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那只是正常情况。
事实上,因为这一场寿宴,来往的人实在是太多,临近太师府的几条街上,入眼所见全是车马,堵得不行。
老的有,少的也有;
男的有,女的也有;
文官有,武官也有;
……
倒好像大半个朝野都来了似的。
越挨近太师府的位置,也就越是喧闹。
马车走着走着,外头竟然还有人高声大气地呼喊:“内城九个城门就要在这个时候换防,天王老子来了也动不得!你们算个什么东西?都在这条街外头等着!”
这声音实在是太洪亮了,一把粗嗓门,一听就知道该是个武夫。
陆锦惜顿时诧异。
马车也一下跟着停了下来。
出神之中的永宁长公主眉梢一挑,微有不悦:“外头怎么回事?”
“启禀长公主,咱们在长顺街边。”回话的是车辕上驾车的黑衣车夫,“内城城门换防,步军虎字营和龙字营占了整条街,刘提督放话不让人过,这会儿闹将起来了。”
“又是这个莽夫!”
永宁长公主气得直接拍了一下小方茶几,震得茶盏歪斜,险些就倒了下去。
她目露锐光,咬牙道:“早不换防,晚不换防,偏偏挑在顾太师寿宴的时候。这一帮子武将,做得也太过分!”
陆锦惜见她动怒,已是吓了一跳,如今听她骂的这一句,只隐隐觉得好像还有什么内情。
倒好像挑在这时候换防是故意的一般。
而且……
刘提督?
这名字,她耳熟啊。
只是陆锦惜也不敢说话。
车就独在进长顺街的口子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永宁长公主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车驾动上一动,只有外头越来越大的吵闹声。
“让不让人走了?”
“这群莽夫!不就是记恨着前阵子弹劾方少行那小王八羔子的事儿吗?”
“还一个鼻孔出气了!”
“胡闹,简直胡闹!”
……
“谁在骂?!”
那粗鲁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再骂一个给老子听听!这他娘才换了半个时辰!寿宴不是晌午吗?”
“你们慌个屁!”
“再有一个时辰老子就换完了!”
“龙字营的那个,妈的,说你呢!赶紧走啊,没看见这么多达官贵人等着吗?”
陆锦惜听着只觉得心惊肉跳。
外头的便是她曾交代潘全儿去请鬼手张时候提到的“九门提督刘大人”,薛况的旧部,如今官到从一品,掌管着内城九座城门内外的守卫和门禁。
只是这架势……
怕不能好了。
果然,马车内的永宁长公主,听着外头越说越荒唐,脸色也就越来越难看,终于豁然起身,直接掀了车帘走出去。
长顺街贯穿着内外两城,乃是去太师府的必经之路。
眼瞧着没几步路就能到了,可此时此刻,整整两个营的精锐步兵身披铠甲,持枪握刀,竟把整条街都给占了!
九门提督刘进,是个三十好几的壮汉。
身材魁梧,膀大腰圆,一把络腮胡子浓密得像是劫道的土匪,穿了一身重铠,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正跟周围马车上几个文官对骂。
不远处另一匹马上,则坐了个年轻英俊的男子。
头戴银冠,穿一身简单的白袍,惯用的青钢剑扛在肩膀上,挂了一脸浪荡的笑容,就在旁边看热闹。
看得出,他是不嫌事儿大。
眼见着刘进怼那些文官,竟半点没劝阻的意思!
这不是前几日被朝中文官集体参劾的四品云麾使方少行,又是何人?
永宁长公主一见,顿时面沉如水,一股火气直朝脑门儿上窜。
不过是薛况昔年身边一个小小的参将,耳濡目染之下学了些本事,这几年倒在京城搞风搞雨。
前些日他被参劾,今天就出这一档子换防占街不让路的事。
说不是这一帮子武将联合起来给他抱不平,专程来闹事,永宁长公主都不信!
可皇城外头,天子脚下,也是能随意折腾的吗?
站在马车车驾上,她终是没忍住,一声厉喝:“刘大人还没闹够吗?!”
刘进刚把一翰林院的老头儿骂了个爽快,听得这一声喝,回头一看,居然是永宁长公主,就站在那高高的华车上,一脸怒意。
他人在马上,倒也不惧,只豪气地笑了一声。
也不下马,就隔空跟她拱拱手:“下官见过长公主。不是胡闹,实在是九门换防,没法子啊,请您见谅!”
“见谅?”
永宁长公主险些没被这冠冕堂皇的一句话给气出病来!
“内城换防的时候旁人不知道,本宫能不知道?刘大人擅自换防,就不担心回头皇上降罪?!”
“老子才是九门提督!皇上都说了,这九门怎么布防老子说了算!”
刘进是个臭脾气,一见永宁长公主把庆安帝给抬出来,当即连面子都懒得给了,一口一个“老子”说得可顺溜。
反正就一句话——
“老子管你们谁谁谁!就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老子换完防再过!”
“好,好,好!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
永宁长公主也不知是不是被气晕了,竟连道了三声“好”字。
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眼皮跟着直跳,连太阳穴都突突的一片。
周围一双又一双眼睛都看着,全都捏了一把汗,以为永宁长公主就要发飙。谁成想,她竟然一个转身,一把把车帘子掀了,伸手向里面一拉。
陆锦惜坐的位置本就靠外,更因为关注事情进展,又往外挪了一些。
此刻永宁长公主一伸手,恰恰好把她抓住!
陆锦惜大吃了一惊,险些惊声叫起来。
只一眨眼,外头晃眼的天光立刻照在了她的身上,她一下就站在了无数人眼前,也与永宁长公主一起,高高站在了车驾前。
永宁长公主一声冷笑,威严地立着,只向着街边,寒声问道:“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她来了,你让,还是不让?!”
一字一顿,简直像是射出去的一箭一箭,有力而且森然!
还在马上的刘进,只定睛一看——
站在永宁长公主身边的那一道身影,浑似一朵青莲出水,肤如凝脂,唇似点檀,气度高华,好似天上明月。
尽管有些陌生,可那五官,他可还记得!
一时之间,便是一口凉气倒吸了进去,不由惊声:“大、大将军夫人!”
整个人脸上那凶横的表情立刻收了进去,就是眉眼里那一股大老粗的混不吝匪气,也彻底消失不见。
牵着的缰绳“啪”地一甩,刘进竟直接翻身下马!
一身重铠,把手中的长刀向地面长砖上一砸——
毫不犹豫,单膝跪地,向着陆锦惜拜下:“末将刘进,拜见大将军夫人!”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仿若燃着忠魂热血!
周围成百上千的步兵营将士,也全听见了这一句话。
那三个字,就好似刻在他们骨血之中一样,拥有一种让他们赴汤蹈火的力量!
那一瞬间,整条长顺街上,无数身披铠甲的将士,不管是地位高低,不管龙字营还是虎字营,竟然齐齐将手中刀枪剑戟一杵!
轰然拜下!
铠甲的鳞片在动作间相互碰撞,是比刀剑更冷冽的响动。
烟尘四起!
从长街这头,跪到长街那头!
所有人齐齐低垂了头颅,单膝跪倒——
“拜见大将军夫人!”
“拜见大将军夫人!”
“拜见大将军夫人!”
洪亮的声音,带着不灭的铁血,直冲云霄!
陆锦惜站在车驾上,入目所见,尽是铁甲光寒,只有他们长长短短的刀兵,千锋排戟一般,伫立在身侧,在京城的冷风中、天色里,寒光四溢。
第25章 敢问初心
这样的冷然,这样的肃杀。
仿佛携裹着边关的风刀雪剑,骤然出现在繁华熙攘的京城,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让人热泪满眶。
没有一个是酒囊饭袋,每一个人都曾在战火中洗礼。
千般整肃,万般铁血,尽是沙场为他们烙印下的痕迹。
这一刻的陆锦惜,其实是茫然的。
毫无防备,也毫无准备。
永宁长公主一拉,好似将她从幕后拉到了台前,可她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唱什么戏。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颤栗。
她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他们跪的不是她,而是那个在边关叱咤风云的武威镇国大将军。
长顺街上,除却这九门提督辖下的步兵营,尚有许多达官贵人。
每个人都在看她,每一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他们看见了这个很美的女人,也仿佛看到了她背后虚空里,那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沉默,凝重,久久伫立,也久久不语。
太静了。
没有半点声音,让人心中慌乱。
先前千般万般的争吵,在此刻都消无了踪迹。就连沿路的马匹,都仿佛感觉到什么,不敢出声。
只有永宁长公主,见了这场面,眼底划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嘲讽。
她牵着陆锦惜手掌的手指,微微用了一点力。
陆锦惜一下感觉到了,回眸看去,只建永宁长公主含着笑着看她,目中似有深意。
于是,明白了过来。
这是要借她的身份,处理这一档子坏了顾太师面子的棘手事。
看得出,“大将军夫人”这个身份,还是很好用的。
陆锦惜心底略有无奈和苦涩,只好强自镇定下来,沉了心神,抬起眉眼,向着前方拜倒的刘进看去,朗声道:“还请刘大人快快起身。妾身不过是一介妇人,何值得刘大人如此大礼相待?”
“回禀夫人,末将随大将军提携,战场杀敌,出生入死。知遇之恩,没齿难忘。若无大将军,便无今日之刘进!”
刘进却暂未起身,脸上竟也是一代名将的卓绝风采。
“大将军曾言,敬夫人如敬大将军。末将等皆乃大将军旧部,见夫人,如见大将军!”
对着满街的达官贵人,他一口一个“老子”;
对着永宁长公主,他勉强道上一句“下官”;
唯有对着陆锦惜,这一位薛况的发妻,常年与大将军聚少离多却为他养育着子女、照顾着家族的女人,他谦卑地自称一声“末将”。
这里面含着的那些沉甸甸的东西,陆锦惜哪里听不出来?
她一时有些沉默。
为这一番话里藏着的敬重,也为那一句“敬夫人如敬大将军”……
薛况,竟然对他的部下,说过这样的话?
她想起了奉旨成婚,想起了府中的庶子薛廷之,也想起了那早早移交到陆氏手中的时中馈,也想起了陆氏的几个子女,想起了长公主格外的厚待……
如今还要加上这一句“敬夫人如敬大将军”。
心底一时复杂。
不过复杂的都是旁人的事了。
陆锦惜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角,在旁人看来,或许便带了几分凄婉之色。
她只道:“既然是敬我如敬大将军,便请刘大人起身吧。大将军故去已久,旧日之事都是伤心事。却不知您今日换防,所为何事?”
刘进听了,到底还是起身了。
整条街上步军龙字营与虎字营,这才随之起身,其中也包括了一直在刘进身边不远处的白袍青年,方少行。
刘进道:“回夫人,今日种种,只为一口意气之争。方参将昔年在大将军麾下效力,久在含山关。”
“战事平息以后,朝廷兵员调动,这一大帮愚蠢文官以方参将年轻气盛为由,强调方参将回京,充任了云麾使。”
“方参将未有反驳。可如今他们又以种种莫须有之理由,参劾于他!”
“如今没仗打了,兄弟们心里不爽快,所以出来凑凑热闹。”
长街内外,所有人都听傻了!
他竟然毫不避讳,就说自己是为一口“意气之争”,就是“心里不爽快”,就是来“凑凑热闹”!
这也太耿直了吧?
一时之间,无数人擦了一把冷汗。
就是陆锦惜听了,也是不由怔住:一则因为这个看似大老粗的刘进,措辞考究,条理清晰,胆气雄浑;二则因为他话里的这一番意思……
方少行?
陆锦惜眉头微皱,刚念着这个名字,便感觉到刘进身旁有一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她随之望去。
是那个起身后,便站在刘进身边的白袍青年。
看得出他的确还很年轻,顶多也就二十五六岁,面容俊朗,只是眼角有一道浅浅的旧伤疤痕。
一双狭长的眼,末端微呈三角,自有一股轻狂的邪气。
加之他此刻勾了半边唇角,越发衬得放荡不羁,只是精干的躯体之中,又好似藏着凶猛的力量。
他注视着陆锦惜的目光里,带着一种令人难安的刺探,甚至还有嘲讽,不屑。即便眼见着陆锦惜向他看来,他也半点不避讳,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薛况旧部,的确知道“敬大将军夫人如敬大将军”,可并不是人人都赞同。
方少行,便是其中一个。
他跟随薛况的时间其实不很长,但因天生聪明,于征战谋略卓有天赋,是以耳濡目染之下,也比寻常将士更为出色。
战场上建功立业,乃是最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