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事笑道:“果然是什么都不懂啊。销籍的实情,自然是以当地报上来的销籍记录为准了!”
方伯丰深吸了口气,点头道:“学生受教了。”
主事顾自己端了茶喝一口,笑道:“嗯,嗯,明白了就好。你就等那边销籍的记录报上来,再等着分新田吧。”
这日县学没课,众人都去了衙门各处帮手。方伯丰便在农务司帮着做今春农事的活计。众人闲话时,一个管事问起方伯丰丁田迁籍的事儿来,方伯丰便把事情说了,众人一听都摇头。一个管事道:“这是谁给你下了钉子了啊。”
因事情还牵扯着家事,方伯丰不欲多言。
另一个管事道:“什么也没用,先叫你家里赶紧把田籍给销了。别贪那一季的收成了。只要销籍记录有了,若超过半年未得新田,官家自然会补偿你,虽要亏些,也比现在这样好。”
众人都附和称是,只老司长却笑道:“都是糊涂话。”
又道,“从来迁籍,哪回不是拿了文书来这边就先给定好了新田,再知会那边一增一销的?这本就是官府的事儿。照这个说法,若是一边村人不肯销的,官府就拿着整套文书等着?岂有此理。”
众人道:“哪里会有不肯销的说法儿?那田本就是他家的,如今他换个地方种田,还不是他家里人的主意?既如此,也别不见兔子不撒鹰了,赶紧先销了等着完事。”
老司长摇头道:“这得看钉子嵌在哪儿了。若是嵌在这边呢?就算你把田销了,也不叫你等着,只给你五亩地分到十个地方,来回都得走上七八十来里路,看你怎么种去。这人啊,要给人添堵,怎么都能把你堵上。”
众人忙道:“那不至于,那不至于。”
老司长看看方伯丰道:“所以你得自己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篓子,能补的就赶紧补上。该说人情说人情,该赔礼赔礼,总得过去这坎儿才成。”
方伯丰皱了皱眉头,回过神来赶紧先谢过了老司长指点,便不再提此话了。
果然老司长所料不差,这会儿柴稞佬来县里装船出货,正同籍户司那位主事吃酒。说起方伯丰在后山峪的事儿来,又对那主事道:“表弟,你可千万不能叫他好受。这是狼崽子啊!连你们的田籍登记都查过了,这可真是……其心可诛!”
那主事沉了脸哼一声道:“这些读书人,个个都当自己是往后的官老爷了,只会拿律例说话。却不晓得那原是个死物,端看人怎么说。说句过的,连官老爷还得靠我们这些人才能做得下去呢!他这是打算捏我的把柄,我就得敲断他一只手,才叫他晓得厉害!”
柴稞佬听了赶紧给他倒酒,嘴里道:“田虽没多少,却要紧是这口气!”又添油加醋把个方伯丰说得十分心思阴沉多算计,又作替那主事打算状说这事儿若叫他宣扬出去了又是如何麻烦等话,直把那主事说得越发厌上了方伯丰。
那主事道:“你放心。你只叫那里别自己去销籍,有人问过去你们就拖着,反正最后事儿都还报到我这里来,只我不动,他们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哪怕最后叫上官查到头上,我这里随便给他零零散散凑他十几块地也应付得过去了。”
柴稞佬听了大笑着连连称妙,两人推杯换盏越发喝得兴起。
方伯丰静下心来想想老司长所言,心里知道这还是当日给自己分山下套的那几个人凑一块儿做的局。一边不销,里长又不能相强,报到上面来又在那位主事手里,只白白拖着,自己这里怎么也领不到新田。就算另外使法子硬逼着那边销了籍,这头分田还卡在人家手里,到时候真的给分得零零碎碎的,才真的有苦说不出了。
他这回说着丁田的事儿,一方面是想着灵素那么想种地,自家却没地可种,这本该有的地自然该要过来才对;二来也是想趁着这一次同那边决裂,省得往后多牵连麻烦。却没想到小心了再小心,还是被人给挤住了,却是无可奈何。
事情起了波折,他心里也不舒服的,晚间闲话时便告诉了灵素。灵素听了奇道:“你不是说这里许多大大小小的规定?怎么还有这样没有规定叫人可以钻空子的地方?”
方伯丰道:“这规定就没有没漏洞的,什么事交到人手上,这办起来就有或左或右的,最难就在这里。”怕灵素不明白,又道,“这世上的规定,总是虑着大多数情况来定的,个别特殊的难免就考虑不到了。像我这样,一般是不用迁籍的。丁田家里人种着,我在这里读书,都是一家里的收益,何须迁来迁去?便是因成亲分家在此定居了,家里人商议了,要将我的田迁到左近方便自己耕种,那也是一家人商议好的做法。所虑者不过是一两季收成和换得的田地好坏,是以多半递上来文书,县里就给排了新田,比着差不多的把自家那边的哪一块给销籍了,县里这才去旧改新另做田籍。这才是通常的情形。我这样的,便是当初制定这规定的人,也没想到的……”
灵素想了一回,叹道:“那就是他们那边先销了丁田就成了?”
方伯丰又把老司长所说和自己所虑者说了一遍,叹道:“恐怕就算那边销了籍,这边也不会给我分什么正经田地。”
灵素道:“这也没人管?”
方伯丰笑叹:“管,可也得有东西可管。律法上只规定了给农户新丁分田,却没有说一定得是一整片的良田啊。加上事是人在管,口舌便利,端看怎么说了。便是你明知道是在为难,也没什么实在的证据,便拿他没办法。”
灵素咬着牙道:“几亩地倒不算大事,只这行事可太气人了。想着法子合起伙来欺负人,太坏了!分家前坏,分了家还使坏,如今都分了宗了,还要接着使坏!太坏了!”
方伯丰却道:“想想这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人事,真是,人心坏了,靠规矩管却是管不过来的。”
事情眼前并没有什么可想的法子,两人虽生气,也只好先放下,总不能为了这一处连日子都不过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德源县一般在清明前后开始播种早稻,正是耕牛遍地走的时候。灵素在烂田畈做出来的那块五六亩大小的地,上年种了小麦,这就种不上早稻了,只等着收了小麦做秧田种晚稻。
上林埭这个时候最忙,早稻播种同春茶采摘碰到一处去了,更别提有些人家还养着春蚕。灵素自家的事情虽多得吓人,可她手脚利索又有灵境和靴子在,是以总能腾出手来四处帮忙去。
这日她又帮人往田里运肥料,来回几趟散完了,那边田埂上过来一人,笑道:“好利索的娃儿!壮丁都不如你!”
灵素回头一看,却是小河滩的里长,便上前见礼。一边的农户对里长道:“您这话再没错儿的!我就没见过这么大力气的人。上回给闫三家帮忙,这家伙,直接把车上两个齐山筐给挑着走了!我的老天爷哎!那筐子壮劳力也得两个人抬一筐还得使双杠呐!素姐儿真是力气大得吓人。我们这一片地,谁家都得她帮了不少忙呐,都不晓得怎么谢她好了。”
里长听了也瞪大了眼睛:“丫头,你这般厉害!”
灵素笑笑:“嫂子夸我呢,我就一点笨力气。”
里长也只当那农妇说话好夸张,没有深究,笑道:“我看你挺能折腾,那驴粪蛋如今看着可有些变样了啊。”
因有堆岭挡着,灵素在东边开筑的梯田并看不见,西南边她也留着往后开田的,这会儿还是光山。因此远远看去,只能看到高些的地方,有零零散散的地块,有些想是种上了东西,绿油油的,有些还黑褐一片,也不晓得是光地还是种了东西没长起来。树苗倒是看得见,只是都没长大叶没开花的,远远看去只毛茸茸一片。
老里长看了笑道:“不错不错,挺勤快,挺能干。这会儿看去,不是个光粪蛋子了,倒像是……像是个长了青污苔的驴粪蛋!”
这里人管青苔叫青污苔,边上几个正干活的抬眼细看一回那荒山,都哄笑起来。
老里长跟着笑了一回,忽然问灵素道:“对了,你们是村里出来的,该有丁田啊。分了家,怎么没见丁田跟人过来?”
灵素想起这事儿就气闷,叹了一声,把丁田迁籍的事儿说给老里长听了,完了道:“这是合起伙来欺负人呢,可是我相公说虽明知道是故意为难,也没什么办法可想。”
老里长想了想道:“倒也不是全没办法。”
第83章 天谴
灵素忙请教,老里长笑道:“你晓不晓得开荒田这个说法?”
灵素想起之前方伯丰给她说过这事儿,便点头道:“知道,说要上交一半给官家,不过能免几年税。”
老里长笑着点头:“就是这个。不过呢,近些年来因为人口多了,有时候丁田不太够分。怎么办呢?官府就出了文书,叫要分丁田的人自己去开一块出来。这样自然要给好处了。寻常开出荒地来要想做田籍,就得先交一半上去。若是当丁田的,就不是这般了。做田籍的时候能保留该得之丁田的两倍大小田地,耕种五年不需交税,再三年减半,这之后,那多出来的一倍才按寻常有田来交税。开荒所得田地扣除丁田两倍面积,余下那些才按着常例开荒的规矩走。
“你看这买卖上不上算?且如今过了清明了,算误了春耕,今年开出来的田地,都得从明年起才算日子。你这里今年若能开出十几亩来,又有丁田销籍文书,怎么也得给你按着丁田算。开荒入田籍是大事,这地方可不敢乱来,一不小心乌纱帽都没了。总不会有人拼着自己的官位不要,非要为难你这几亩地吧。”
老里长说完眯起眼睛笑,灵素赶紧给他行礼:“您这可是救了我们了!不瞒您说,这还不只是田地的事儿,要紧这一口闷气啊,我想起来就难受得很。”
老里长笑起来:“哈哈哈,那是肯定的。不过官老爷有官老爷的笔,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心,哪里那么由着他们一手遮天了。”
灵素连连点头。老里长又往别处看春耕情形去了,灵素这里就琢磨开了。
晚上回家把这事儿同方伯丰一说,方伯丰也是一喜,又皱起眉头来:“开十几亩地的荒谈何容易……你别……”
灵素赶紧止住他:“没事没事,我自会量力而行。对了,你上回说开荒得有什么不碍这个不碍那个的,这个要怎么定?”
方伯丰道:“这都是一处处报上来的,若是新报的还得县里农务司的人去当地清查确认过才成。”
灵素道:“那农务司有记录了?”
方伯丰点头。
灵素赶紧道:“你先帮我看看,咱们山前头那块草荡浦算不算可以开垦的荒地。”
方伯丰见她这样子,知道自己拦不了,何况眼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便点头答允了。
第二天特地去农务司查了,老司长见他查这个,笑道:“不错,不错,这法子好。你们年轻人脑子就是灵光,我怎么没想起这一出来呢。”
旁人听了不解,老司长也不解释,只朝方伯丰笑笑便走了。
方伯丰查到小河滩那边的荒地记录,果然有这一处。只是靠南面与肥水河相邻的那块因有地势分水之虑,需得往后退十步,防着因地侵河,靠北沿堆岭这边则全无关系。那块地方足有百八十亩,这许多年来也没人尝试开垦过,可见地况多差。
他一回来,灵素就从灶间里冲出来问这事儿。方伯丰只好照实同她说了,又特地提了一下从来没人试恳过的话。灵素自然不放在心上,她刚刚有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可惜不能说出来,只好自己一个人偷着乐,真是可惜。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她便有意无意问起丁田本该在哪里的话,这在当日里长出的文书上就有提及,方伯丰道:“就在下湾湖那边。一样田地,总是离水近的好,进出水都方便。下湾湖周边整一圈,都是方家的地,听说是祖父那一辈陆陆续续花了十好几年才收拢的……”
后头还有什么话,灵素全没听见,她只牢牢记住下湾湖这个地名儿。
第二天一早,方伯丰去了县学,她便裹上斗篷蹬上靴子往后山峪去了。好歹她也在那里住过一阵子,再路上听人提起几回就找到了地方。
果然一个十几亩大的水面,周围都是农田。这个时候正农忙,边上来回都是人。她裹着斗篷整个转了一圈,心里有了算计,大概做了个记号,就回去了。
在自家山地上点豆种菜,码籽育苗,培土固岸地忙了半天。回到剩下的那间房子里,先扫一下那些蚕茧,这外头养春蚕的都已经忙活上了,这里怎么还没什么动静呢。一扫之下,才发觉许多茧里已经起了变化,这下要怎么办!
寻常人家养蚕,为了保证出蛾质量,最开始就要挑茧,完了根据时气,烘茧催蛾。等蛾子出来了,还得挑过一回,捡那些健壮的配对,再收卵孵化蚕蚁,一点点养大。
等结了茧子,除了挑出来要留种的那些,余者都直接下沸水缫丝了。便是一时不缫丝的,也得火烘日晒来杀蛹,免得到时候出了蛾子破了茧。
灵素全不懂这些,她那一套人法地地法天的,没有中间这许多手段。她想的容易,只等这些蛾子出茧,产了籽,她就全给孵出蚕蚁来,然后还散回之前那片柞树林去。也算自己得了它们好处的一点报答。
果然是想得太容易了,这屋子里堆了成山的茧,都要发蛾了怎么装得下?又叫那些蛾到哪里产卵?所产之卵如何收集?这阵子又是忙荒山开田堆土种树苗的事儿,又是分宗和丁田迁籍的事儿,眼前忽然发觉茧子们起变化了,才有些慌了手脚。
好容易镇定下来,先凝了心神散开神识往里头探去,才发觉如今只一两成的蛹黑透了,快要成蛾子的样儿,余者还色作黄褐,估计没那么快。虽是如此,这一两成的也得赶紧想法子安置了。
二话不说,先跑去群仙岭里头南山竹林里砍了十几棵老竹子,直接收在灵境里,拿片竹刀给开成篾片,神识役使着直接在里头编起半屋大小的竹筐来。啧,从来神仙都是无中生有,点石成金的,这般笨手笨脚“大有人样”的还真是少见得很呐。难道不应该使个法诀,喊一声“变!”就出来一个筐篓?
挑剔也无用,她眼前就只这点能耐。
幸好在灵境里神识得用,没过多会儿,已经编成了三四个这么大的竹筐子,文理细密比得上淘箩,上头还带了个能用签子收紧的竹编盖子。
这里一完事,又赶紧回到山上那间屋子里。把那些蛹已转黑即将化蛾的茧子都捡出来放到了其中一个篮子里。这个可就难办了,因为那蛹都是活物,灵境用不上,她那神识又不足以驭物,只能用神识选中了,再手工找出来放在一边。完了再用大篮子装了往那半个房高低的大竹篓里头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