答她。
绍娘子绷不住,同七娘叹道:“这是白搭了知县大人的官声来替我们作保?我们、我们不过一介商户……”
七娘苦笑道:“这人情还真是欠大了。”
方才知县夫人把自己的意思说了,无非是请了她们来,之后再多添两回来往,就坐实了自己拿了她们买卖份子的意思。不过这是面上的事儿,她可不是真要她们的好处,先同她们明说了,叫她们心里有数。
知县夫人笑道:“我们这就走了。没法子,这心眼儿多的人瞧谁都不放心,这好容易你们这些买卖起来了,怕万一往后有什么人来打你们主意,你们不好应付。这么耍个花胡哨,晓得里头有我们的事儿了,想伸手的人就得好好考量考量。说不定就罢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