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下。
王昉坐在软塌上,她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手中账本半摊,眼却望着那点点烛火。
屋中摆着好几箱笼的东西,都是王岱给她带来的,除了衣服、首饰,还有不少有趣的玩件、摆设,另有一个小箱笼放着的是糕点、蜜饯,都是苏杭那边的特产。
几个丫头正在整理东西...
琥珀便笑着与王昉说道:“三爷待您可真好,但凡您要的,他便没有忘下的。”
王昉的眼从烛火处收回来,她看着这满室华件,低声一句:“三叔待我是很好,一直都很好...”
但凡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她。
唯独一次...
他未曾允她所求。
屋中烛火摇曳,王昉思绪有些飘散,却是想起元康九年的时候。
元康九年,三叔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女人并不算美,却体态风流,眉眼自带一股韵味,令人见之便不易轻忘。那原是一件好事,三叔这般年纪未曾娶亲、未曾有子,这原就是压在祖母心上的一根刺。
如今三叔既有欢喜之人,女人又有了身孕,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凡女子进门,自该要好生查一回底细,祖母素来疼三叔,只觉女子只要底细干净,那便够了...偏偏那个女人身份委实不干净。
扬州瘦马——
这样的女人又怎么能进王家门?
祖母自是不同意,偏偏三叔那回竟似铁了心一般非要娶那女人为妻。无论她怎么哀求,最后他还是带着那个女人离开了王家...因为他的离开,王家的生意一落千丈,祖母的身体也越发不好,母亲更是焦头烂额。
王昉合了眼,外间月色正好,透过窗棂打在她的身上,恍若有几分清冷之意...她伸手,拢紧了身上的狐裘。
她曾恨过他。
这个疼爱了她十余年的三叔,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她,离开了王家。
夜深人静时,她也会想...
如果当年三叔没有离开,那么这些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第四十一章
朱雀巷的庆国公府, 今日尤为热闹。
无论是外院的小子、还是内院的仆妇丫鬟,今儿个都妆扮一新、各司其职做着手头上的事。
如今天色尚早,位于内院的大厨房,却是人流不息。
几个丫鬟排成一排,手上皆端着珍贵的材料...
程宜便坐在椅子上,她今日只是做简单妆扮,手中是握着一张菜单子, 如今正在看这菜单子上的菜可有哪里什么不妥当的...
九千岁往常从未有去过旁人府中的事, 他们也不知晓那位千岁爷究竟有什么喜好和忌口的。打先王允倒是问了宫里的太监一声, 却也只是得了一个“千岁爷未有什么挑剔、也未有什么忌口”的话。
话是这么说——
可那位毕竟是位高权重的千岁爷, 他们该准备的自然该好生准备着, 难不成真不拘什么便往上端?
程宜这样想着, 面上便免不得又多了几分愁绪...
若是惹了那位千岁爷不顺,可不是开玩笑的。
王昉到厨房外的时候, 便听得屋里传来程宜的声音,正是在报几道菜名:“白龙曜、羊皮花丝、仙人脔...”
她脚步微顿, 门前的丫鬟仆妇却已见到她,忙屈身一礼,齐声言道:“请四姑娘安。”
王昉点了点头,往里走去。
屋中的丫鬟仆妇见到她, 也忙屈身一礼。
程宜见她来,便放下手中菜单, 朝她伸出手, 柔声:“不是让你多睡会, 怎得这么早就过来了?”
“昨儿夜里睡得早,今早便睡不着了——”
王昉笑着伸出手任由母亲握着,而后她眼滑过室内,见丫鬟仆妇的手中皆端着珍贵材料,眉心是轻微一皱。她揽了衣裙,往母亲边上的位置坐下,才又看向她手中握着的菜单,轻声问道:“单子有什么问题吗?”
程宜声音如常,面容却带着几分愁绪:“菜单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那位千岁爷会不会喜?”
她身为王家大妇,操持过不少宴会...
可这却是头回接待这般重要的客人,程宜免不得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王昉见此,是接过菜单,便见上头拟了十余道饭食点心,巨胜奴、贵妃红、汉宫棋、长生粥、单笼金乳酥...更兼有通花软牛肠、小天酥、等头春、过门香、煎卧乌、酒炊淮白鱼、桂花云母汤等十八道菜肴羹汤。
种类丰富而齐全、不少菜肴用得还是少见的珍贵材料...
可见奢华。
程宜看着王昉拧了一双眉,便问道:“怎么样,可还有不足的地方?”
王昉把菜单平摊放于膝上,闻言是有些无奈,轻声唤她:“母亲,今日左右也只有父亲三人陪侍,您准备这么多菜他们又吃不完。何况,九千岁惯来是吃惯了好的,即便是再珍贵的东西放予他的眼前,也不过是虚无一堆——”
程宜闻言,脸色一白,细细一想的确如此。
这些于他们而言珍贵的东西,在那位眼中可不是虚无一堆?
她细眉微拧,声音也添了几分愁绪:“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那位千岁爷究竟爱吃什么,难不成再重新拟一张菜单?这时间怕也来不及了...”
那人喜欢吃什么?
王昉的确是不知道,唯有几回两人一道用饭,也都是按着她的习惯来——
她心下轻叹,是让琥珀取来笔,把几道菜肴划了去,一面是轻声说道:“九千岁山珍海味都吃厌了,今日也不过是想吃一口寻常。既如此,便也不必太过复杂,便只拟饭食六道、菜肴九道...其中的煎卧乌、等头春便改成三鲜笋、蒸鲫鱼,您瞧可好?”
程宜重新掌了一眼菜单,见上头把该去的都去了,又重新换了几道寻常菜...好在这几道菜,材料并不复杂,家中都有,也不必往外再去采买。
她心下总归是落了根,便点了点头,把菜单递给李顺家的,一面是道:“就按这菜单上的来做。”
“是。”
...
庆国公府正堂内。
三个相貌相仿的男人正围坐在一道,却是王珵三兄弟。
相对王珵和王岱的从容,王允便显得有些焦急,他已经派了随侍往外打探了许多回了,也不见人...如今快至午时,他更是坐不住了。
王珵手握一盏茶,端坐在椅子上,比起王允过于刚劲的面容,他的面容有几分山水写意的隽永,却是像极了先国公爷...如今他看着王允便摇了摇头,是言一句:“二弟,过之不及。”
王允闻言,是正了身形,转身朝他拱手作揖:“大哥说的是,是允着急了。”
他这话刚落,先前派出去的随侍便来通禀,是言九千岁的轿子已至东街了...
王允抬头看向王珵,他素日最是看不起这个大哥,身为国公府的长子明明有一身本事,却终日沉迷书画,不知为王家多攒些功名...偏偏此时此刻,不管他如何焦急,却都要先问过他的意思:“大哥?”
王珵落下手中茶盏,他揽袖起身,面色依旧未曾更变,淡言:“走吧。”
待王珵三人走至外院,一顶青布帘的轿子也恰好停在了门前。
开道的是四个冷面、腰间悬绣春刀的锦衣卫。
三人上前朝那轿子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千岁爷...”
轿落帘起——
青布帘中的人身穿青色常服、外罩一件灰鼠毛斗篷,他端坐在轿中,手中握着一个暖炉,面色却还是要比常人显得苍白些。
卫玠迈步跨出轿子,一双眉目徐徐滑过眼前三人,才开了口,声音慵懒而旖旎:“都起来吧。”
王珵三人便又一揖:“谢千岁爷。”
王允看着卫玠,先开口说了话:“外头天寒,屋中已备下暖酒...请千岁爷移步正堂。”
卫玠淡淡“嗯”了一声。
王允心下一喜,便请人先行,而他便稍后一步、恭声与他讲起院中布景,四个锦衣卫紧随其后...
王珵、王岱两人便要再往后些。
几人动身一道往里走去...
卫玠却停了步子,他侧身朝王珵看去,是唤他:“国公爷。”
这话一落,锦衣卫便往后几步,请王珵过去...王珵一愣,他迈了步子于其身后而站,拱手一礼:“千岁爷。”
“嗯...”
卫玠重新迈了步子:“听闻国公爷喜画?”
王珵倒也未曾避讳,大方应下了:“世有百态,画中有千秋,我的确喜欢。”
“前些日子倒是有人送了幅‘千里江山图’给本王,画是好画,悬于家中无人鉴赏却也浪费...”
卫玠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笑,他穿过外院,步入长廊,看着内中布景,便又一句:“国公爷既然是此道中人,便不如送于国公爷罢。”
他这话一落,王允、王珵两人皆怔住了。
王允是惊,他近日于千岁爷前得了几分脸面,自然也要比往日更知晓几桩千岁爷的事...就拿近日来说,他听说千岁爷近来派出了不少人,就是为找一幅画,而这幅画的名字就叫“千里江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