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愈眼循过四周,原先的白墙又成了黑墙,几个炉子上都炖着东西…而其中一个穿着青衫小裙的女人正在忙活着,她的脸上沾着不少黑炭,小巧玲珑的鼻子却是布满着密密麻麻的汗意。
这会她一面低着头收拾残局,一面拭着脸上的汗,倒是把那脏污又泛了些开,瞧着越发跟个小花猫似得。
陆棠之原本以为进来的是厨娘或是丫鬟,便也未曾抬头,只是开口说道:“你们别进来,我马上就收拾好了。”她这话说完便又开始收拾起东西。
只是过了许久——
陆棠之也未曾听到回声,她抬了头往前看去便见程愈正含笑看她。
“景云?”陆棠之见着他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朝人跑去,只是走到人前的时候,她想起现在这幅样子,又瞧了瞧手上的脏污便又忍不住红了回脸…她也未曾靠得太近,只是仰着头看着人,口中是跟着一句:“你今儿个怎么那么早回来了?”
她还未准备好呢。
程愈握着帕子先细细擦了回她脸上的脏污,而后是又握着她的手细细擦了起来…他也未曾抬头,口中却是柔声问道:“做了什么?”
陆棠之愣愣看着他…
她嫁给他已有一段日子了,两人再亲近的时候也有过,可是她的心中却还觉得像是在做梦似得…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他了,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真的嫁给他。直到听到他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她仍红着脸,口中却是说道:“红烧鲫鱼、萝卜炖肉,还有一份三鲜春笋咸肉汤,都是你爱吃的。”
陆棠之这话说完便又低着头,轻轻跟着一句:“我尝过了,不咸不淡,味道正好。”
以往她也做过几回,只是每回不是太淡就是太咸…如今她每回做好便先自己尝上一回,免得这人还是不管不顾吃了下去。
程愈等擦干净手上的脏污才抬了头,他看着她低垂着脸,却还是未曾遮掩那一副明媚…他伸手把她微乱的头发挽到耳后,而后是说道:“这些事你交给下人就是。”
“不行——”
陆棠之想也未想便拒绝了,嫂嫂说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她本就没什么出色的,自然得在这上头花些功夫。她想到这便伸手轻轻推了推程愈,口中是跟着一句:“我还有个菜,你先回去,君子远庖厨,别让油烟熏了你。”
他是当朝首辅,是君子,是清风明月…
怎么能待在这样的地方?
程愈未曾说话,他任由她把自己推到了门外,而后是看着陆棠之回身去忙活了。他也未曾走,只是倚着门,待在外头看着她…眼看着她忙活的样子,却是忆起了几桩往事。
头一桩是当年他生辰之际——
这个小丫头紧紧握着荷包,站在他的面前红着脸与他说:“我的确喜欢程公子,我也知道程公子并不喜欢我,只是这些话我若是一直放在心中,总有一日会把自己给憋死的…所以不管如何,这些话我还是要说。”
“只有说了——”
“那么即便日后想起来的时候,我才不会后悔。”
“程公子若是喜欢便收下吧,这只是我的心意,没有什么定情之物的意思…若是你实在不喜欢,那么出了门便扔了吧,只是不要让我知道。”
程愈见过陆棠之几回,虽然不算熟识却也知晓这个小丫头的胆子不大,说起话来还爱脸红…那日她就一直红着脸,最开始说话的时候还有些磕磕巴巴,到后头却是越说越顺畅,到后头还敢把荷包直接塞到了自己的手中。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会留下这只荷包的呢?
他也忘了,他只记得那日听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一瞬得悸动。他也曾喜欢过人,也曾求而不得过…他知晓心意被别人践踏是什么样的滋味。许是因为这么一层缘故,这只荷包倒是留了下来,留到至今却再也割舍不掉了。
而第二桩却是去岁的时候——
那是陶陶第二个孩子的洗三礼,他去了…她夫妻和睦、儿女双全,他很开心。
那个时候他在院中走路听到几个年轻官员说起陆棠之,武安侯府的千金、五军都督的胞妹,更是当今天子的表妹…她的身份其实一直都很尊贵,这金陵城中不知有多少儿郎想求娶她。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们在谈论她的时候,他的心下是有些不高兴的。
这一份不高兴来得无缘无故,他还未曾理明白迎面便撞上了她…她像是等了他许久,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会像以前那样脸红。
她看着他,唤他:“程景云。”
那是她头回这样称呼他,让他一时之间竟也忍不住怔楞了一回。
他记得那时,她红着脸,手紧紧攥着衣角…脸却是高高仰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她说:“程景云,你可曾有一点点喜欢我?若是你有,只要你有一点点喜欢我,那么我还有继续等下去的理由。若是你没有——”后话她并未说全,可他却是听懂了。若是他不曾喜欢她,那么她也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她早已过了及笈的年龄,和她一般年纪的即便未曾成婚,大多也已订了亲…
她,等不起了。
程愈想到这心中忍不住还有几分后怕,若是当日他什么都未曾说,什么都未曾表示,也许这个小丫头真的会嫁给其他人。她这样好的一个人,无论是嫁给了谁都会幸福美满,后悔的只会是他。
好在,她最终还是嫁给了他。
程愈的心中是庆幸得,庆幸能娶了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他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若是他的人生中没有她,那他这一生该多无趣。
…
陆棠之看着程愈还待在外面,忍不住小脸一红。
好在三鲜汤先前便已炖下,此时只需尝一尝咸淡便可…陆棠之伸手挽起了袖子,她取过一方帕子打开了盖子,热气扑了满面倒是让她的脸显得越发娇嫩几分。她轻轻挥了挥眼前的热气,而后是握着勺子尝了一口,味道正好,便也无需再添什么了。
陆棠之笑着把手中的汤勺放下,又在一旁净过手握着帕子拭了干净才朝程愈走去…她仰着头看着程愈,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们走吧。”
程愈点了点头,他伸手握过陆棠之的手,指腹滑过她脸上的汗,口中是笑道:“跟个小花猫似得。”
陆棠之听他这么说脸就更红了…
她也不说话只是握过程愈的手,察觉到他手心的热度,脸便越发红了几分。
两人迈步往前走去,他们走得并不算快。
即便此时已日落斜阳,可天色却还未曾昏沉,临河栽着的桃树很是好看,有风拂过,桃花散落了一地…有的吹落在地上,有的吹入了池中随着水流缓缓拂动。
陆棠之看着程愈,见他头上也沾了些桃花…她轻轻笑了笑,止住了步子,口中是跟着一句:“等下。”
她这话说完是止住了步子。
陆棠之踮起脚尖,手轻柔得拂过他发上沾着的桃花,而后才与程愈笑道:“好了。”
两人重新往前走去…
春日暖风拂人面,没一会便吹散了陆棠之身上的热意…
陆棠之握着程愈的手缓缓朝正院走去,许是因为清风的缘故,让她的眉眼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几分…她便这样弯着眉眼,口中是柔声说道:“今儿个,嫂嫂递信来了。”
她有两个嫂嫂,可程愈还是听出来了。
他的步子有一瞬得停顿,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又恢复了如常。
程愈仍迈步往前走去,口中是问道:“他们到哪了?”去年的时候,陆意之突然辞官,此事在金陵城中造成了不少的轰动…朝廷官员、普通百姓,谁也没有想到陆意之竟然会辞官。
五军都督,天子近臣,统领天下大半兵马…这样的官职,他竟然说弃就弃。
程愈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时也未曾回过神来…他曾问过陆意之:“你当真舍得?”
那个时候陆意之是这样回答他的:“人这一生想要的东西有许多,而我已经拥有了我最想要的人…其他的便不再那么重要了。”也是那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放下了,她有这样的人陪伴一生,这很好,很好。
陆棠之未曾察觉到他先前的异常,仍旧笑着说道:“嫂嫂与哥哥前段日子才刚从塞北回来,她在信上写了许多,提到了塞北的风光…她说那儿的落日比金陵城中的要好看,又红又圆。除了马儿还有骆驼,穿过沙漠的时候,坐在骆驼上整个人都一颠颠得。”
“嫂嫂还说那儿有不少稀奇玩意,还有不少蓝眼睛、绿眼睛的人…他们会载歌载舞,即便遇见生人也会主动邀请他们跳舞,她还认识了许多朋友。”
“不过她也说了塞北的黄沙很大,平日里出去脸上若是没个东西盖着,那沙子只怕都要吹进嘴巴里…”
“现在他们已经启程去江南了。”
程愈一直安安静静得听她絮絮说着,时不时也会轻轻应上一声…其实岁月翩跹,他觉得如今很好,只是偶尔也会记起王昉,也会想她过得好不好。他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个中情分自然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他会为她高兴,高兴她如今婚姻美满,儿女双全,却也不会再耿耿于怀。
岁月安稳,现世很好…
他的身边也有了那个值得他用尽一生去陪伴的那个人。
程愈想到这握着陆棠之的手便又收紧了几分,他仍低垂着眉眼看着他,口中是跟着一句轻声笑语:“你若喜欢,以后我们也去外头走走——”
陆棠之听闻他这话,一双潋滟桃花目便又亮了几分…
她以前便想着出去走走,去看看外头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她长这么大,还未曾去过什么地方…可也不过这一瞬,陆棠之便又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你这么忙,何况只要有你在我的身边,哪里都是好的。”
这话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