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时镜
时间:2018-05-15 17:27:56

  觉远方丈与觉非师叔祖手谈,他不敢多留,应了声便躬身告退,细心把房门合上。
  顾觉非盘坐下来后,执了一枚白子,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向觉远道:“还不下吗?”
  “唉。”觉远无奈极了,“我这六年来与你下棋,从没下得这样烂过。也不知你往日是敷衍我,还是今日认了真。”
  说着,终还是将那拿了有一刻多的黑子,投入了棋盘中。
  认输。
  顾觉非笑起来:“早这样不好了?”
  倒费了快一下午。
  觉远凝视他半晌,沉默了好久,才道:“山上的雪,虽没化干净,可寿宴就在明日,等不得了。你还不启程吗?”
  “……”
  顾觉非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回眸去看窗外拿越来越斜的日头,照着怪石嶙峋,古松遒劲。
  山顶的雪,还盖着一层呢。
  启程?
  他缓缓收回了目光,看着那一枚白玉棋子,只觉得温凉,一时竟分不清这从指尖传到他心间的温度,到底是冷,还是热。
  昏黄的日光,洒满了雪翠顶,也在京城各处,铺下了一层金箔。
  陆锦惜已望着窗外良久,没有说话。
  叶氏见她出神半晌,有些迟疑:“夫人,也是在看雪吗?我已着人打听过,山上的雪,还没化呢。”
  “没化吗?可我倒觉得,山上雪化不化,该没什么要紧。”
  陆锦惜终于回神,她想起这一位顾大公子的种种传闻,尤其是六年前与家中闹翻的疑云,只慢慢琢磨起来。
  “看只看,心里的雪,化不化得了吧……”
 
 
第22章 寿礼
  心里的雪?
  陆锦惜这话,听得叶氏一下有些蒙了,仔细品了好些时候,才品出点味道来,心里一下有些惊疑起来:“您是说……”
  “我也就是一瞎想,您可别当真了。”陆锦惜也不敢说自己猜得对不对,话里只作玩笑,“六年不归家,太师府一朝寿宴,他却说雪化了才回。我琢磨着,这要么是故意摆架子,总要叫一些人心里头不舒服。要么……”
  “怎样?”
  叶氏一下好奇起来,注视着陆锦惜。
  陆锦惜一笑,见小丫鬟端茶上来,便接了一盏,道:“要么便是他自己也拿不准主意,心里犹豫。”
  没一口回绝说不回去,就是对家里还有个念想;只是又不给个肯定的答案,就这么不上不下吊着,多半是有心结没解,或者过不去某道坎。
  可山上的雪,迟早是要化的。
  只等着春日里暖风一吹,再多的雪都会没了影子。
  所以,顾觉非迟早会回。
  她对此人的了解,着实不深。
  但就这么一句“等山上的雪化了吧”,倒叫她管中窥豹,约莫地触到这人性格的冰山一角。
  “您这样说,我倒觉得顾大公子回来的可能很大了。”
  叶氏也接了茶在手里。
  这茶盏乃是龙泉青瓷,与他们国公府的精致不同,要更天然朴素一些,釉色鲜明澄澈,青玉一样。
  “说起来,准备那寿礼,才把我折腾惨了。夫人有陆老大人与长公主两层关系在,倒不必跟咱们一样费力劳神。”
  叶氏说着,不由摇头。
  陆锦惜却想起交代潘全儿做的那件事来,现在还没个回音,一时也没什么轻松的表情,只苦笑一声。
  “可没轻松到哪里去。这样半近不远的关系,送轻了送重了都不好。我也愁了好几天,到现在还没定下呢。”
  现在还没定下?
  叶氏惊讶,倒为她担心起来:“明天就是寿宴了,实在不行,就按着最寻常的规矩,走吉祥如意的路子。总好过拖到现在啊。”
  “也做了两手准备的。”
  陆锦惜哪里能想不到这个?
  可鬼手张那边既有了回话,她不妨再等上一等。
  寿礼这些事,从来都是各家私事,是不必拿出来说的。
  陆锦惜随口便扯开了话题,道:“明日我们府里,估摸着长公主是要去的,我三弟妹也跟我同去。也不知那时候会来多少人。”
  “顾太师从来少办寿宴,更不用说这种大办的时候了。”叶氏想了想明天的场面,不由道,“达官贵人必定少不了,我们府里老太太也要去。顾大公子行冠礼那一年,京城名门有多少就去了多少。今次恐怕也差不离。”
  等到那个时候,世子夫人这样的头衔儿都根本不够看。
  说到底这不过是挂靠在爵位上的名号,还是没到手的“世子”夫人。
  真论朝廷封的诰命,叶氏只是个三品淑人。在那种场合,不说陪于末座,却也绝不会成为太师府的座上宾。
  可陆锦惜,却是薛况的孀妻,实打实的朝廷一品诰命。
  而且还是里头最“硬”的那一种。
  朝野上下的一堆外命妇里,能压过她一头绝对没有,她平起平坐的,倒能勉强找出几个。
  是以,叶氏绝口不提什么与陆锦惜同去,或者到了太师府相互照应的话,她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便只与她说近日京城里各家各户后院的趣事。
  陆氏出门甚少,也绝少关注外面事。
  府里头谈论京中这些小道消息的,自然也不多。
  叶氏这是跟她示好,专程来答她先前着人捎话的人情,陆锦惜心里清楚,便细细听了。
  这一说一听,便到了黄昏。
  等叶氏起身告辞的时候,陆锦惜已凭借不错的记忆力,硬生生把京城错综的情况,记了个囫囵。
  “天也不早了。在你这里蹭了好几杯茶,又吃了些茶果,过了一把嘴瘾,我可算满足了。”
  叶氏笑起来,拉着陆锦惜的手跟她道别。
  “夫人您就不用送了,我自个儿识得出去的路。回头也请您多来国公府坐坐。”
  “必定不敢忘,日后会常叨扰的。”
  陆锦惜也应了,却依旧叫青雀去送上两步,自己也跟着走到了院门口,见人消失在夹道上了,她才重新往屋里走。
  白鹭正带着小丫鬟收拾刚才摆在几上的茶点。
  陆锦惜进来问她道:“寿宴就在明日,是真真迫在眉睫了。潘全儿那边,还是没什么消息吗?”
  “您方才跟世子夫人说话儿的时候,奴婢便知道您回头肯定问,又遣人去催过一回。”白鹭停下来回禀,“不过他不在,其他几个小厮,说他去了回生堂。奴婢估摸着是办您这件事去了。这样算着,晚些便该有个准话儿回来了。”
  陆锦惜一听,不由得摇头。
  “这一位鬼手张,才真是个难伺候的……”
  早几日,她便吩咐了潘全儿,命他从账房支了一笔银子,打点了两车药材送过去。
  鬼手张这老头儿也不含糊,半点不客气地收下了。
  潘全儿见他收得这样痛快,心想要办陆锦惜这件事,该妥当了。
  没想到,等他一开口,说想问个治风湿退寒德方子,鬼手张竟直接翻了脸,撵他出去。
  潘全儿平日不过就是个普通外院跑腿的,比一般人机灵一点罢了,从没想过天上会掉馅儿饼下来砸到自己头上。
  陆锦惜这差事一下来,他便知道这是赏识上,要掂掂他分量了。
  所以,对这一件差事,他百般重视。
  那陕西的药商,也是他朋友,曾提出虚报个药价儿,也好给潘全儿赚个花头。可潘全儿没应。
  他指望办好这件差事,入了二奶奶青眼,日子也有个真正的盼头。
  可哪里想到鬼手张给闹这一出?
  潘全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好一面跟陆锦惜回禀事情的进度,一面费尽心思磨着鬼手张。
  天亮了去求一回,太阳下山也去央一次。
  一回一回,一次一次。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这来来回回几趟给磨烦了,到了第四天,那须发尽白的老头儿,终于松了口。
  一见他出现在大堂,鬼手张便盯了他半天,阴阳怪气问:“要个治风湿缓腿寒的方子,是吧?”
  那一瞬间,潘全儿简直怀疑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为自己在梦中。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醒悟过来——
  鬼手张答应了!
  一时险些没喜得蹦上天去,连声回他“就是就是”。
  鬼手张也懒得跟他废话,一面在药柜里面给别的病人抓药配药,一面跟他说:“我知道了,叫你们夫人把心放肚子里。寿宴之前,东西我便拿出来,到时你再过来取。”
  说完,又见不得潘全儿站在这里,不耐烦地叫他滚,别在这里碍着别的病人。
  他事儿都答应了,潘全儿看他跟看祖爷爷似的,哪里敢违抗?
  嘴里头千恩万谢,夸着华佗在世,这才退了出去。
  陆锦惜在屋里跟叶氏说话地时候,潘全儿便掐着时辰出了府去。
  回生堂也在城东,不过是外城。
  与内城东这里聚居着达官贵人不同,外城城东都是平头老百姓,普通人占了大多数,偶住着几个读书的文人,却也不多。
  路程不远,潘全儿没一会儿便到了。
  一轮红红的圆日,裹着晚霞,就挂在西边街道尽头。
  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往来,唯独临街那三间门面里还有几个人进出。
  正面那门上悬着一块泥金匾额,“回生堂”三个字写得工工整整,很有些年头。
  两侧挂着一副楹联。左边是“但愿世间人无恙”,右边是“何愁架上药沾尘”,端的是一副悬壶济世的情怀。
  潘全儿略识得几个字,每每打这门口进的时候,都会收起脸上的轻慢懈怠,换上一脸整肃的表情。
  毕竟,他父母当年潦倒,曾在这里求过救命药。
  人总得知道感恩。
  鬼手张虽是个油盐不进的老顽固,可他却绝对是京城大部分老百姓的恩人。
  “哎,您又来了啊?”
  药柜前面正在称药的医馆小徒儿纪五味,今年才十四岁,一见了潘全儿进来,便扬了笑脸,给他指了指右边帘子后面。
  “师父他老人家在屋里等您呢。”
  “多谢小哥儿指点。”
  潘全儿是有些吓了一跳,忙应了声,才抬步走过去,停在帘子外面,恭敬道:“张老大夫,小的潘全儿。”
  “进来吧。”
  屋里传出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夹着几分不满味道。
  潘全儿还是头一次进这里。
  一股苦涩的药味儿扑鼻而来,入目所见,大多都是药柜,多宝阁上摆的不是医书就是针灸、刮骨刀一类的医用器物。
  享誉京城的鬼手张,就站在一张长案后头,粗布衣的袖子挽了起来,手上沾着血,正给一只白鸽的翅膀包扎。
  听见他进来,他也只抬了一下眼,吹了一下胡子。
  干瘪的一张脸上,每条皱纹里都写着不情愿。
  下巴略抬了抬,鬼手张示意潘全儿去拿案角那一只简单的锦盒。
  “东西都放在盒子里了。”
  “这种老风湿加旧伤还要加风湿的老毛病,最是棘手。”
  “往日老朽没诊过这么严重的,只试着做了几贴膏药,开了个药方。”
  “你拿回去给你家二奶奶,先叫病人试试,看看有没有效果。”
  这话说得很谦逊。
  鬼手张光是嘴巴动,手上却很稳,仔细地把纱布末端打了个结,才松了一口气,拿了旁边的手袱儿,把手上的血迹擦去。
  额头上,却已经见汗。
  他毕竟年纪大了。
  倒是那鸽子,包扎好之后,拖着拿受伤的翅膀,在案上一摇一晃地走着,“咕咕”地叫了两声。
  潘全儿瞧出这是只信鸽,倒也没在意。
  他上前抱了锦盒,小心地打开来看,便瞧见最上面铺着一张宣纸,密密麻麻写着潦草的医嘱。
  老大夫们都这个风格。
  潘全儿心里安定下来,合上了锦盒,真诚地给鬼手张道谢:“真是多劳您费心了,二奶奶那边也不知道回头怎么样,只怕过不多久还要来叨扰。”
  “哼。”
  鬼手张斜着眼看潘全儿,只用手袱儿摁着自己指甲缝儿,把里头浸着的血迹给吸出来。
  他不冷不热道:“拿了东西便赶紧回去吧。你们家二奶奶,指不定等急了。”
  “嘿嘿……”
  潘全儿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也不敢跟这一位老人家顶嘴,只抱着锦盒,点头哈腰地告退。
  “那小的改日再带东西来孝敬您,这就先告辞了。”
  说着,潘全儿老老实实地退出了屋去。
  鬼手张心情不大好,擦完了手,便把手袱儿摔在案上,“啪”地一下,差点把那鸽子吓得摔倒下去。
  “凭什么我就要给她做事?!真当我不知道病的那个老家伙是姓顾的老不死吗?!我就合该在里头掺它几斤砒霜,药不死他!”
  “死鬼,又浑说些什么?!”
  鬼手张嘴里刚骂完,外头那帘子便猛地被人一把掀开,颇为吓人。
  他老妻汤氏抱着一筐刚晒好的甘草走了进来,怒得拿眼睛瞪他。
  “越老越糊涂!说的就是你!”
  “你也不想想,你随口一句抱怨,人家就牢牢记在了心底,巴巴给你送了这两大车药材。”
  “活菩萨都没这样好的心肠。”
  “你就知道逮着她那一点子不好,拿老眼光看人!”
  “我——”
  鬼手张张口就想要反驳,心里可不服气。
  结果一对上汤氏那“有种你再顶一句我抽死你”的眼神,顿时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险些出了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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