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歌恍然,变出一套她在下界常穿的麻布衣裳出来,垂落在腰间的长发用一根红绳系在头顶,整个仙看起来英姿飒爽,让行寒觉得天上果真是没一个小仙用自家侍剑小仙好看。
沈卿歌走到行寒面前,利落地行了个礼:“仙君!”
“嗯,不错,不错。”行寒抚摸着下巴,觉得十分功德圆满。
就这样,沈卿歌在行寒座下做了一千零四年的侍剑小仙,到一千零五年时,她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袭杀了天庭唯一的女君,熹萦。
说起这件事,还得说说第八百六十三年时,沈卿歌在打理枉生宫花草时不经意听到的谈话。
枉生宫的宫墙皆是白玉砌成,其上烟霞明灭,隐隐有诸般自在法相,于缠绕在宫墙上的佛罗花中盛衰轮回,超脱生灭。
佛罗花开时,传说世间便可得大自在。她曾在这一晚坐在佛罗花下听了半夜梵音,而后……
那一夜除了梵音,她还听到了什么?
听闻熹萦女君从西天礼佛归来,天宫佛罗花开尽,遍地梵音轻缓,为迎天界最善佛法的女君。路过枉生宫时,女君折下一朵佛罗花,听得身后仙侍笑言:“此行已度化白水村六百怨灵,女君功德圆满,总算不用再受恶灵缠身之苦。”
折下的那朵佛罗花被放在佛经之上,躲在宫墙另一端的少女听得一道温婉嗓音响起,平和安然:“莫要妄言。这六百怨灵因我渡劫而死,至今无法入轮回,便是我的罪孽,即使为他们诵经千年也是应当,算不得苦。”
仙侍连连称是,而后带着些促狭,笑道:“女君特意绕来枉生宫,可是想见行寒仙君?”
那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已然听不清楚。沈卿歌站在佛罗花下,抬头看着宫墙上一片琼花玉蕊,许久,伸手折下一朵。
他们方才说些什么?
熹萦说,白水村的六百怨灵是因她渡劫而死,至今无法入得轮回。
天上的神仙都说,行寒仙君心悦熹萦女君。
有一件事缠绕在她心头许久,那就是为何行寒要带她上天庭?她那是分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唯一特别之处,就是目睹了白水村被天降火石灭村之景。
若白水村人是因熹萦女君而死,那行寒带她这个白水村遗孤回天庭似乎便有了合理的理由。
他是在替熹萦赎罪吗?
佛罗花下,沈卿歌蹲下身子,望着地上的佛罗花根茎发呆。
她这八百六十三年,究竟信了一个怎样的仙人?
沈卿歌蹲在墙角思考了整整一夜,次日天明时,行寒从寝殿里走出来,便看见那道缩在佛罗花底下可怜兮兮的身影。
他走过去,拂去沈卿歌发上的佛罗花瓣,道:“你为何会蹲在这里?”
沈卿歌听见声音,呆滞地抬起头望向他。看见是行寒时,她眼底似乎亮起一束光,一束一闪而逝,令行寒生起些微不安的光。沈卿歌握住行寒的衣袖,问道:“你可以教我剑法吗?”
行寒笑道:“你不是嫌累,一直不想学么?”
沈卿歌认真道:“可我现在想学了,你教或是不教?”
她问的极为认真,认真到让行寒觉得只要自己说出“不”字,这个小姑娘就会当场哭出来。
“好。”行寒答应道,将沈卿歌拉起来,整理完她略有些凌乱的衣衫,道:“去用饭,用完之后,到后园等我。”
沈卿歌深深望了行寒一眼,扭头飞奔去吃饭。
行寒承诺教她,便教的令天底下再没有谁比他更认真。他们白天练剑,晚上秉烛复习战斗技巧与对敌思路,行寒甚至给沈卿歌量身打造了一套剑法,使她用起来更为灵动飘逸。
当问到沈卿歌想要一把什么样的剑时,沈卿歌答道:“我想要一把黑色的,短的,不易被察觉的剑。”
行寒笑她:“你是要去做刺客么?要这样的剑?”
谁曾想到,一语成谶。
第39章
行寒仙君不知从哪一日起变得行踪神秘, 每日一大早扛着一根鱼竿出门,直至傍晚才回到枉生宫中。沈卿歌一度以为他是沉迷钓鱼这项活动,但从来钓不到鱼, 所以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剑法上, 行寒君能教她的全都教给了她,剩下就是她自己的悟性与修炼。是以沈卿歌虽好奇行寒君的去向, 但向来不大过问,一心沉迷剑道。
百年后的某一日, 在行寒扛着鱼竿回枉生宫的第一百零七年时, 他给沈卿歌带回一柄剑, 一柄通体墨色,锋利无匹的短剑。
沈卿歌欣喜万分,捧着短剑望着行寒君:“这是何时铸好的?你不是每日都……”
“都?”行寒挑眉:“都什么?”
沈卿歌的语气不自主地弱下去, 嗫嚅道:“都去钓鱼的吗……”
“哦?”行寒眉头挑的更高:“你是说本君成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这个小气巴拉爱记仇的神仙!沈卿歌在心里吐槽他,面上还是要作出聆听教诲的模样的,满面微笑道:“仙君教训的是,是小仙思虑不周, 仙君所做之事,自当有仙君的考量!”
行寒这才满意,孺子可教地拍了拍沈卿歌的脑袋:“去试剑吧!”
沈卿歌兴奋地应了声, 跑回院子正中央,拔剑出鞘。
她从未用过如此顺手的剑,如同这把剑生而与她心意相通,她身形如幻影, 剑亦如鬼魅,出招无形,变幻莫测。
行寒站在檐下看着她舞剑,伸手接住她剑锋斩断的一片飞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柄剑,就是后来名震天地的断念剑。
提起那场轰动三界的刺杀,除去开场时照例对熹萦女君进行一番歌功颂德以及追忆缅怀,还有一些在剑法上颇有造诣,骨子里也较为随性洒脱的老仙家会感叹一句:“可惜了一个剑道天才!”
此时正沉浸于熹萦女君昔日风采的小神仙便会接口道:“熹萦女君还善使剑?”
每当这时,那些感慨的老仙家便会毫不吝啬地赏他一个白眼:“老夫/身说的是那个行寒仙君座下名为沈卿歌的小仙。”
话题延伸至这份上,那些懂事的小神仙便会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配上一声百转千回的:“哦?”来激起老神仙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更懂事的,就会再摆出一坛好酒,辅以新鲜水灵的水果及瓜子等供以消遣之物,好让老神仙慢慢说,说得更仔细些。
被伺候得心满意足的老神仙们,大多不吝啬这点小八卦,还是乐意与后辈们分享,并从中激励后辈奋进的。便会同他们讲道:“你道熹萦是谁,天上地下唯一一个女君,就是连地府那位女阎王,论品级修为也是比不上她的。若是普通的小神仙,哪能伤的了熹萦女君一根毫毛?偏偏这沈卿歌不仅伤了她,且仅用一剑便贯穿女君眉心,使得女君当场魂飞魄散。外头都说她没点本事,全是靠着行寒君,怕都是臆测出来的笑话。当年那一剑,可谓惊世绝俗,冠绝今古啊!”
没几个神仙知道,那一剑沈卿歌苦练一百四十三年,从不求全身而退,只求一击必杀!
就连行寒君都承认过,换成是他,若不提起八层功力,怕是也接不下这一剑。
那一剑刺破虚空,直入熹萦女君眉心时,熹萦已用最快速度举剑相迎,但断念剑的剑尖只用片刻时间便震碎熹萦的剑身,破开她的护体仙气,至此,再无可阻挡这一剑之物。
外头的传闻并非全是虚假,总归是说对了一件事,那便是这一剑里头起码有行寒君的六成功劳。
除去对沈卿歌倾囊相授之外,天底下唯有行寒君知道,那柄漆黑的看起来还有些丑的小剑,其实本与枉生剑为同一块玄铁所铸,为双生剑。原本是一柄通体银白,剑柄与剑鞘上纹有佛罗花的漂亮细剑,被行寒君用鱼线吊着浸在天界禁地无回黑水里一百零七年,无回黑水为世间最重最阴寒之水,流经剑身时都可听见有金石相撞之声。
如此磨了一百零七年,黑水浸透剑身,使其被浸染成墨黑的颜色,剑上花纹也尽皆被磨去。行寒再断开剑身三分之一,放入炉火中铸造四十九日,方得断念剑。
行寒是三界武力值第一的神仙,从他成仙之日起再无敌手。他是天底下最善剑,也最懂剑的神仙,由他亲手锻造出的剑,世间无一兵器可撼其锋芒。
那柄剑,本是行寒君为将来枉生宫的女主人备下的。
沈卿歌不知晓,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行寒一直晓得她要去刺杀熹萦。
她袭杀熹萦的前一天夜晚,曾下凡去白水村遗址拜祭沈老汉与逝去的村民们。她跪在那一座座墓碑前时,行寒就在她身后不远处,默默听着她同那些墓碑说话。
她说:“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都在劝放下,可是我放不下,她是神仙,可你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凭什么几百条人命就比不上神仙渡个劫呢?她若真心想超度你们,怎会到六百多年时你们才能去轮回?你们做了六百多年孤魂野鬼,她不过每隔一百年去西天给你们诵诵经,我也当过神仙,我知道神仙真心想度化冤魂,用不着这么久。”
沈卿歌深吸口气,继续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天上的神仙把这事视而不见,没一个能还你们公道,我只能自己报仇。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是错的,所以我已决心用命来偿了。”
说罢,她朝墓碑磕了几个头:“你们在天有灵,保佑天下冤案都能沉冤昭雪,恶人难逃法网。少几个像我们一样的。”
她在墓碑前坐了一夜,行寒就在暗中陪了她一夜。
期间行寒有一万种方法可以阻止她,但他都没去做。
因为她是他家的小仙。
她想要的,他都给。
她想去做的,他也不会阻拦。
他希望她能活得开开心心的,莫要一件事憋在心里一千多年,神仙都能憋成疯子。
但眼看着自己放在心上的小仙去送死而无动于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起码行寒做不到。
所以他替沈卿歌挡了雷罚,将他在这事当中的六成功劳生生拔高到八成。
这也直接导致,在沈卿歌被妖君带回妖界,要褪去仙骨转为妖时,死活不愿意放弃怀里抱着的断念剑。
妖界除去自然而生的妖,要从人或仙等其他转为妖,唯有在化妖沼泽里被毒沼腐蚀尽肌肤与修为,脱胎换骨,才得以成妖。
这化妖沼泽化去的不仅是皮肤与修为,还有对过往的所有眷恋。所以得锦衣玉袍而来,清清白白而出。是以,沈卿歌要成妖,须得化去手里与天界一切有关的事物,包括断念。
可断念是行寒留给沈卿歌最后的东西,她宁死也不肯舍下断念。妖君劝说无果,便给她想了一个主意。
“你若执意要留下断念,须得抱着断念踏入化妖沼泽中,用自己的肉和骨来保护断念。若你成功化妖而断念仍在,你方可留下断念剑。但我须得提前提醒你,不留一物时,化妖沼泽必会留下一线生机,可若要留下断念,化妖沼泽可能会化去你所有骨血,换言之,你可能会死。”
沈卿歌抱着断念剑,谢过妖君,头也不回朝化妖沼泽里走去。
妖君怀疑过,当时沈卿歌可能并不怕死,她或许希望自己死,因为她承受不住失去行寒之痛。
因为要保住断念,所以沈卿歌化妖时间比其他妖都要漫长。将近百日之后,沈卿歌才成功化妖从化妖沼泽里走出,但妖君再也没见过那把断念剑。
不知是否是最后关头她放弃了断念剑。
这些已经都不再重要,从那日起,世上没了沈卿歌,多了一个叫青黛的妖。
青黛接任妖主为历任妖主中速度最快,她毕竟曾在行寒仙君座下,是行寒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弟。起初,她在处理停留人间之妖的案子上还会于心不忍,后来经历过无数妖的欺瞒背叛,她逐渐变得冷硬起来。
其中有一个因为情人弃她而娶凡人的妖,因杀死情人所娶的那个凡人而被西月阁强行压回妖界,她哭求青黛可以让她见到情人最后一面,青黛不允,她便指着青黛骂道:“你这样的妖,冷心冷血,哪里懂得情爱为何物!你是个没有心的!”
那时青黛垂着眸子,抬手示意侍灯将她带回去。
这个小妖说的不错,她没有心。
她的心在化妖沼泽里已经融为一滩血水。那时她蜷缩在沼泽里,紧紧抱着断念剑,几乎要将断念剑抱进身体里。而后她的心脏被融化之后,她便再也没能生出另一颗心,胸腔里取代心脏位置的,是断念。
她听不见心的跳动,感觉不到曾有的喜怒哀乐,她装作怜悯,装作仍有七情六欲,可其实她唯一能感觉的到的,只有残留在断念剑上的行寒的温度。
正是这一丁点余温,维持着她的命。
第40章
到如今, 连行寒也不知断念剑去向。
只不过是因他在青黛面前装作记不得前世,以谋取某些不正当福利,所以不能提起断念剑。此事暂且不提。
且说青黛用雪刃带回的勾魂录找到妖君踪迹, 便与雪刃一同回到地下雪城, 借由雪城死气联系到地府,开启前往地府的路。找到妖君时, 恰好是锦绣三人离开地府之后,青黛与雪刃自然也听到妖君同婉娘所说的话。
八方妖主还真没一个知道妖君与阎王董妧之事, 以至于此时再看来, 怎么看妖君都像入赘去地府的。
青黛与雪刃登时神色说不出的古怪。
世上总算能有个治得了妖君的, 不知该说是普天同庆还是应说报应不爽。
心里幸灾乐祸,脸上自是不能让妖君看出来的。待到婉娘被判官带走,青黛与雪刃才走上前向妖君行礼。
妖君挥挥手免了她们的礼, 神色疲惫,揉着眉心道:“我不能出来太久,长话短说。”
青黛道:“妖门倒塌,八方妖主之一是熹萦女君, 近日也有传闻,妖界有异变,恐怕与妖门倾塌有关。”
“何种异变?”
“江河倒流, 日月无踪。”
闻言,妖君揉着眉心的手揉的更重,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青黛与雪刃:“我被困在地府, 回不去妖界,你们可有想做妖君的?”
雪刃好不容易维持的表情瞬间崩裂,艰难说道:“妖君,您莫不是在逃避责任?”
“胡闹!”妖君瞪了她一眼,义正言辞反驳:“本君此举乃是为妖界而退位让贤,暂且选举出一个足矣服众的,此乃妖界存亡关头,若群龙无首,如何度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