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闭了闭眼睛,忽然问道:“你的意思是,楼里那些师傅不是自己不小心跌的,都是叫人给害的?”
方伯丰顿了顿,严肃道:“我这也是瞎猜的。只是也不能说一定不是这样。”
第二天灵素一大早到了三凤楼,就找到大师兄,直接道:“大师兄,是不是有人要害咱们?!”
大师兄小眼睛一睁:“你现在才知道?”
灵素又惊又怒:“真是有人害咱们?!是谁?是哪个混蛋?!”这下凡时候天生带来的话里头,似乎没收录什么骂人的词儿,这时候说出来就少了那么点气势。
大师兄怔了一怔,心里默默给了自己一枚白眼,——亏自己这阵子见她果然日日过来楼里,一旦哪里出了岔子便立马能补上,却一句多的没问;以为她心知肚明了却不多言多问多打听,果然寻常虽不着调了些,一旦遇到正事大事还是有两分城府的。不愧为师父的弟子!
如今看来,这家伙之前是真没觉出什么异常来。眼见着每回有要紧客人就会出岔子,身边人一个个不是脚伤了就是肚子坏了,她还一点没觉着另有内情,难道以为是我们这三凤楼风水不好?!今天居然跑来问了,瞧这样子,恐怕是得了谁的点拨,这还满心不敢相信,才跑我这儿求证来了。这、这可真是……
大师兄叹道:“看来你也就做菜的时候才灵光点。”
灵素不晓得大师兄这会儿怎么还能这么沉得住气,追着问道:“师父呢?难不成是被抓了去了?!”
大师兄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住嘴!休得胡说!”
灵素平静回视,大师兄想想她这一阵子来的所为——脑子虽不算好,心性却实在,也真是孝敬师父。这么看来,还算知道好歹。人笨点不怕什么,最怕心不正……这么想着,叹了口气,叫她去一旁的交椅上坐了,开始给他讲三凤楼同西月楼的恩怨。
原先这德源县里,大酒楼七八家,其中高出其他几家一等、自为巅峰的就是西月楼。后来苗十八离开京城,一路沿运河南下,逛了一路吃了一路,最后选在了德源县这个小小县城里待下来了。也不知什么缘分,居然叫三凤楼给请动了。
当年三凤楼虽是德源县的老牌酒楼,却是稳重有余,锐气不足,拿手招牌菜几十年来也就那么几个,师徒代代相传,视为秘宝。苗十八尝了一回,花了三天时间全给做出来了,不止不差,还略改进了些火候刀工的小地方,比原先的还高明。
当时三凤楼的头灶大师傅年纪也有些大了,见苗十八这般能耐,十分钦服。自言本要将自家徒儿荐为头灶的,如今却想求苗十八亲自指点那青年一阵子再说。他自知道苗十八自己是绝不会给酒楼掌勺的,能指点两句就已然是大幸了。苗十八见这大师傅甚是磊落,也愿与之相交便欣然应允。
苗十八此前纵横京城却未曾收过徒弟,这大师兄还是他路上收的孤儿。既在这里安定下来了,加上渐渐上了年纪,又没个家室,收几个娃儿热闹热闹也不错,便索性好好挑了一回。除了大师兄和头灶师父央他指点一下的徒弟,又从三凤楼的二灶上挑了一个,还有不知道哪里听着风声、死活送到跟前来的里头挑了几个。
等喝了拜师茶,一数,居然一下子有了七八个徒儿。燕先生当时还笑道:“这个数儿,开宗立派也差不多够了。”
之后苗十八便开始教授他们灶上的技艺。有了苗十八坐镇,三凤楼增加了许多新奇的菜色不说,连寻常的常菜也增色不少,三凤楼的名号一下子打了出去。这原来稳坐头把交椅的西月楼就有些坐不住了。
先是几次三番过来请苗十八饮宴,苗十八都推拒了,后来西月楼的东家亲自上门拜访了苗十八一回,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西月楼的老板从苗十八那里出来的时候,满面羞红,也不知道受了些什么话。从那以后便再也不提要请苗十八过去也指点指点自家厨子的话了,便是在寻常场面上见着了,也多半避过,实在不得不当面也只作未见。
如此过了数年,又到了德源县各馆子比拼技艺的“珍味会”的时候。众人都说这回准定是三凤楼魁首了。哪知道就在珍味会前几日,当时三凤楼的大师傅、就是那位老头灶拜托苗十八指点的徒儿,忽然成了西月楼的大师傅。
这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何况这头灶身份何等特殊,这位一去,把三凤楼的秘技几乎都带了去了,三凤楼哪里还有赢面?!幸好还有大师兄,关于这一段,大师兄自然没好太细说。大师兄在庖厨一道上甚有天分,加上性子单纯,满心只顾着学技艺,没那么些乱七八糟的想头,技艺进步甚是神速。
也正是因为这个,那位新头灶才会投奔了敌营。在他看来,这三凤楼如今就是苗十八的天下了,自己这样半路出家只得两句指点的,同人家那带在身边养大的,哪里能比?如今自己虽是头灶,许多时候还得被下一回面子,若是往后等那几个都长起来,只怕连自己站的地儿都没了。正好西月楼过来撬墙角,那头又许了许多好处,且保证过去之后一直是头灶,可现签长生契的。
他自己反复衡量了,觉着还是去西月楼更妥当,便也不同这边细说,还特抻到临珍味会开前忽然走人。为了不教他伤了名声,西月楼还布置了人散播流言。只说苗十八挤兑老人旧将,想叫自家徒儿霸占三凤楼,当二头主子,如今连三凤楼的东家都要看他脸色云云。
也不知道是为了真的把戏做足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到了珍味会当日,有人见了西月楼的大厨赫然是前阵子三凤楼的头灶师傅,自然觉着奇怪。一旦问起,那边就把已经编熟的那一套都说了一遍。听得在座之人将信将疑。正这时候,排行第四的那位当年从三凤楼二灶上选出来的徒弟忽然站起来声援西月楼,力证那些话并无虚言,并当庭叛出三凤楼也投奔西月楼去了。
苗十八从前在江湖上什么没经历过,这回却是想着要安心养老了,收心收了几个徒弟,勤勤恳恳教了,哪知道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他素性防外紧,对内却最慈不过的,这下真是被伤了心了。
还是大师兄站出来,看着那两人道:“人在做,天在看!”
他素性寡言少语,只是个头高块头大甚有气势,众人听了这话,加上那边两人忽然有些闪烁的神色,兼之西月楼一直以来也有些风言风语的,才没教他们冤枉透。
苗十八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这德源县的一个小小酒楼间的比拼,在他眼里算个什么?可偏偏是自己几年带出来的徒弟,为了这样点东西捅自己一刀,一时有些心灰,也不想再管这会不会的了。
却是大师兄沉得住气,撑得起场子,自己换了围裙,戴上三凤楼的头灶冠帽,叫上几个还在发呆的师弟,一样样吩咐起来。几个师弟如梦初醒,那时候最小的两个才刚十三四岁,都被这阵势吓着了。这会儿见自家大师兄没事人似的,再说了那位古师兄能耐确实也比不过自家师兄,他要走就走吧。
就这么着,刚二十出头的大师兄带着自家几个师弟,凡西月楼出什么菜,他就做什么菜,一盘盘一道道都把对方压得死死的。最后西月楼无奈,只好请从前西月楼的老师傅出来,做了几道西月楼的老菜,才算挽回一点颜面,没有都折个干净。大师兄便用剩余的材料,自己琢磨着又做了几个别的菜色出来,也是大获好评。
那古师兄眼见着要丢脸,便大呼道:“果然!众位都看着了吧!教我们的时候就藏了一手,转过背去又偷偷另外教自家亲徒弟!我师父当年就是瞎了眼,才会信了你们这些外来人!你们这是跑咱们德源县来占地盘来了,我们德源县的酒楼厨界,绝不会容你们这般肆意妄为!”
大师兄冷笑两声道:“你拿你跟前那盘腰花出来看看,我们都是一样的剞花刀,‘半中齐平’,你那七上八下的什么玩意儿?这是师父藏私没教你?秋蚬取肉要用阴阳水,水滚一边,稳一边,‘查火不可稍懈,扬水务需及时’,你那大火大水滚出来的抽缩成一团的蚬子死得冤不冤?汤浸油鸡,细密泡附鸡身即起,胸口皮干再浸,凡此上下一十八回,另换将沸涟漪水浸熟,你那鸡上层油皮都脱开了哪里做得不对你心里没数?!
“你不如把这编瞎话的功夫省下来好好磨练磨练自己的厨艺,省得瞎了眼睛怨天黑!哼!你方才的那些屁话,大约只有一句有道理,——当年老师傅真是瞎了眼,才会收了你这种人当徒弟!”
那位古师兄年纪比他们都要大上许多,今天比拼厨艺被一个娃儿打脸,完了还被言语挤兑得无地自容,一气之下竟然厥过去了。西月楼那边七手八脚把他抬到了医馆,却是血脉逆流之象,吃了好一阵子药,到底只救回来一半,另半边身子不时发麻,自然也做不得厨师了。
他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忽然遭逢此大变,就跟失了顶梁柱一般。大师兄后来知道他家情形,深悔当日太过年轻气盛,太不给人留余地了。辗转跟那同样叛变了的四师弟联系上了,这位见了大师兄,直接跪地上哭。只道当日他家里老爹赌钱欠了赌坊许多银子,利滚利就是把一家人都折卖了也不够。西月楼叫他在那场面上说那几句话,便助他平了此事。眼看着赌坊的人日日来家里转悠,他实在没法子才应允了。
大师兄将自己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给他,叫他拿去给古师兄家里,只别说是自己给的。那位四师弟答应了此事,之后虽还有往来,奈何相见时总是尴尬,便也渐渐疏远了。古师兄掌不得勺也不肯叫旁人平白占了去,如今便是这位四师弟当着西月楼的头灶大师傅。
第102章 驱虫避蚊
灵素听了三凤楼同西月楼间的恩怨往事,面上不见丁点波动,说古师兄叛出的时候也没见她动怒,听大师兄把古师兄气得半身不遂也没见她心生怜悯或大觉解气。等大师兄说完了前缘沉浸在悠悠往事中时,她才忽然开口问道:“那个汤浸油鸡,做得了,是不是皮该是脆韧的,肉嫩肉汁还多?”
大师兄怔了怔,只好点头道:“确该如此。”
灵素咽了口口水,还吧嗒了一下嘴:“哎,我想想也该是这个味道,真的好想吃啊……”
大师兄的眼睛渐渐睁圆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泄了气,别过头冲她挥手道:“你回去吧。”
灵素摇头:“没说完呢,师父去哪儿了啊?”
大师兄道:“师父另外有事,不在德源县。”
灵素点点头,又问道:“那现在老给咱们捣乱的到底是谁?”
大师兄道:“没凭没据的不敢说十足十的把握,不过……我猜着大概是西月楼的少东家岳二在捣鬼。”
灵素道:“那咱们就这么受着?怪烦人的,就不能让他消停会儿!”
大师兄道:“虽出了几件事,又都不是大事,便是去衙门告,也告不出个名堂来。当面问他,也没哪个傻子会认。且食档酒楼,最怕外头传闲话,这个伤了那个拉肚子了谁又病了的话,犯忌讳。”
灵素皱眉:“所以就哑巴吃黄连了?”
大师兄道:“已经跟东家说过了,东家自会有打算。”
灵素晚上回来问方伯丰:“你们这里到底怎么算对,怎么算错?”
方伯丰笑道:“这个对错还分你们这里我们这里的?倒也有趣。你说明白点,到底是什么事儿?”
灵素道:“你昨天不是说楼里的事儿有古怪么,我就去问师兄了,原来还真是有古怪。”把西月楼同三凤楼之间的恩怨说了一回,又道,“我看大师兄心里挺愧疚的,可他当时生气也没有错吧?这事儿可搞不明白了,到底骂得好,还是骂错了?”
方伯丰想了会儿道:“听你这么说来,显是那头要暗算这边,大师兄生气了,同他们相斗起来,也是该当之事。只是犯了错的那个虽是罪有应得,可见他举家受此牵连,便又生了恻隐之心。这都没有错。难道因为一人可怜,他就可以算计旁人害旁人?那这天下也不用道理了,只弱的都是有理的,不是乱了套?再一个,若是因为一人做错了事,便叫那整家子都不得好过,那也不合道理。是以这错是错,可怜是可怜,并没有这个抵消了那个的说法。”
灵素摸摸下巴,——这是跟三凤楼掌柜的学的动作,可你也没胡子啊!自顾自点头道:“反正要害咱们的咱们就不能干受着,没这个道理,对吧?”
方伯丰想起她一身“武艺”来,怕她一时打抱不平做出什么大事来,赶紧往回拢她道:“话虽如此,以恶制恶可不成。就好比旁人欺负你了,你就去欺负他家别的人,这就不对。人家挖了你们的头灶,你们回头也去挖他们的人,这就落了下乘了。一样的,人家给你们使绊子,你们若去把他们灶上的人也伤了,那、那就更不对了,很不对,极其不对。”
说话时候他一直盯着灵素瞧,灵素还在那里摸下巴,忽然点头道:“嗯,我懂了。”她这是想到自己“搬田”的壮举了。——你不给我田,那本就是我的田,所以我就自己拿回来了。这个就很对。打着比方对方伯丰道,“好比说,有人把我的东西拿去了不还给我,我就自己去拿回来……这就没有不对吧?”
方伯丰赶紧转脑子,左思右想这话,生怕一个回答不好带出后头什么事儿来,仔细想了,才缓缓点头道:“嗯,这个……这个应该是没错的。”
灵素跟着点头道:“所以本来该是什么样子的,就回到什么样子就好了。”
方伯丰一惊:“你们还想要把那两个师兄招回来?”
灵素皱眉:“什么啊?!我只想大家都安安静静做菜吃饭,不要折腾!如果有人喜欢折腾,那就自己折腾自己去好了。”
方伯丰不晓得她的能耐,听她这话倒也没什么错,点头道:“嗯,大家都和和气气的自然最好。”
灵素加一句:“都不用和气,就别闹腾就行了。耽误做菜吃饭的人最可恶了。”
之后几日,西月楼怪事迭出,先是干货库里的东西全乱了,都不知道进的什么东西,也没见少什么,可这海味山珍都从各自盒子罐子里蹦了出来,乱成一堆。
几年的账簿也都散成张了,掺在了一处,这谁还知道哪张是哪年的?!前后对起来又是一场大功夫。
最叫人生气的是不晓得哪里来那么些“臭大姐”,沾哪儿哪儿臭,还不好打死,直接打死了那一块地方就都臭了。
有人看见西月楼的少东家带了人去遇仙湖边上祈福安宅去了。岳二这会儿真是受够了这种“咬不死人恶心人的”事儿,直念叨:“这是触犯了哪路神灵了!赶紧把遇仙湖边上的灵殿都拜一遍,多捐些香油钱!求神仙保佑,驱邪镇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