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时镜
时间:2018-05-15 17:27:56

  顾觉非眼底忽然有些酸胀。
  他眨了眨眼,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似乎想要将什么东西强压下去。
  可他发现,压不住!
  顾承谦竟然还质问他会不会做噩梦……
  薛况这等有心谋反的乱臣贼子,也配让他做噩梦吗?!
  抬眸望着顾承谦,他声音平静得好似不流淌的深井,却蕴蓄着一股震骇的惊心动魄。
  “太师大人,你掌管半个朝廷,国库内帑,你一清二楚。不妨回答我——”
  “国库的银子,赈灾的银子,都哪儿去了?”
  顾承谦说不出话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顾觉非笑了出来。
  他真不愿放过这个老糊涂。
  话,一句比一句残忍,句句都冒着血腥气儿!
  “你不记得了是吗?”
  “水灾前一个月,边关来了战报大将军薛况又要打仗了。你跟那个姓卫的老不死,架着萧彻,把国库里最后的几分银子,拨给了忠臣良将!”
  “每一笔银子,都从账上过。”
  “当时从你们手里,流出去多少银钱,一个月后,江南就死了多少人……”
  “太师大人,你来告诉我:到底是谁,沾了满手的血腥?!”
  “后来赈灾的钱粮,是你筹的?是卫太傅筹的?还是那个响当当的大英雄、大将军薛况筹的?!”
  这才是质问!
  一声比一声更厉!
  一句比一句更像刀剑!
  顾承谦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明灭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划分出了一道痛苦的界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那些报上来的东西。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最终赈灾的钱粮,是哪里来的……
  顾觉非却觉得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衢州城里,百姓易子而食,白骨堆成高山;黄沙场上,薛况十万大军,铁甲光寒,旌旗招展……”
  “这就是你们要的英雄。”
  “这就是你们要的忠臣良将。”
  屋里,一时安静。
  白日将尽了,外面的斜阳,竟才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那雪白的窗纸,有一片金红的颜色,像极了鲜血。
  顾觉非看着,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顾承谦才睁开了眼睛,将一切的一切,都强压了下去,才能重新来,注视着这个锋芒毕露的儿子。
  这,才是他的真性情。
  他为官太多太多年了。
  很多事情,已经清楚明了。
  是非善恶,在这种利益交错的场合里,并没有那样分明。这一点,他清楚;抄过大半个沧州官场充国库的顾觉非,也清楚。
  可这不代表他们有资格,背后暗下毒手!
  “薛家一门的忠良,打从薛老将军开始,我便认识。”
  “这朝野上下,水至清则无鱼。你说薛况以战养兵,我信。”
  “可拨饷银的时候,谁能预料一个月后的事?”
  “薛况若能预料,他宁愿全军上下饿死,也绝不会向朝廷开口!”
  “若没薛况,何来大夏如今的安宁?”
  “他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你跟萧彻,却在背后暗下毒手,要害他性命!”
  顾承谦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薛况他是看着的。
  每每还朝,总要促膝长谈,他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六年前,他们竟然诟诬他谋反!
  还要算计他死!
  而他向来引以为骄傲的儿子,便是幕后谋划之人!
  从来都是待人接物,无有错漏;风度怡然,翩翩君子;运筹帷幄,天衣无缝……
  可那都是画皮!
  “二十三年……”
  “你装了二十三年,也沽名钓誉了二十三年……”
  “处心积虑地,诟诬他侵占军饷、虚报账目,陷害他暗中养兵,还要找人捏造他与外族勾结,有心谋反的证据!”
  “你当我不知道吗?”
  “若非你里通匈奴,他们哪里来的本事,能围杀薛况?!”
  “薛家一门忠烈,留人孤儿寡母,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热泪一滚,终究还是从这个当朝老太师的眼底掉了下来。
  他一把年纪,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一声一声,都是控诉,最后又生出一种绝望:“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可怕的儿子……”
  父子俩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坐在书案的两头,仿佛分庭抗礼,又似乎针锋相对……
  顾觉非坐着,听着,也看着。
  脸上的嘲讽不见了,愤怒消失了,只有眼底,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怆。
  他发现,顾承谦竟是真心实意地,相信着薛况,觉得证据都是伪造,还为他惋惜。
  甚至因他的死,恨了他这个“残害忠良”的儿子,整整六年……
  就仿佛他的诗书礼仪,不是他所传;待人接物,不是他所求;步步谋划,也不是他所教。
  就仿佛他不曾因他的天衣无缝,而赞赏骄傲。
  沽名钓誉,二十三载!
  多好的八个字啊。
  “所以,在太师大人看来,‘心’比‘迹’重要,‘过程’比‘结果’重要。”
  “薛况即便是数度放过匈奴大将那耶扎,以战养兵,掏空国库,背上江南数万人命,养兵造反证据确凿,也是他无心之失。”
  “他照样是个英雄”
  “我这等阴险狡诈、手段恶毒的小人,便是救过成千上万的人,也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顾觉非的声音,很慢,很缓,似乎需要很用力。
  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拿着那封从边关截回的密信,质问他,为什么要给薛况通风报信。
  可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逐出家门!
  旁人都道,他顾觉非是天上神明;
  顾承谦以为,他是披着画皮的怪物;
  可只有他,信以为真,剖开了自己血肉之躯,才看清楚:里面瑟缩着的,不过一只可怜虫,一条丧家犬!
  唇边,终于还是慢慢地挂上了一分笑。
  顾觉非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人传薛况被乱刀分尸,尸骨无存。可我如今,竟前所未有地希望,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卷土重来,起兵造反。好叫你个老糊涂,睁大眼睛,看个清楚明白。”
  他的声音,缥缈得像是飞过的风,不在天,也不在地,更不带半分烟火气。
  可在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顾承谦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了案前的汤碗,便向着他砸去!
  “逆子!”
  “啪!”
  一声炸响!
  那汤碗落在顾觉非的身上,又因为力道太猛,顺着捧在了他身后紫檀靠背的雕花上。
  稀里哗啦,顿时粉碎!
  醒酒汤浇了一身。
  左侧脖颈,被锋锐的碎瓷片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顾觉非坐着没动,也没躲过。
  他望着站在对面,胸膛起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的老太师,忽然发现他两鬓真的白了。
  雪似的。
  一时想起十日以来,发生过的种种。
  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可最终也都没有说。
  顾觉非无言地起身,踩过了满地的碎瓷片,向着外面走去。
  书房的门一开,便有“呼啦”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吹起他的青袍与鹤氅,宽大的袖袍好似玄鹤的两翼,展翅欲飞。
  他出了门,一步也不曾回头。
  决绝,一如六年之前,那个瓢泼的雨夜——
  冒着寒雨,一路上了大昭寺,隐居在雪翠顶。
  一住六载,也一寂六载!
  上山时,他还初负盛名,是个弱冠少年;下山时,盛名依旧在,可他已年将而立……
  六年啊……
  有几个六年可以等?
  六年前,他可以逐他出家门。
  六年后,他还想撑起顾氏一门,除了他,再无第二个选择!
  可是为什么……
  回来就要问薛况的事?
  难道他以为,六年过去,他会悔过吗?
  不曾有“过”,何处来“悔”?
  顾觉非忽然觉得自己很累,也很天真:早在立在高墙下,听见那一出戏的时候,他就应该掐灭对顾承谦最后的一点幻想。
  裂缝,如鸿沟天堑,早已不可弥合。
  卧山居就在前面不远处。
  顾觉非一眼就能看见,还能看见里面徘徊的人影,可现在他竟然半点也不想回去,干脆就转了身,一径向西去。
  ——他怕自己留在府中,一个想不开,把那老糊涂掐死!
  西角门很快就到了。
  这会儿筵席刚散不久,府里都忙着,也没个丫鬟仆役在附近,顾觉非嘴唇紧抿,一脚踹了门去。
  “砰。”
  虚掩着的两扇门,一下打开了。
  门外。
  陆锦惜刚刚弯腰,将地上那一页染着脏污的药方,捡起来,拿在手中,还未来得及细看。
  她原本在前门等陆九龄的。
  只是刚才一阵风,吹了页纸来,她瞧见那字迹实在眼熟,便没忍住,出来查看。
  这门开得毫无防备。
  她听见动静,吓了一跳,回头看去。
  这一刻,顾觉非甚至还来不及收起那满心狼藉的情绪,眼底也只有一片的冷寂,便已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薛况的,孀妻。
 
 
第36章 论道行
  陆锦惜捏着药方,人站着没动。
  落日的余晖,从云缝里投出来,洒落了半条小巷。金红的光彩,点染了她象牙白的皮肤,让她乌如鸦翅的弯月髻,多了几分光泽,更消减去了身上一身湖青缠枝连纹褙子带来的清冷。
  就连那一串白玉珠串抹额,都润泽似红玉。
  她看过来的目光里,隐约有些惊讶。
  只是那一双清透的眼眸里,有一种月华照下的感觉,偏偏透着一种柔和,即便此刻多了一点惊讶,好像没想到有人会从角门里出来,更没想到出来的人会是他一样。
  十日前,他们是见过的。
  这一点,顾觉非没有忘记,陆锦惜也没有忘记。
  在下午筵席上的时候,她瞧见顾觉非,其实便已经认出他是大昭寺上与自己对视的那个人了。
  只是那个时候的顾觉非,与筵席上的顾觉非,好像有些差别。
  而此刻的顾觉非,又与之前两面所见的顾觉非,有所不同。
  最显眼的便是那玄青鹤氅上的一片狼藉,好似被什么泼过,就连左侧的脖颈上,都留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像是被锐物所伤。
  眉峰微冷,唇线抿指。
  此刻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的,似乎有些僵硬,眼底的情绪,更似云涌。
  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
  相互之间的打量,也不过仅仅是一个闪念的事。
  陆锦惜意识到:她可能撞见了这只画皮妖不想被人看见的状态……
  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她礼貌而克制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仿佛才认出他来一样,略略颔首,借此低垂了眉眼,让这目光收得更不露痕迹,才道:“原来是顾大公子,有礼了。”
  温软的嗓音。
  善意。
  顾觉非是很敏锐的人,他几乎立时就能看出她每个举动的用意,那一瞬间,竟有一种极难表述的复杂。
  才被自己的父亲,骂着“残害忠良”,一碗醒酒汤砸了出来。
  出门来,却与“忠良的孀妻”撞在一起,偏偏“孀妻”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怀有温和的善意与体贴。
  心间是什么感觉,顾觉非已经品不出来了。
  人站在门里,他眼帘垂了垂,待得再抬起来的时候,一切外泄的情绪与满心的狼藉,都消失了个干净。
  等陆锦惜重新抬眸看向他的时候,已经又是一个毫无破绽的顾觉非。
  仪容神态,俊逸温润。
  即便身上还沾着些狼藉痕迹,可很容易就让人忽略了:这一点点不完美,并不足以影响旁人对他的观感。
  他出了门来,下了台阶,才对陆锦惜行礼,也笑起来:“方才是觉非失礼了,大将军夫人,没受惊吧?”
  果真是认识的。
  陆锦惜听见这一句立刻就知道了。
  除了在大昭寺一面之外,顾觉非不曾见过她。那么,只能是他曾见过原身。
  不过听这个口气,客气,也生疏。
  该不是熟人。
  心下稍定,陆锦惜眼底温温的一片:“并未受惊。本事我无意之间走到了此处,还想问问有没有吓着大公子呢。”
  一个大男人,哪里有那么容易被吓住?
  这圆场打的,也真是。
  顾觉非笑着摇头,却注意到了她手中拿着的那一页染污的纸,眼熟:“天色已晚,夫人独在此处,的确让人有些惊讶。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没什么麻烦。”
  “只是多日未与家父相见,方才在席间碰过一面,如今约好了筵席散后再见。可他拉着二公子去了书房,说是要指点什么功课。”
  “我已经派了人去请,不过又来人传他喝得有些醉。”
  “他年纪大了,我怕小的们粗手粗脚,伺候不好,便派了我身边两个丫鬟去。”
  陆锦惜的声音,极其自然。
  面对着顾觉非,她是端方且有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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