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起得早,干活也利索,这会儿太阳还在东边挂着,边走边说话。灵素便把方才同那嫂子说的话告诉了方伯丰,方伯丰笑道:“县里又是通河又是清淤的,各路商贾来往越发多了,底下买卖好做了,自然肯来山里受这个累的就少了。你倒答应得痛快,到时候来回走山路,可不是闹着玩的。”
灵素笑道:“我走着且比他们快。”
又说起换来的块茎种子来,方伯丰道:“我之前还想这事儿呢,看着稀奇的东西,总得拿点种子什么的,要不然空口白话的怎么做记录?可也不好白拿人家的东西,但要给钱他们多半也不肯收的。就像若有人问我们要点萝卜籽,我们还能收人钱?一个道理。你这法子好,也不算换也不算买,就算相互送点有用的东西,挺好。”
走着说着,不知不觉,天将正午。方伯丰问灵素:“饿不饿?累不累?要不要歇歇?”
灵素笑道:“我还成,这里也没个地方歇脚,咱们再往前走走,找到合适地方再说。”方伯丰看看这斜斜窄窄一条山路,山上秋意浓,两旁草见衰色,要是早几个月,只怕这草就把路都给掩了,确实不是个能歇脚的地方,便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转过一片林子,前头开阔了许多,上面几块大石头磨得锃亮,想是从来在这里歇脚的人很是不少。
两人对视一笑,往那几块大石头上去了,歇下了背篓盘腿坐了下来。方伯丰不禁长长舒了口气,灵素从自己的背篓里开始往外拿东西。一行拿她心里一行就郁闷,这灵境里什么没有?热乎乎的烧鸭子还有一只呢!可却没法子这么拿出来,唉!心里想着,忽然有了主意,——自己出去转一圈就说是刚打来的,然后拿只花斑鸡对付对付也很不错。
这就拿出来几个黄馍馍,递给方伯丰道:“这是方才问人买的,这会儿还不很凉,你先吃着,我往水边上瞧瞧去,看有没有什么野物儿。”
方伯丰忙拦着道:“不用费那个劲了,就吃点这个足够了。对了,我还带了你做的路菜,夹在里头吃整好。一会儿咱们还得赶去那个歇脚的地方,不能耽误功夫了。”
灵素见他这么说了,只好作罢。俩人就着路菜吃了几个馍,灵素见石头上有人用泥巴围成的小圈,便在那里头生了一小堆火,烧了点热水喝。之后方伯丰又用土把火灰都填尽了,细查过一遍,才重新上路。这都是老司长反复叮嘱的事儿。这山里赶路,不用火不行,可这山又最怕火的,都得万加小心才成。
之后两人都没怎么敢歇,灵素用中午烧的热水沏了茶灌在竹筒里,到了晚边这茶水都还是温乎的。这从八风口出来之后,都是蜿蜒向上的山路,走着走着,渐渐那山风就越发凉起来。便是在草木稀疏的地方,太阳还是那么晒着,那风一吹却丁点觉不出热来了。这时候能喝上两口热茶,真是太好了。
因两人一直在走路,身上倒不觉得很冷,且方伯丰生怕赶不到那块边上有一泓清泉,四周又都是石头的地方。——这里白日里有太阳照着还这般凉意侵人,要是等太阳一落山,那该多冷?这晚上不生火可不成,可没个妥当地方又怎么生火?是以这回是非得赶到飞去峰不可的。
总算天不负,太阳还高高的,俩人就看到前头一处山峰,像被利刃削掉了头一般,只留下几块残岩立在光秃秃的平地上。方伯丰松了口气:“总算赶上了。”
又笑着对灵素道:“怪不得叫飞去峰,确实像是山峰飞去旁的什么地方了。走吧,就在前头了。”
可是有言道“看山跑死马”,虽是眼看着那石坪就在前头,等真的走到那里,太阳已经只剩下几许余晖了。
俩人到了石坪上,就看见那岩石底下有一间屋舍,全是山间茅草盖就的,灵素先进去瞧了一眼出来道:“什么也没有。”
方伯丰笑道:“有这样一间屋子还不够?还想要什么!”说着话掩不住欣喜地近前细看,见里头一个泥筑的半高火塘,边上一块高起的大平石头正好躺人,笑叹道,“不晓得哪个大善人做的大善事。虽是竹节茅草盖的,要把这些东西弄上来想必也费了很大功夫,真是……叫人好不感激。”
灵素听他说自己是大善人,心里都快乐开花了。好歹还惦记着正事,对他道:“趁着天没黑,我去看看有什么野物可打。你在这里等我吧。”想了想把茶吊子拿出来递给他,“先烧点热水喝也好。”
方伯丰见她还惦记着这事儿,如今已经赶到住宿地方了,还意外发现了一处居所,也没有再拦着她的道理。有心跟着去,晓得自己这点能耐,去了恐怕反耽误事儿,便笑道:“好,你快去快回,没有野物可猎也没什么干系。我还带着细面呢。”
灵素见方伯丰不拦着她,心里挺高兴,也不放下背篓就往外去,方伯丰赶紧道:“你先把东西放下吧,背着多沉。”
灵素道:“我抓野物的家伙还在里头呢,一会儿就回来,没事。”说着话人三跳两跳不见了踪影,这还是从上回在后山峪灵素跳上屋顶之后,头一回再在自己跟前“显功夫”,方伯丰觉着自家媳妇的武功大概又精进了。心里又羡又爱,忽然想到,她得空了就往山里去,或者就是为了练功夫呢。从前说书的说那些武林高手,不都是这般在深山修炼的吗?方伯丰自觉又理解了自家娘子一些。
灵素走了一段,神识扫过四下无人,就把背篓往灵境里一丢,散开神识四下寻起野物来。
早上她在方伯丰起身前,就已经回过一回县里了,给鸡和猪都添足了食料,又去自家地里收一回熟了的豆子,才又回来的。这会儿倒不用往旁处去了,又不赶时候儿,也不用拿灵境里现成东西对付了,便果真一心打起猎来。
没一会儿功夫,手里拎着两只竹鸡、两只山鹁鸽还有一条尺半多长的大嘴花点肥鱼上来了。方伯丰见她去了不过两刻钟,就拎了这些野味来,简直目瞪口呆,又一次领教了自家媳妇非比常人的能耐。
两只竹鸡每只都有半斤多重,这种形似鹁鸽的山鹁鸽比竹鸡个头还大,剖洗干净了怕还有一斤多一只,也不晓得怎么飞起来的。灵素收拾这四只,方伯丰便拿了块有削口的石头片子收拾那条怪鱼。这鱼大嘴内有利齿,眼看着不是个好惹的,身上肚子雪白背上满布着青绿斑点,侧面又各有一条橘红色的彩纹,端得漂亮。
他那里还没收拾完,灵素都完事了,又从背篓里掏出几个碧绿的树叶包来。打开一看,有两包野果子,八月黄、乌都子、构树梅还有些方伯丰不认识的浆果;还有一包里头是些姜芽、山椒、野葱、藠头、苏叶之属。
只见她把姜芽藠头野葱和盐巴一起捣成浆,涂在两只竹鸡上,里里外外都擦上,还往肚子里头塞了小朵的山椒和一个葱结。另外两只山鹁鸽也先用生姜和盐擦了一遍,肚子里头塞上姜片苏叶;又抓了一大把构树果,撸下果肉,扔进入两只木通果一把杂七杂八的浆果一起捣匀,涂在外头。这就算都码上味了,放到一边先。
那边方伯丰还在刮鱼鳞,倒也不怨他手笨,实在是这怪鱼的鳞片又小又硬,不容易刮下来,加上使的家伙也不趁手,更难了。灵素看到了,笑着接过手去,从不知道哪里掏出一把柳叶刀来,唰唰几下就把鱼鳞都收拾干净了,又从背上剖开,去了内脏鱼鳃,用六根削尖了的细松枝把鱼串了起来,略撒了点盐上去,这才开始生火。用的是方才方伯丰在附近捡的枯松枝子。
待大柴头气过去,炭火融融时候,先把那串着鱼的六根树枝往地上一戳,这整片鱼就跟围屏似的立在了火堆边。两人又取了竹鸡鹁鸽用树枝叉住,放在火上慢慢转动烤起来,时不时取下来重新刷料。各样果香焦香油香掺杂在一处,肉汁滴到木炭上,“吱”地一声,腾起一股青烟,葱香肉酱的味道混着蜜汁油脂的香气直透脑门。
天已黑透,山风渐寒,天上星光密密麻麻,好像随时会坠下来那么一粒两粒似的。远山近峰都只剩下树影,星光下一个个不言不语的,只有松涛阵阵。
又有许多奇怪的鸟叫声,“呜……呜……”“喔呼……喔呼……”这听着像是猫头鹰的声儿,要不怎么许多人都说它不吉利呢,这声儿听着就渗人。
还有更古怪的,“恰克、恰克、恰克克呃呃呃……”这是打嗝了是怎么的。
俩人一边在火上翻烤山禽,一边说话,灵素听见什么鸟叫就学什么,还都学得挺像,逗得方伯丰直乐。
那烤物的香气越发浓郁起来,方伯丰有些担心了,小声道:“你说,这么香,会不会把附近的什么野兽招来?这秋天正是它们养膘的时候。”
灵素早撒开了神识出去,草兔山鼠都不少,没见着一个大点儿的,便道:“你放心吧,没有。我们这里火这么亮,野兽都怕亮光,就算本来想来的,见着火也都跑了。”
方伯丰点点头道:“话是这么说……”他心里以己度兽,总担心闻着这般香气,那些野兽恐怕也会不管不顾起来。
俩人都披上了厚衣裳,说着闲话吹着风,眼看着那竹鸡和山鹁鸽都烤好了,灵素把那鱼屏风换了个方向立着,又往上头不知道撒了什么调料,这才在地上铺了两三张干荷叶,把竹鸡和山鹁鸽放在了上头。那边方伯丰给倒好了热茶,灵素接了茶笑道:“尝尝吧,都饿坏了吧。”
方伯丰先喝了口茶水,再细看眼前,烤好的竹鸡外皮粘着作料,被燎得焦黄;甜口的山鹁鸽在火光下,表皮一片粘稠的蜜色。撕下一块山鹁鸽脯子肉搁嘴里,构树梅和木通果的果香甜味经了炭火,变成一股子焦蜜味儿,紫苏和姜片的香气也都渗进了肉丝。初入口蜜甜,之后是姜盐的味道和它带出来的山禽鲜味,细细嚼咽,肉香混着炭香在口里难分难解,越嚼越香。
竹鸡个头小吃味吃得更透,整个葱香满溢,一口咬下去肉汁淋漓,骨滑肉嫩,吃一只也不过几口的事儿。那条怪鱼更神,鱼肉作淡红色,一点腥气没有,且肉软油高,皮烤脆了把汁水都锁在了里头,尤其那层皮跟肉之间也均匀藏着一层鱼脂,直教人吃得欲罢不能。
两人走了这一天,中午又没正经吃东西,这会儿真都饿狠了。一条四五斤的大鱼,四只野禽,吃得都没剩下什么。灵素又不晓得从哪里摸出来一个葫芦,一人倒了一杯,方伯丰一闻,烧酒!
灵素嘿嘿一笑:“喝点儿活血解乏,再说晚上风大,喝了还御寒。”
方伯丰无奈摇头,举杯同她碰了一个,两人相视而笑。
第115章 高山平湖
晚间山上凉意超过之前想象,要说灵素往高山绝顶处去可不是一回两回了,可她向来裹着那斗篷啊,哪里知道什么凉热。这会儿俩人吃饱喝足,一阵山风吹过,方伯丰“阿嚏”一声,拢了拢披着的衣裳道:“这上头还真冷。”
灵素也紧了紧衣裳:“怪道那鱼身上生那一层油呢,就同我们穿厚衣裳一个道理。”
方伯丰张罗道:“咱们进屋里吧,这也不早了,早些睡,明天还得赶着走大半天才能到松岗子。”
说着话两人进了屋里,方伯丰在那火塘里生了火,坐上水。这火一着起来,屋里也渐渐暖和了。方伯丰对灵素道:“这屋子是茅草的,幸好有这么个火塘,要不然还不好烧火。”
灵素心说,我那还是看见下面大石头上人家做的功夫才想起来的呢。
一时水烧热了,两人洗漱又泡脚。灵素在那大石头上先铺了一层毡子,再把方伯丰带来的铺盖铺上。方伯丰笑道:“在家里打铺盖卷的时候,觉着这被子挺老厚的,现在一捏倒像薄了许多。”
灵素道:“那厚被子,热天拿出来晒的时候,看着都要出汗。等天一冷,晚上盖着都觉着被子变轻了似的。”
方伯丰点头道:“是啊,所以这人一时的想法还真不怎么好信呐。”
往床上坐了,山上风凉,这石头虽被日头晒了一天也不见怎么暖和,比在竹榻上多铺了一层毡子也还觉着有些冷硬。方伯丰是在地上堆些草都能凑合滚一夜的,拿手摁了摁,就准备往下躺。
灵素给拦住了道:“别,还是再加一床垫被吧。”说着话,从自己的大背篓里头左摸右摸地掏出一个麻布包来。瞧那布包也不甚大,只是鼓鼓囊囊的。等她把布包一打开,就腾得冒出来一截子被子,等整个取出来了铺在毡子上时,方伯丰两边看看,摇头笑叹:“谁能相信是从这么大点一袋子里取出来的!”
这床垫被里头絮的野蚕丝,又厚又软。两人这才躺下睡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方伯丰一醒来,又没见着灵素,赶紧起身,胳膊一伸到被子外头,不由得抖了抖。这大早上的还真冷啊,都赶上底下冬日里的样儿了。见边上放着一身厚衣裳,便拿来穿了,推门出去,一阵凉风吹来,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
太阳还没越过东边的山,只有些清白的晨光从山后溢出,照着这莽莽青苍。山峰谷壑都被蒙蒙秋雾笼在了其中,这雾气如轻纱薄绵,有风过时,亦随之如水轻流。方伯丰忽然觉出山居的好来,四下无人,只对青山,真是清静安宁。
灵素从山石后头转过来,对他笑道:“冷吧?提前过冬了。”
方伯丰见她鼻子有些发红,过去拉了她手道:“你又多早晚起的?我睡得太死了,竟都不知道。”
灵素道:“我醒了便起来了,正好四处看看,趁着鸟儿鱼儿都在打盹,想怎么捉怎么捉。”说着话又摇一摇手上拎着的一只已经剖洗好的什么野禽。
方伯丰道:“天天走这许多路,不累?多歇会儿多好。”
灵素笑道:“这好容易你陪着我一块儿在山上玩儿,白歇着可多亏得慌!”
方伯丰见她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一双眼睛清亮得跟山上映着月的泉水一般,知道她是真不觉着累,便笑道:“我都说想跟你学功夫,可惜你又说我学不来了。”
两人就这么说着闲话,灵素从高岩底下端出一只砂锅来,里头是熬好的粥,又有两个热好的饼子。方伯丰道:“你又吃过了?”
灵素一笑:“是啊,要不然怎么有力气去打猎呢。”方伯丰心疼她早起晚睡还不知道怎么着急忙慌地随便对付了一口,倒把一腔心思都花在照顾自己身上了。哪里能想到她撕着鸭腿就着热乎乎的葱香卷饼,再来碗三鲜汤的逍遥自在。
方伯丰这里吃着,灵素往那屋子里去三两下收拾完了东西,又跑到屋后头高岩下不晓得捣鼓什么去了。
方伯丰这里尝一口那粥,鲜甜已极,再细看,里头还有些小块的鸡杂儿。想起三凤楼出了名的鸡杂煲来了,自己这不是来山里历练历练的么?怎么变成游山玩水享大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