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为妖——徵白
时间:2018-05-16 18:56:09

  她走出屋子,关上门。屋外夜色深沉,寂无人声。她望着夜幕里暗涌的黑云,低声道:“你是妖胎,本应食尽母体精血才能存活,为何却想要救她?”
  阁楼的阴影处出现了一道小小的黑影,睁着一双血色的眸子,安静地望着她。
  青黛似乎嗤笑了一声,又说道:“你父王休了发妻,将你们锁入长歌小筑中,让你们见不得光地活着,自己却新娶了一位王妃。你母妃承受不住纵火自尽,即便救了她你也仍旧是妖,让她那样活着,又有什么好?”
  阴影处传来几声婴儿般的咿呀低吟,那个小小的影子转过身去,一点点融进浓重的黑暗之中。它消失前,青黛清淡的声音轻轻飘来:“她被埋在雪中无人来救时,是你将她变成妖续了她的命吧?”
  阁楼的阴影里已不再有回应。随着它的离去,整片幻境如潮水般在青黛眼前退去。青黛又回到了贤王府中,只是脖颈上递了一柄寒若霜雪的剑。
  她的眸子缓缓朝上移,这柄剑千年前她曾无数次地为它擦拭过剑锋,她仍记得那人持着剑时唇角带着的笑。他的手指曾细细抚过剑身上镌刻的“枉生”二字,笑着对她说:“若我有一日战死,这柄剑就随着你吧,也算我给你留下的念想了。”
  青黛轻吸一口气,忍下眼底泛出的泪,抬头望向聂江寒。
  聂江寒握着剑,蹙着好看的眉,道:“你究竟是谁?”
  他平静的面色底下早已是风起云涌。因为除了他,王府之内再无一人可活动身体。加之先前屋外那一声尖锐如妖的叫声,简直如同一场荒诞至极的梦。
  青黛抬起手,指尖抵上剑锋。枉生剑发出一声悠长渺远的清吟,如同见到了一位久别的故人。她笑起来,对他道:“你不是说,这世上哪有什么妖吗?”
  她凑近他,看到他眼中的愕然,她细细地看着这张惦念了许多许多年的脸,低低地在他耳旁说道:“再过一炷香他们就会行来。若你想知道你王嫂之事,明日子时(晚11点),来碧玉桥找我。”
  话音刚落,她便隐入浓重的夜雾中。聂江寒紧抿着唇,眸色晦明不定。
  聂景行做了一个梦。
  自从怜歌死后,他已有许久都没能梦见过她了。
  她站在王府大门后,见他回头望向自己,浅浅笑起来,低柔地唤了声:“夫君。”
  他心底蓦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可在梦里他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看着梦里的自己远远地望着怜歌,看她低敛下温顺的眉眼,用令他心痛的语气轻轻说道:“夫君又要出门了啊?”
  梦里有谁用他的声音应了声。他看着自己站在马车上,连走过去抱住她都不肯,只用匆忙的声音对她说:“你等我回来,我定会治好你的病!”
  说罢,他便避开她的目光钻入车厢。马车疾行而去,一阵寒风吹来,他看到她小小地瑟缩了一下,抱住双臂,用寂寞的语气轻轻问道:“为什么,你不肯多陪陪我呢……”
  为什么你不肯多陪陪我呢?
  她的话击溃了聂景行最后的坚忍。泪水从他眼中滚滚流出,但他只能这般望着她,他再也无法触碰到眼前的这个人。
  怜歌有孕后不久便被御医诊出身患绝症,挨不到世子出世之时。聂景行寻遍天下名医皆束手无策。随与日俱增的绝望而生的是他对怜歌的愧疚与逃避。他渐渐不敢直视怜歌的眼睛,不敢看她温柔关切的脸。
  直到近年末,怜歌怀胎六月时,她已病得卧床不起。就在聂景行又一次外出寻医问药时,她失踪了。
  整座王城都寻不到她的踪影。聂景行疯了一般一寸寸搜寻了王城与周边数座城池,结果被人告至御驾前,将他关在王府中禁足思过。他开始每日大醉不醒,他害怕一旦清醒过来,就会意识到,他真的失去了她。
  终于,一个月后她回来了,带着健康的身子和刚出世的孩子,他们的骨肉。
  他欣喜若狂。以为从此以后,他们便会过上安稳的日子,不会再有分别。
  可那孩子是妖,抱入宫中给母后看时,这小小的婴儿生生咬下一个宫女手上的血肉,生吞入腹。
  怜歌被打入死牢,孩子也被扣在宫中。他跪在帝后寝宫外苦苦相求,皇后心软,终是放回了怜歌与孩子,放他们回家团聚最后一回。条件是他要即刻休了怜歌,另娶一位新王妃。并限他十日内,了结怜歌与孩子的性命。
  而后,便是他大婚当夜那场几欲烧透半片天幕的大火。
  子时,碧玉桥上。
  冬雪已停,但夜色较往常更为沉闷,黑云层叠欲坠。厚雪积压的路上,有一人缓缓走来。
  “你来了。”青黛站在桥上,手中提着盏精致的大红灯笼。
  聂江寒在桥头停下脚步,望着她,一字一句对她说道:“你说你是妖。”他的眼平和安定,眸中映着灯笼朱红的火光,熠熠如星辉:“那你证明给我看,这世间有妖。”
  青黛转头看向他。
  许多年前,久到连她也记不清的那一年,渡口烟横,江远天青。有一个穿着破旧布衣的少女仰头望着站在她面前的人,歪着脑袋咯咯笑着:“你说你是仙人,那你证明给我看呀!不然我才不信你!”
  那般久远的年岁,再一次命定般地重现在她眼前。青黛眼角浮现一抹笑,柔声道:“好啊。”
  “好啊!”那人摸着少女的头发,想了想,对她说道:“我若能证实我是仙人,你就跟我走,如何?”
  他那时的相貌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模糊不清。青黛只能记得他嘴角带着的笑和那只伸向她的手。碧玉桥上一阵风起,大红灯笼映着青黛这许多年来头一次柔软温和的眉目。她朝桥下的聂江寒伸出手,一如那时江边渡口的白衣仙君:“我带你去看,这世间真正的模样。”
  两段岁月蓦然重叠交错。轮回这一头,聂江寒缓缓走上桥,握住她的手。
  这一刹那,以他为中心的桥面上显现出大片斑驳乌黑的血迹,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夜风吹过,灯笼中的火烛一阵明灭不定,照着青黛泛出妖异绿光的眼。
  若这世间,被遥遥分为两半。茫茫红尘里,众生所见的仅是这片天地一半的景色。还有一半,藏在天穹云海之外,隐在阴暗虚无之中。千万年来,凡尘中登仙之人,从云端之处俯首望去,原来从前所见,目光所及之处,还有无数仙人与妖魔的影子,曾与众生在红尘之中擦肩而过。
  青黛放开聂江寒的手,朝另一头的桥下走去:“你随我来。”
 
    
第3章 十里红妆娶一人
  走至桥头时,有一缕黑雾不知从何处飘来,缭绕在他们眼前。只一晃神,桥头本为长街之处赫然变成了一座阴森凄冷的石桥,桥上黑雾弥漫,桥下峭壁嶙峋,如一道暗不见底的深渊。
  耳畔隐隐传来童声稚语,轻声唱着不知名的歌谣。青黛停下脚步侧耳去听,她身后,聂江寒微垂下眼,淡淡道:“这是王嫂出嫁时民间传唱的童谣。”
  歌颂皇子聂景行宽厚仁德,对出身贫寒的王妃一心一意,十里红妆只为娶一人的童谣。
  青黛回头看向他。
  聂江寒望着石桥深处,眸色深沉:“他们说王嫂是妖,欲杀之后快。”
  “也不算。”从黑雾中偷摸潜来一只小鬼,青黛手中提着的红灯笼里烛光一动,小鬼便被焚成一团灰烬。她瞥了眼那团灰,思索了下,道:“她原本是人。”
  聂江寒轻笑一声,往前走去:“是么。是人是妖,有何所谓。”
  他的神色平和,与先前同聂景行谈话时截然不同。青黛问道:“你似乎并不惊讶?你早就知道怜歌是妖?”
  前面并无人回答她。聂江寒顿住脚步。他面前,翻滚涌动的黑雾渐渐淡去,露出一张素净倾城的脸。这张熟悉的脸的主人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石桥上,静静看着他们。
  一时间青黛也忘了追问,目光转在女子雅致的脸与她脚下堆砌的人骨之间。聂江寒沉默许久,才低哑着嗓子唤了声:“王嫂。”
  桥上的怜歌看着他,笑起来。她眉目极为柔软,声音也轻柔如微风拂絮:“好久不见,寒儿,你长大了。”
  聂江寒的眼眶微微泛红,他紧抿着唇沉默不语。怜歌从桥中央走过来,轻抚上他的脸,柔声道:“你先前去游历天下,算下来,我也快有四年未见着你了。”
  “我来迟了。”
  聂江寒的声音带着压抑。青黛在后边听着,她手里的灯笼扑闪了几回,火光里映着她沉思的眼。直到怜歌抚着聂江寒侧脸的手缓缓下移,将移到他的颈上时,青黛手中的灯笼才剧烈抖动一番,化作一条火龙呼啸而去。火光散尽,侍灯巧笑嫣然地挡在聂江寒身前,手中扣着怜歌雪白的手腕。
  “虽这满地的人骨不是你所食,但妖胎将妖气渡予你来维持你的性命,凶气早已渗透你神志。若不克制一些,我可不能担保会对你做出何事。”
  侍灯说的仔细,却不是说给怜歌听,而是在提醒她身后眸光隐晦的聂江寒。怜歌垂下眼帘,失落一笑:“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他毕竟是我视如亲弟的孩子,你不用担心。”
  青黛走上前来,对聂江寒道:“你不是要知道事情因果吗。往前走,你会看到真相。我随后就带怜歌去找你。”
  聂江寒目光移到青黛身上,打量了她片刻,语气有些冷淡:“我凭什么信你?”
  青黛笑起来,她清冷的眸子里似是点染了几点星光,有一瞬间的潋滟:“你不是已信了我这么多回吗?”
  她平素冰冷的脸上竟闪过一丝多年未再出现过的狡黠与欣喜,只是如昙花一现,仔细望去已再无影踪。怜歌柔声对聂江寒道:“寒儿,你先去吧。就算是听王嫂最后一回。”
  聂江寒深深看了青黛一眼,眸中看不出情绪,朝怜歌恭恭敬敬俯身作揖,才快步走进黑雾深处。
  黑雾一阵翻滚,如巨口一般吞噬了聂江寒的身影。青黛略略松了口气,便听到怜歌柔婉的声音,带着些微的讶异:“你对他有情?”
  情这一字,自她从天界逃亡出来,流落至西月阁,已听过无数妖与人对她说起。听得多了,当初那份彻骨的痛也渐渐淡了。这回再被提起时,她心里却紧了一紧,脸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呢?你心中没有怨恨,为何还要滞留人间?”
  怜歌轻轻浅浅地笑了起来,眼底似是氤氲了一层薄雾,轻叹一般地反问道:“你又怎知我心中没有恨?你把寒儿支走,不正是怕他听到真相吗?”
  青黛沉默许久,伸手召回侍灯。侍灯重化作她手里提着的红灯笼,在阴森古桥上闪烁着柔和的光。青黛摩挲着灯笼精美的手柄,缓缓开口道:“这些年,妖气逐渐渗透人间,人与妖界又多了几处交界,自然就会多封几位妖主镇守交界处。每位妖主都会有一个名为侍灯的妖服侍其侧,也是妖君设于我们左右的监守。只是侍灯毕竟不及妖主强大,所以会有妖主抹杀侍灯,另用妖气化作侍灯形貌的传闻偷偷流传开来。妖胎……令郎上回困住我的幻境里,我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侍灯的气息。”
  灯笼中的烛火骤然一亮,又渐渐平复下来。青黛拍了拍手柄,像是在安抚侍灯,而后抬起头望向怜歌:“声称要救你与孩子,却将他炼成妖胎的,是几位妖主之一,对么?”
  怜歌不答,只长久地沉默着。青黛了然,又问道:“他的条件为何?”
  “他本是说,只需要我的亡魂。”怜歌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说道。她半垂着的眸子里掩着不尽的痛楚与悲哀,颤声道:“他骗我,他想要将我的孩子炼成为他所用的恶妖!这座桥可以隐藏我的气息,我若是离开碧玉桥去投胎转世,,他定会寻到我,万一被他寻到……”
  青黛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缓缓接口道:“妖胎成形时需饮尽母血,出世后食母之魂方可成为大妖。若是让他寻到你们,他必定是要将你的魂魄喂给……”青黛看到她痛苦的脸,心底抱了一丝不忍,沉默了片刻,才又问:“他为何要将你遗弃在雪野中?”
  “出了些变故,他以为我活不过那日,也生不下孩子,便将我扔在途中。若不是那孩子,我早已成了山野孤魂。”
  雪下彻骨的冰寒,一点一点地冰封住她活下去的希望。她怨恨过,恨过欺骗了她的妖主,也恨过肚腹里的孩子。可偏偏是这个孩子救了她,在她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的时候,将她从地狱中拉回。
  她听到了他的第一声啼哭,看到了他的第一道注视,他小小的,柔软的手握着她的手指,让她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活着。
  即使这孩子是妖又有何所谓,她想,不论是人是妖,这都是她的骨肉,是她在这个冰冷世上的至亲,是她活下去的慰藉。
  被从死牢中接回王府后,聂景行曾对她说过,若是放弃这个孩子,他能保她活下来。她缓缓挣脱了他温暖的手,决然地朝他微笑:“你走吧。”
  聂景行不懂,她也不愿他懂。有些事太过沉重,他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青黛轻叹一声,对她说道:“你在人间滞留太久,该去往生了。”
  她话还未说完,怜歌已拼命摇头,警惕地后退几步。怜歌本就瘦弱,站在阴气森森的古桥上,瘦小的身子挡住通往鬼胎所在之地的路,有一种以命相护的倔强:“我不走。我若去往生,那孩子也活不下去了。”
  青黛平静地望着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子,淡淡说道:“你们本就不该停留在人世间。”
  为鬼,为妖,皆应去往其本应归去之所,这也是妖主为何存在的意义。千年以来,青黛接引了不知多少眷恋人间之妖。怨憎会,爱别离,人世七苦,见得太多,最初的怜悯也会变得漠然。她移步朝桥上的怜歌走过去,清冷的眼里流动着清幽的绿光,阴冷彻骨:“你可知,你们不去地府轮回,将会发生何事?”
  贵为妖主的气息压迫下,怜歌浑身都止不住地战栗着,然而她紧咬着牙不肯退让,只能从齿缝中艰难地溢出一点微小的声音,如同痛苦的呜咽:“何事?”
  遥远的黑雾深处,一道如同天光乍破的剑气划过长空,震荡起一片狂涌的乌云。笼罩着怜歌的压迫骤然一收,青黛眼底晃过一抹追忆的温润,出神地望着剑气消散之处。
  虽身上的压力已尽数消失,但怜歌心里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紧紧望着青黛,追问道:“会发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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