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么一个随时会被人看见、随时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这一吻,可能只是浅浅地一下,但也有可能为他们带来无尽的麻烦……
他让她猜,他顾觉非到底有几个胆子?
陆锦惜没有闭目。
顾觉非也没有。
从距离拉近到没有空隙,他们始终都看着对方,也注视着对方细微的神情变化。
画皮妖对画皮妖。
没有谁愿意低头,更没有人愿意先将自己的画皮剥下,露出真心,任人宰割。
今天的顾觉非,远没有当日三贤祠那般的狼狈。
他在迅速地变得成熟而且从容,试图从猎物,蜕变为精明的猎人……
来将她猎捕。
这种近乎于针锋相对的危险之感,在这静默无言的吻里,忽然就蔓延到了极致。
他吻得很轻。
隐隐然地克制,仿佛出于最纯然的理智。
可偏偏,陆锦惜太清楚了,选择站在这里吻她,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失控。
不得不说,这个地方选得很刺激。
她竟然觉出了一种颤栗。
而顾觉非这般隐忍的克制,比以往任何一次接触,都来得吸引和致命。
浅尝辄止的一吻之后,他便慢慢地退了开。
从容,淡定。
就好像刚才倾身去轻薄她的不是自己一样,有一种置身于事外的疏离。
“顾觉非……”
浓密的眼睫轻轻地一颤,陆锦惜忽然就笑了出来。
“你要不要猜猜,我胆气如何?”
话音落时,她的手已经伸出来,轻轻地攥住了顾觉非胸前的衣襟,将方才退开的他又拉了回来。
她迫使他埋下头来。
然后用自己微凉的唇瓣去触碰他,温软的舌尖探出,有如受了什么蛊惑一般,舔尝着他唇上的酒味。
顾觉非的瞳孔,一下有些缩紧。
可他没有动。
任由她两瓣粉唇下移,落到他突出的喉结上,而后贝齿微启,轻轻地啃了个红印。
这一刻,若有旁人看过去,只怕会觉得一对璧人相拥相依,无不地美满契合。
可不管是陆锦惜还是顾觉非,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两手搭在他肩上,笑着抬了头:“你明知道我想睡你,却偏要来撩拨,是想勾引我?”
顾觉非没有回答她。
对于她话中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明的“勾引”二字,更不作任何回应。只是慢慢抬了手起来,将她耳廓一缕垂落的发别了回去。
“你喜欢方少行?”
“谈不上喜欢。”陆锦惜依旧笑着,“睡不到你,退而求其次,考虑考虑他,也算是不错的选择吧。”
这话听起来很坦白。
天底下任何旁人听见了,只怕都要惊叫一声“寡廉鲜耻”“伤风败俗”。
可顾觉非没什么反应,甚至连点本应该有的怒意都没有。
他喉结上还留着她啃的红印子。
微凉的指尖,并未收回,而是顺着触碰到了她耳廓,又滑落下来,抚触着她柔软的、白玉似的耳垂,声音轻得像是呢喃。
“你很花心,可我很专情。”
陆锦惜没接话。
因为这一刻,她察觉到了一点点奇妙的危险,更有一种忽然看不透顾觉非的疑惑。
目光的注视里,他一双眼仿佛沉着沧海。
那是一个极难形容的笑容,也是一声极难形容的喟叹,顾觉非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只向她低声道:“花心的狐狸,容易掉进猎人的陷阱,下场都不很好。夫人,可要当心了。”
“……”
背脊上活生生有一股凉气窜了上来。
陆锦惜竟觉得眼前的顾觉非有那么一瞬间已经剥开了画皮,露出内里的狰狞,可一眨眼又藏得好好的了。
背后传来了永宁长公主与身边人说话的声音。
顾觉非慢慢地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道:“来日方长,改日再见。”
说完,便退了一步。
玉笛一转,握在手中。
转身之时两手交叠都负在身后,脚步中是一种说不出的怡然与闲适。
顾觉非走远了。
陆锦惜有些恍惚。
分明是清隽倜傥的背影,可她竟莫名觉得这背影中透着一种十分难以察觉的得意,还有……
胸有成竹。
她无比确定——
刚才他凑过来克制地吻她,就是在勾引她。
比起方少行那点道行,顾觉非这种千年的画皮妖,即便在这七情六欲一道上没什么修炼,也需要更加小心。
他是暂时不想被她睡,还想方设法,要骗她动心。
顾觉非……
陆锦惜注视着他背影,回想起他方才那几乎令她丧失了理智和判断的眼神,只觉十二万分地棘手。
那种感觉……
中毒了一般,上瘾。
第93章 机锋
原地站了有好半晌,陆锦惜都没怎么回过神来。
永宁长公主从另一头走过来的时候,顾觉非已经离开,她倒是没注意到,反而瞧见了她神态,便问道:“刚才可没吓到吧?”
在她的印象中,这侄媳还是有些柔弱的。
陆锦惜神思都还还没收回,这一瞬间几乎是下意识地以为永宁长公主说的是顾觉非,问她有没有被顾觉非吓住。
还好关键时刻念头一闪,反应了过来。
永宁长公主说的“刚才”,指的应该是方少行拦截匈奴使臣闹事的时候。
心里面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她微微一笑,欠身一礼,只回道:“劳婶母担心,吓到倒是不至于。只是这一位方大人的胆子,的确是很大……”
“岂止很大?”
简直算得上是无法无天了!
永宁长公主皇家出身,自来尊贵,最见不得的就是方少行这种不守规矩的,会给人一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可偏偏,萧彻似乎觉得此人不错。
面上的神情不是很好看,她又想到了刚才与两位老大人之间谈的那些话,不由摇了摇头。
抬手一搭,旁边的侍女已经主动扶她上车。
陆锦惜也在随后登车。
依旧是永宁长公主在主位,她则靠在靠左侧窗户的位置,两手交叠搭在腰间,一副温雅娴静模样,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刚才与顾觉非“相斗”时的慧黠与狡诈?
永宁长公主对她的性情,还半点没察觉。
坐下来后,便道:“方少行胆大包天,敢在这当口上闹事,还戏耍了匈奴使臣。可皇上这一次只‘小惩大诫’,那点俸禄算什么‘惩’?这分明是要抬举他了。”
抬举?
陆锦惜只觉得“抬举”这个词用得有失偏颇。
方少行这性情的确是难以令寻常人忍受,可论本事,怕也找不出几个能与其匹敌比肩之人,本该早早出头的。
永宁长公主话这么说,无非是因为她不喜欢方少行。
陆锦惜心里清楚。
所以这一刻,她只听着,没插嘴。
永宁长公主又道:“皇上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是打小就看着的。你且看着,过不了多久,方少行就能被拔起来重用。这一回,就是卫仪在后头使坏,心里不满意,那也拦不住。”
当初方少行被贬,就是因为卫仪。
陆锦惜还记得,那一次也是在这车里,但不是回将军府,而是在去太师府的路上。永宁长公主说,方少行行为放浪不检,轻薄了卫仪的贴身宫女,以致那宫女投井死了。
现在又是在这车里,永宁长公主说,方少行会被重用,谁也拦不住。
前前后后,其实也没过去多久。
她眸光落在自己透明圆润的指甲上许久,似乎是斟酌了一番,才抬起头来,有些谨慎地问道:“可皇上不觉得方大人这般做,很犯忌讳吗?”
“能有什么忌讳的?”永宁长公主摇头嗤笑,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格外地锋锐,“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谁心里没一口恶气?可有的人敢出敢做,有的人却不敢。薛况虽也去了几年,可你想起来,心里不恨吗?”
陆锦惜心头一凛。
念头微微一转,她便将垂叠在腰间的手指慢慢地收紧,似乎被永宁长公主这一句话触动了什么心绪,但又压着不说出来。
这就是“陆氏”应该有的反应了。
她做戏的本事一流,永宁长公主是没怎么看出端倪来。
眼见着她谨慎地克制,便想起她在殿上对萧彻说的那一番话来,又不由叹了一口气:“你为着这庶子,也算尽心尽力了。”
“不瞒婶母,方大人拦那匈奴使臣的时候,侄媳的确觉得心底快意。可转头一想,两国议和也不容易。大将军沙场征战多年,不就为天下百姓有个好日子过吗?”
抬起头来,她坦然地注视着永宁长公主。
“战是手段,和也是手段。侄媳心里,没什么可恨的。”
沙场征战多年,就为天下百姓有个好日子……
听见这话,永宁长公主竟没来由地恍惚了一下。
薛况那一张为风霜雕琢变得逐渐坚毅的面孔,在她脑海闪现,依稀是金戈铁马;可一转,又变成了顾觉非冰冷又愤怒的神情,一把把当初所有卷宗都掀翻在地……
其实,至今她都觉得很迷惑。
当年事实的真相,到底是薛况以战养兵、意图谋反,还是皇帝嫉贤妒能,觉得薛况功高震主,顾觉非借刀杀人?
看薛况,她觉得这人一腔赤诚,忠肝义胆为国;看顾觉非,又不觉得他当年那一番的情状能够作伪。
谁忠,谁奸?
只怕都要掩埋进历史的尘埃里。
史书上,哪里写得了什么忠奸善恶?
有的,只不过是成王败寇!
沉默了有片刻,永宁长公主的面色难免有些异样,她也回视着陆锦惜,忽然问了一个问题:“先前那些卷宗都给你搬了回去,看得怎么样?”
平白问起卷宗?
陆锦惜可不觉得永宁长公主是忽然想起来了才问起,兼之她方才说那话,就存了要看看她反应的意思,早把她有些不对的神情收入了眼底。
心头上,那种微妙之感便浓重了起来。
“还没看完。”斟酌了片刻,她捡了点不痛不痒的来说,避重就轻,“迟哥儿是闹着要讲故事,所以借了卷宗看了许久。往日,侄媳都不知大将军打仗有这般厉害的。”
这话,听上去也完全是陆氏应该说的话。
只是永宁长公主都没在意。
因为她既没有在她的话里听出什么怀疑和疑惑,也没有听出什么别的情绪。很显然,这侄媳又能看出什么?
都是兵刃战事,寻常妇道人家,即便是如今改了性子,多半也是看不懂的。
所以末了,她还是没有说什么,只呢喃了一声道:“那就好……”
到底是哪里“好”呢?
陆锦惜是没明白。
她只觉得,那一箱卷宗里面,怕还真有点玄机。
一则平白无故怎么会有被整理好的卷宗?
二则卷宗中记载的某些细节,实在让人耿耿于怀。
更别说永宁长公主现在的态度了。
只是永宁长公主不说,明摆着就是觉得这事儿她这种真正的“妇道人家”没必要知道,且陆锦惜觉得,自己知道了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所以干脆没问。
赶车的车夫,又换成了当初那个黑衣的侍卫。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车驾已经驶了出去,没一会儿就上了笔直的大街,一路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而去。
道中。
顾觉非是自己往回走的,既没有骏马,也没有车驾,就连软轿都没一顶,只这么闲庭信步地走着。
他虽出来得稍早,可永宁长公主毕竟是马车。
这一时间,便见那奢华的车驾,穿过了京中这最繁华的一条主街,去得远了。
他远远地看着,别的没感觉出来,只感觉到了这一位永宁长公主的特殊与尊贵,还有……
那驾车的,有些面熟。
停下来细细一想,不是宫里面常看到的一个御前一等侍卫,又是何人?
“当真是物以类聚……”
难怪说,永宁长公主忽然对她这侄媳另眼相看呢。
这做派,一个外放张扬,一个内敛含蓄。看似十分不同,可细细深究,本质上竟没有太大的区别。
游戏人间。
玩弄人心于鼓掌。
在真正认识陆锦惜之前,顾觉非从不觉得这些字眼,可以用来形容一名女子,且还半点不让他生厌。
情爱两字上,他的道行,或许的确不如陆锦惜。
可……
谁又说,有关于情爱之事,就不能用权谋的道行了呢?
回想起宫门口她微微迷离时看着自己的眼神,顾觉非唇边挂上了一点淡淡的笑容,只在这日落时分,顺着大街走去。
人群熙攘。
贩夫走卒,步履匆忙或者缓慢,吆喝叫卖之声与笑闹之声交织成一片,市井气息浓厚而悠长。
比起那万里江山画卷长,他竟更喜欢看这些。
微不足道的蝼蚁众生。
脚步不快不慢,身上的清贵之气半分没减,却偏偏奇异地融进了这一片凡俗之中,有一种本该如此的自然之感。
如果,没有出现蔡修。
才刚走过街角一座茶楼,临街的门内便传来小二热情的恭送之声:“蔡先生您慢走,往后常来啊!”
然后打门里走出来一位青衫文士。
五官端正,一双深棕色凤眼,却是严谨持重模样。
那脚步才迈出来,竟就无巧不巧与听见声音转头来看的顾觉非打了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