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从官学里出来,就见灵素在道边上的石头凳子上坐着,正同边上一个大娘聊得热闹。她一抬头也看见方伯丰了,这才同那大娘不晓得说了两句什么话,笑笑往这边过来。
两人把手一牵,方伯丰问她:“今儿这么有空?过来接我来了?”
灵素笑道:“我今儿在楼里帮忙呢,大师兄说晚上他们要商议珍味会的事儿,叫我也听听。这就没法回去做饭了,便叫我们去楼里吃。”
方伯丰听说又去三凤楼吃饭,笑道:“下回还有这样的事儿,你就找人给我捎个信,我在街上随便哪里吃点什么就成了。干么老麻烦大师兄,他这一整日都在烧菜,还不够累的?!”
灵素赶紧摇手:“不是不是,大师兄可不是什么菜都烧的。我看过了,只有贵的真贵的那些才他动手。灶上七八个师傅呢,大师兄就走来走去动动嘴就成了。再说了这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吃不也要另外烧?咱们俩人吃不也一样?何况今天师父也在,我要一个人在哪里吃了不管你,他又该说我没做人媳妇的样儿了!”
方伯丰听了便笑,如今这苗老爷子真是有些自己岳父的意思了,还时不时点一下灵素,怕她性子太跳脱当不好人媳妇。天晓得,灵素还要怎么好?这就够好的了!便是自己这么说了,他老人家还是要摆一摆师父的威严,不时对灵素耳提面命一番,那样子还真像是在教训出嫁闺女。
两人到了三凤楼,就在苗十八的套间里用的饭。灵素吃得就没停筷子,还在那里卯足了劲儿赞大师兄:“下回师兄你做这个菜的时候让我在边上学学。我想着大概是搅肉馅儿的时候的讲究,我做出来的就没有这又松又有点嚼劲的滋味,还有这个焦溜的汁儿,我也调不出这个味儿来……”
苗十八看一眼边上一言不发的大徒弟,嗯,就那小眼睛里压不住的得意,往后这丫头可劲儿点菜吧,准都能吃上,还不用花钱!
席间苗十八又同方伯丰两个说了许多官面上的事儿,听说方伯丰记录了一些高山上的作物,便点头道:“这个不错,那些能在寒凉地方长的东西,你多记着点儿,没坏处。”
方伯丰最听长辈的的话的,——毕竟他遇着的能说出像样的话儿的长辈可实在也不多,当下便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又道:“以后典考就打算往农务这块去,现在打算先这样多接触着点儿。”
许多人听说他这样成绩却不考科考,多半会劝两句,苗十八却道:“挺好,踏实做点能做的事儿,比一味惦记着高官厚禄强多了。是个好孩子。”夸得方伯丰耳朵都红了。
方伯丰吃完呆了会子就先家去了,灵素在这里听一帮老狐狸商量事儿,顺便帮忙端茶递水。
德裕楼的掌柜的道:“这大人是这么说了,这调子就算定了,这是改不了的。若是改了就是打大人的脸。可若真的咱们就清蒸鸭子红烧肉地往上招呼,这也不像话了,这算什么珍味会?不成了办桌了嘛!”
裕祥阁的掌柜便道:“何况咱们这位大人,从前根本不是这个性子的。这阵子也不晓得怎么了,鬼摸了头是怎么着,净整这些半吊子的青天大老爷范儿了!可这范儿是范儿,实是实。真给个溜丸子、炖小鸡儿吃,那就等着西月楼爬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吧!”
丰庆楼的点头道:“这话一点错没有!我这几天想了,这事儿还得两头办。官长的话得依着,可这做法还可以动动旁的主意。”
三凤楼的掌柜道:“你们什么主意,就直说吧!”
至美斋的掌柜道:“主料照着说的来,可配料和做法儿可没说得怎么样啊,对吧……”
几个老头都乐起来,三凤楼的掌柜笑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可这么一来,西月楼那里还是比咱们都高出一截子来,这主意可也不怎么上算。他那里收了多少好东西了?听说上年官集上的黄鳘肚儿就在他手里呢。”
那个忙摇头:“那不一样。大乌参做黄焖葱烧那是一绝,你用刺参炖鸭子试试?鸭子没味儿了全在参里,到时候是往外端鸭子端参?那些好料向来都是要群料去助它的,分味给它,叫它当衬儿,它衬不起来啊!”边上人听了都跟着点头。
如此说来说去,还没说到点子上,苗十八笑道:“好了,若都有了主意,各自去做也成了,又何必来这里聒噪?到底什么打算,痛快点说了吧。”
那头几个掌柜的相互略扫了一眼,德裕楼的掌柜的才笑道:“是这样,方才我们所说的,这回是要用一般的材料做出珍奇的意思来。虽到时候都是对家,没有现在各自摊了牌的道理,不过就怕这各管各的到时候都撞上了。不但搜寻材料的时候不便当,就是做出来,那赏官们吃重了味儿,定也不愉,不是两头不落好?所以才说不如大家略透点风,都岔开路走,保个完全。”
苗十八看看掌柜的,掌柜的便道:“成,我们这儿都还没定呢。你们先说你们的,我们避开就是了。”
几个掌柜的都面上一喜,便各自说起来,有用雀儿的,有用鲫鱼的,有用青鱼的,还有用鸭头的……珍味会不是摆席,这么些馆子,若是一家来一席,赏官们哪里吃得出好赖来!所以多是一两个菜,像之前西月楼同三凤楼对上,一照一的走,那是特例,置气来的,正常年月都不是那个比法儿。
到时候干鲜果子,压桌嘎饭,连着粥汤点心那都另外有人做,不过也是看个样子的多,——谁在珍馐前还吃个馒头垫底呢,更何况吃饱了尝什么能尝出味儿来?!
掌柜的也不管大师兄如何想法,只满口答应了全不跟他们重着,几个掌柜的此行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告辞去了。这里掌柜的才对大师兄道:“大师傅,您别嫌我僭越,这都没跟您商量就都答应了。就他们今儿这样子,咱们不答应也难,眼见着都商量好了的,连主意都像。”
大师兄笑道:“掌柜的多心了。只看今天来商议本就都是各楼的掌柜的,本就该您拿主意。”
掌柜的拱了拱手,又道:“还有,东家说了,这如今咱们楼里有苗老先生坐镇,又有大师傅您掌勺,珍味会不珍味会的不过虚名。大师傅只管照着自己想做的菜做去,不用理会那些什么官什么长的喜恶。到底好不好的也不是他们说了算。”
大师兄听了这话有些动容了,忙抱拳道:“烦请掌柜的替我带话,谢过东家。”
掌柜的笑道:“一定给您带到这话。”又道,“他们这回是打算灵芝人参煲老鸭了,要么就是十几头猪炒一盘肉片儿,我瞧着是这个路数。大师傅肯定不喜欢这样儿的,您只照着您觉着好的做就成。说实话,我也不老瞧得上这样儿的,白糟践东西不说,只奔着一个‘物以稀为贵’去了,也不算真的知味。”
苗十八听到这会儿,才笑道:“一人不成好事,这也就你们都是这样的人,才能往这样的路上走。不过话是这个话,到底这个‘珍’字咱们也得扣题才成。还得动动脑筋的。”
有个白吃白喝了半天的人良心发现了,忽然开口道:“那个……连障山群仙岭里头的物产算不算珍稀?那县老爷不是说本县的物产最好嘛?那都是本县的。不过平地上可没有,嗯,连稍微低点的山上都种不成的。还有那雪融水里的鱼,身上披着一层油,烤着吃可香了,山下的河里湖里可都没有的……还有高山上的花斑点野鸡,那肥的,水鸡的味道也比家鸡强,就是个头小些儿……还有绿头的野鸭,它们本来是飞来飞去的,可是有吃的了就留下过冬了,春夏秋冬都在这地儿过了……啧,如果县老爷爱吃野蚕蛹那就更好了,这个更便当,爱吃多少给多少……”
她顾自己嘟嘟囔囔的,没见到一旁掌柜的眼睛都快从眶里脱出来了。
等她说够了,又开始往干果盘子里伸爪子,掌柜的忽然凑过去道:“小、小师傅?这、这可没两天就要比试了,您说的这些……这些什么时候能、能得着?还得试试菜才好哇!没试过菜性儿可不敢直接做的。”说着话眼睛巴巴地看着灵素。
灵素看她大师兄:“大师兄不是要十只鸡做个菜吧?要是就一两只的话,我明天就能拿过来。”
咚,掌柜的一激动把边上的果盘给带翻了,灵素一弯腰一伸手一抄,稳稳接住,连边上掉出来的几粒冰糖红果儿都顺便接回了盘里。
苗十八、大师兄和掌柜的都看得目瞪口呆,大师兄头一个反应过来:“你会武功?!”
灵素想了想道:“我不会招式,就是爬山走路什么的比寻常人快点。”
大师兄和掌柜的齐声道道:“轻功!”
灵素心说你们怎么都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儿呢?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叫我编了,我可编不出来。
只苗十八拍拍掌柜的笑道:“你有福了,往后要什么山货就这儿定吧。”
掌柜的眼冒金光地瞧着灵素,天!这就是一座真神呐!
第120章 赴会
这里老谋深算企图另辟蹊径,那里磨刀霍霍准备一个不留。
岳二又在给底下人等布置任务了,一边桌上放着几封银子,边上还有一个托盘,里头整整齐齐一两一只的小元宝。岳二穿着缎袍,束发的冠子是翠玉的,手里转着一对儿二百两银子的活络球,整一看上去就是个“贵”字。
他把灯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省得灯下黑挡住了银子的亮儿。又扫过一遍下头站着的人的神色,才慢慢开口道:“做了这许多准备……九十九个头都磕了,这最后一哆嗦可别趴下喽!这同人比试,只有双管齐下,才能事半功倍。一头是我们自己的能耐,这回……虽出了些意外,幸好我们准备了好几手,这些功夫不是他们现在立时想法子就能赶上的,所以,这一头,我们已经赢了。
“可是,这还不够!还不够!我们一头高起来,还得能叫他们那头上不来,这才保险!我们自己要向上爬,还得防着那些阴险小人在下头偷偷拽我们的脚脖子!怎么才能避免这样的事儿?先踹他们下去!叫他们没这个机会!
“嗯……我知道,也许有的人会觉着我心太狠了。你们大概不知道。如今运河正在疏通支流,这事儿已经有两年了,最迟后年,早的话明年,望海州的船都能到我们这边来了,还有丽川府的,都经了我们这里再往北去。你们想想,那时候,这里该有多少来往商贾有多少食客?他们这样身家能去二荤铺、门板店凑合一顿?自然要选大馆子、好馆子!
“这初来乍到,选地方,听什么?听名声儿!认的是名号!所以这回珍味会,若是赢了,那是赢了接下来三五年乃至十年八年的客似云来财源滚滚,若是输了……你们想想输掉的是什么?是你们本可以买到的带花园子的房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或者送娃儿拜到松风书院的机会!你们想把这些送给德裕楼、裕祥阁、三凤楼的那些同行们么?到时候干着一样的活计,或者明明还怀着更高的本事,却只能看着旁人逍遥快活!你们想那样么?!”
底下一个二灶的听得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也顾不得东家不东家的了,大喊道:“不想!不想!”
岳二悠悠出了口气,面带笑意道:“好,很好!有魄力有决断!像我们西月楼的人!不想过那样凄惨的日子,就把这回珍味会的头名给我抢回来!不要说什么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话,这世道向来是成王败寇,你想做个吃糠咽菜任人欺凌的好人你就去做吧!输了的人说什么都只会被当笑话!这世上的人乐意跪权跪钱,没人在乎你那钱跟权到底是怎么来的,关键是:你得有!”
一席话说得底下人都恨不得连夜跑去找人比拼去了,这时候一旁站着的管家模样的人才道:“愿意在本次珍味会上为西月楼效力的都到这边来签字画押领任务。按着任务领任务银子,若是成功了,那边的元宝就是你们的赏钱!”
没有一个不签的,傻子才不签。
又说三凤楼里,灵素转天一早先去了趟山里,到了下晌,往三凤楼送去了两只水鸡、两只花斑鸡、三条冷水鱼、两只野鸭子,并各色杂粮干果一篮子。
大师兄亲自动手把几样东西都试做了,最后实在难以取舍,就去请自家师父帮忙决断。
苗十八都尝了一遍,笑了:“到底还嫩点儿,这不过是一场比试,又不是断头饭,还非得把好吃的都吃一遍才甘心。就着这时候,选两样合季节的就成了。”又问,“菜钱给了吧?这条料线可真是只此一家的,你们好好下功夫巴结巴结吧。”
大师兄道:“还用您说?掌柜的就差去给他们家给他们当管家了!”
苗十八一挥手:“去吧,自己琢磨琢磨去!”等大徒弟一走,他又在那里回想自己莫名其妙收的这小徒儿,却是给这楼里给自己带了多少运道来!这人同人的缘分还真是说不清。不过这么一想,还真得哪天抽空去谢谢夫子夫人才对了。
快到日子了,那康宁府来的三位赏官已经到了。这三位都是出了名的金舌头,要请谁来当评判都是德源县几大酒楼一块儿定的。就这三位的名头,也不会为了德源县小小县城里哪家馆子的一点好处就失了公允。再有就是德源县几位德高望重的人物,县官老爷不算,这是论位子不论人的,就算这年刚好位子上坐的是条狗,那也得请。
不过另外那些人,虽去请了,却也不一定会来的。头一个人家不一定对饮馔有兴趣,尤其有的还觉着为了一口吃食太过铺张讲究,反于清德有碍,更不会来了。最后就来了一位杏林高手段先生,另一位是据说通晓风水的汪先生。
鲁夫子和燕先生都受了邀请的,都没来。燕先生不来,灵素倒没觉着如何,鲁夫子居然也不来,难道是因为这次的菜里面主菜不是螃蟹的缘故?今年她可是一早做好的准备,什么糟蟹、醉蟹、糖蟹,蟹粉、蟹膏、秃黄油,每样都没少预备。对旁人来说最为麻烦的剥蟹剔肉,在她这里都是一动念的事儿,自然更乐此不疲了。
“莫非夫子是收了我送的各样蟹,顾着在家吃,懒得出门了?”
她在一旁胡思乱想,看着师兄和掌柜的、管事们开始挨班检查这回要带去的厨具家伙事儿。看他们在那里一个一个摸过去看过去,她觉着不够费劲的,便用神识直接扫了一下。
这看的还是他们已经挑出来准备一会儿要带去的那些,里头居然不少有事儿的。她赶紧站起来,想了想又不太对,便作出百无聊赖的样子,随手从桌子上抄起一个砂锅,跟大师兄道:“您不用铁锅用这个啊?这砂锅够牢靠么?到时候跌了碰了的……你瞧这……唉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