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时镜
时间:2018-05-15 17:27:56

  陆锦惜点了点头,白鹭便退了出去。
  上午她也没打算出门。
  府里每日都有事情要处理,当下陆锦惜便叫青雀将那些要回事的丫鬟婆子们带进来,一件件把事情料理妥当,准备先等潘全儿的消息,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却说潘全儿一大早起来,本在忙活修整花园那件事。
  这是陆锦惜前天交代下来的,他万般重视。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出门找花匠,白鹭那边就来了消息,说有两件重要事交给他。他听了,未免觉得一头雾水——
  这府里,是要变天了?
  从不关心大公子死活的二奶奶,竟然要为大公子请鬼手张?
  乖乖。
  潘全儿琢磨了一阵,隐约觉得往后怕是要警醒着点了:二奶奶的态度变化起来,实在叫人琢磨不透,要一个不小心,什么时候踩了雷池都不知道。
  心里给自己敲了敲警钟,潘全儿也不耽搁,立刻就往回生堂去了。
  长街上,来往的行人已经多了起来。
  贩夫走卒们的声音,拼凑在这个还飘荡着晨雾的早上,显出一种带着烟火气的嘈杂。
  回生堂里,求医问药的人们已经来了。
  顾觉非是听着那一味一味报药名儿的声音醒来的,眼缝慢慢地翕开一条缝儿,微微泛黄的窗纸上,几许亮光便照了进来,透进他眼底。
  外头帘子一掀。
  纪五味端着装了热水的铜盆进来,便瞧见他已经睁眼,有些惊讶:“您醒了,师娘正叫我来看看您,要唤您起来用个早饭呢。”
  说着,便将铜盆放到了一旁的木架上。
  这一夜,顾觉非其实没睡几个时辰。
  身上盖着的是厚厚的被子,还透着热气儿。
  他看了,才有些回过神来,掀了被子起身:“有劳你了。昨夜没防备,竟喝多了。难得没被你师父扔出去,今早不是从大街上醒来,真得感恩戴德一番了。”
  纪五味一听就笑了起来。
  他们师父是什么德性,他们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师父就是小孩子脾性。不过平日里都有师娘在,您往后就是再来回生堂,也不会被扔出去的。”
  两句话的功夫,顾觉非已经起身来。
  因为没披宽松的鹤氅,他那平时被遮挡着的宽肩窄腰,便都露了出来。
  人在这屋子里一站,身形修长而且挺拔,发束银冠,即便衣料上有些褶皱,竟也觉得满室生辉,人如玉树。
  纪五味看得便是一呆,接着一拍自己脑门想起来:“糟了,差点忘了您的外袍,刚才师娘还交代过呢,您等等……”
  话还没说完,也没等顾觉非反应,他便又急匆匆跑了出去。
  顾觉非看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昨夜酒喝了不少。
  一早醒来,只觉得后脑勺沉沉的一片,太阳穴也突突地跳着,好像有根弦儿紧绷上了。
  他忍不住抬手,使劲地按了按。
  回想一下自己这二十九年里,少有这样放旷又放纵的时候,心底那一层嘲讽,也就越发重了起来。
  铜盆就放在角落里,边上还搭了一条干净的方巾。
  顾觉非刚走过去便瞧见了,接着就下意识地朝着自己刺着暗银色竹叶纹的袖子上一捏,然后反应过来——
  外袍不在。
  “糊涂了……”
  他顿时笑了一声,琢磨了一下,向暖炕那边看去。
  昨夜被人递的那一块雪白的方巾,此刻被叠得整整齐齐地,就放在引枕边上。
  是他刚才起身的时候没有注意,并未看到罢了。
  那一瞬间的感觉,忽然有些复杂。
  陆锦惜。
  这三个字,又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了他脑海之中,让他回忆起昨日傍晚,夕阳余晖下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
  温婉的微笑。
  体贴的神态。
  细致的言语。
  他一时又有些出神。
  还好这时纪五味又进来了,这一次拿着他昨日被醒酒汤泼过的鹤氅,看上去已经干干净净了。
  “大公子,您的衣服。昨夜师娘说看你跟师父喝大了,总不好叫你穿着一身脏衣服走,便自作主张给洗了一遍。”
  顾觉非于是回过神来,伸手接过:“张夫人一片好心,哪里有什么自作主张之处,多劳她费心了才是。”
  “师娘还让人煎了半碗醒酒汤药,跟今日的粥菜配着,药性也温养,算食补。方才您睡着的时候,我已端到桌上凉了一会儿,应该可以喝了。”
  纪五味摸了摸自己的头,年轻的脸上带着一种朝气。
  “师娘说了,让您好歹用些,回头不头疼。”
  顾觉非目光一转,便瞧见了那不大的圆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了一只瓷碗,里头装着浅褐色的药汤。
  除此之外,竟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配了两盘小菜。
  看上去,实在是很简单。
  可那一点热气儿,好像能冒到他心里一样,可越是如此,就越是想起昨夜的种种……
  他强将那一股血腥气儿压了下去,挂上了谦和的笑容:“替我谢谢你师娘,也谢谢你师父。”
  怎么连他师父也谢?
  纪五味睁大了眼睛,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过也没多问,只道:“那您先喝药用饭。我就在外面切药,您有什么事再叫我。”
  顾觉非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纪五味便走了出去。
  顾觉非人在里屋,站了一会儿。
  也许是因为游学时候,在这样的地方走过很多,也见过很多。
  所以,他站在这相比于太师府显得简单甚至简陋的屋子里,竟没有半点违和。
  他将外袍放在一旁,先洗漱过,将身上沾着的酒气都去了去,再用方巾将手指上沾着的水珠,一点点擦去。
  这时候,才慢慢将外袍披上。
  就好像披上一层盔甲。
  那一瞬间,昨夜所有的狼藉与狼狈,好像都被这鹤氅一盖,消失了个干净。
  微微荡漾着的水面上,倒映的,又是一个完美无缺的顾觉非。
  他坐下来,把醒酒的汤药先喝了,才用过了桌上放着的清粥小菜,将口中那苦味儿给压下去。
  等他掀帘子走出去的时候,外面堂上早已经忙碌成了一片。
  坐馆的大夫们,忙着给人开药看诊。
  昨夜也喝大了的鬼手张,这会儿嘴里含了片人参,一脸没事儿人似的,给病人按脉。
  伙计学徒们,则做些打下手的活计。
  药柜前面的小桌上,已经架了专门用来切药的小铡刀,纪五味就站在那边,手上按着铡刀,下头是块切了一半的天南星根茎。
  但他这会儿没切,正在跟一个身穿青色直缀的人说话。
  不是旁人,正是应了陆锦惜吩咐,来这边请鬼手张的潘全儿。
  纪五味道:“这一大早,还是来请我师父的么?”
  “可不是,不过这一次也不急。”
  潘全儿笑了起来,这一次倒是多几分从容。
  “我们府里廷之大公子,自小患有腿疾,一直也没能治好。”
  “二奶奶遣我来问,看看张大夫是不是有空给看看。一时没空也不打紧,什么时候有空,将军府这边都能等。”
  “这样啊……”
  纪五味皱了皱眉,琢磨着便要去知会师娘与师父。
  没想到,一抬眼,就瞧见顾觉非已经走了出来,一时便放下了铡刀:“大公子,您吃好了?”
  顾觉非就站在不远处。
  他已洗漱妥当,眉目清朗,双目干净且深邃;一手放在身前,一手负在身后,则是一身的从容。
  大堂是喧闹的,他那一角,却是安静的。
  潘全儿听见纪五味这一声,随着抬起头来看去,便有些惊讶。
  他见过的达官贵人也不少了,一眼就看出这人身份不普通来。只是他毕竟以前也没见过顾觉非,当下也没出声。
  顾觉非出来,本是打算告辞。
  只是他没想到,一出来竟然就听见了“将军府”三个字,一时不由多看了潘全儿一眼,也注意到了他腰间挂着的将军府牌子。
  将军府,二奶奶,大公子……
  算算,这说的,竟然是薛况和那个胡姬生的庶子?
  顾觉非心下,一时觉得古怪起来。
  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叫做薛廷之的庶子,平日里该不很受陆锦惜的待见,在将军府也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
  瘸腿就瘸腿,一个胡姬所生的孩子,血统不正,谁会去关心?
  可现在……
  他竟然听见眼前这个仆役说,陆锦惜要找鬼手张给这庶子治腿?
  真是……
  什么稀罕事都出来了。
  顾觉非的目光,从潘全儿的身上转开,面上则带着温文的微笑。
  他所思所想,半点都没显露出来,只走到近前来,对纪五味道:“搅扰了你们一夜了,这会儿也该回去。不过我看你师父那边正为人号脉,倒不好上去打扰。还劳你一会儿帮我告辞,便说我过不久再带酒来,告今日不辞而别之过。”
  纪五味有些惊讶。
  不过想想也是,一夜没回,太师大人肯定会担心啊。
  他连忙笑起来:“那您路上小心,我一会儿便跟师父说去。”
  顾觉非点点头,便直接出了回生堂。
  回头一看,那一副楹联还挂着——但愿世间人无恙,何愁架上药沾尘?
  “何愁架上药沾尘……”
  他念了一声,忍不住笑起来,转眼却想起了薛况,又想起了自己的前路,竟有些迷茫起来。
  所幸眼下闲着也没事做,要回太师府,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
  顾觉非琢磨了一会儿,便顺着街道走下去,入了内城门,直接往长公主府去了。
  永宁长公主的宅邸,乃是先帝爷赐下,当时还是“公主府”。
  后来嫁给了将军府二房的薛还,便扩建了一番;待得萧彻登基,又改了“长公主府”,再次扩建了一番。
  如今,已算得上京城数一数二的府邸了。
  顾觉非与永宁长公主乃是熟识,昔年也曾到访。所以,门口的下人,直接就引了他入内。
  六年不见,他只觉得长公主府又富丽了一层。
  假山林立,亭台如画。长廊上挂着各色的鸟雀,下头栽着的海棠,已经有不少开了,更显得一派鲜妍。
  人一进来,就有几个已经得了信儿的侍女因他往暖阁里坐,又端来了茶点。
  “大公子可也有好久不见了,奴婢们都还念叨您什么时候会来呢,不成想禁不得念。不过您今儿来得不赶巧,长公主昨夜喝得多了些,还没起身呢。”
  喝得多了些?
  顾觉非一听,想起昨日筵席上与永宁长公主眉来眼去的那一位,顿时一哂:“是我太久没来,竟忘了。我坐等一会儿,无妨的。”
  侍女们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来,便都捂嘴一笑。
  因为伺候在永宁长公主身边多年,也知道这一位与长公主交好的公子是什么脾性,所以她们也不多话,无声退到了一旁去。
  红木雕漆小方几上,茶盏点心都已经放好。
  不过,也有几本闲书放着,更有一册崭新的蓝皮簿子放在上面,也没标注什么字。
  顾觉非看见了,却没去翻,只端了茶来吃。
  就这么等了差不多有两刻多近三刻,永宁长公主才打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恹恹,即便是有精致的妆容,也掩之不住。
  一见了顾觉非,她便没忍住,扯着嘴角,笑了一声:“你顾觉非这般的不解风情,不晓风月,上山当和尚,倒是顶顶合适。这二十九年找不到媳妇儿,难保不是活该呢!”
  顾觉非顿时无言。
  男女之事,他平素克制,自是不知诗中所言的“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永宁长公主开口这一句,夹枪带棒的,他怎么听不出来?
  只是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罢了。
  见他不说话,永宁长公主这才轻哼了一声,解了几分气。
  侍女们已又端了新茶上来,她接了,喝了一口,醒了醒神,才向顾觉非道:“这一大早的,你不在太师府里陪老太师,却来了我这儿。身上酒气虽淡,却不大盖得住。这是一夜没回?”
  永宁长公主浸淫朝堂多年,从来都是精明人,很少有事情能瞒过她。
  顾觉非也不问她到底是自己看出来的,还是听了下面耳目传的消息,只拿了一块莲蓉糕,咬了一小口。
  “我跟他是什么光景,你也知道,犯不着再问我。”
  “老太师还是不信你?”
  永宁长公主瞧了他一眼。
  这时候,顾觉非已将一只胳膊,支在了旁边玫瑰紫的金钱蟒大引枕上,换了个比较懒散的坐姿。
  听她这问,他便忍不住摇头:都说了,犯不着再问。
  顾觉非笑起来,竟问道:“那长公主信我吗?”
  永宁长公主一时无话。
  她把茶盏放下了,挪了几上放着的那一本蓝皮簿子到面前来,便翻开了一页,慢慢看着。
  脑海中,却是六年前那一场变故。
  那时候,萧彻刚拿到薛况谋反的证据。
  里面包括这些年行军打仗的作战图,还有一些边关商旅往来的书信,当然也有被做过手脚的军饷账册。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人证。
  萧彻密召几个心腹大臣入宫,商议除去薛况之事。
  只是薛况向来忠心耿耿,自然有人不相信他会做此事,反而怀疑是有人栽赃陷害,矛头直指顾觉非。
  这些人提出,要彻查证据,还薛况一个清白。
  可也就是在这一夜,一场离奇的大火,将一切烧灭。
  所有纸面上的证据,都化作了灰烬。
  就连羁押在天牢的几个人证,都被人悄无声息地毒杀!
  只有其中一个命大,吃得少一些,毒发也慢一些,竟硬生生撑到了被人发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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