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江寒显然没有认真听她讲话,一直用莫名的眼神淡淡打量着她。直到青黛察觉出他的漫不经心,他才勾唇一笑,也不管青黛方才到底说了些什么,凑近了她一些,用迷惑般的语气说着十足无赖的话:“左右我闲来无事,不如阁主也带着我去长长见识?区区不才,唯有这幅皮相还是可以为阁主长脸的。”
时隔千年,青黛的手终于又痒了一回。她没好气地扭过头,不再理会聂江寒。
说是小城,着实荒僻的很。马车沿着边境寻了许久,即使以非同常理的速度,也将近正午才堪堪寻到。一下马车,入目便是遍地的雪狼,毛茸茸的身子蜷缩在雪上,见有人来,皆抬头警惕地望去。见到青黛的模样后,又都默默垂下脑袋。
马车上,聂江寒抱着暖炉打着哈气,不情愿地探出头。一只小雪狼扒拉着马车轱辘,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派天真地与他互瞪着。聂江寒与它瞪得累了,抬头朝四处望了眼,被漫山遍野盯着他的雪狼吓了一跳。
“雪狼王莫不是也在此处?”聂江寒跳下马车走到青黛身边。青黛伸手拦住他,指向雪狼最聚集之处,道:“当心那里,它们围着的地方便是地下雪城的城门处,若不小心陷下去,生死难论。”
聂江寒蹲下身子拍了下厚实的积雪,叹道:“一整座城都被埋入雪底,难道是雪崩?”
青黛转头看向天色空濛处连绵的山脉。
那只咬着车轱辘的小雪狼跑到聂江寒跟前,好奇地围着他打转。聂江寒忍不住揉了把它圆滚滚的身子,小狼顺势在地上撒欢地打了个滚,咬住聂江寒的衣袖,使劲将他朝一个方向拖。
奈何它实在太小,聂江寒手一提便将它拎到半空中。小狼死死咬着他的衣袖惊慌地挥动着肉呼呼的爪子,终于一狠心松开口,啪叽一声摔在地上。聂江寒看乐了,谁知小狼一点也顾不上疼,又咬上他的衣摆用力朝一处扯。聂江寒瞧着新鲜,移步跟它走去。
青黛回过神来时,茫茫雪野上已不见了聂江寒影踪。
第6章 画楼美人
南国水乡,夜河之上画舫款行,灯火辉映。河畔一座酒楼上,重重纱幔里流淌出弦歌清唱,交杂鼎沸人声,一派绚烂盛世之景。
酒楼某处包厢一角,聂江寒长身玉立,折扇合起漫不经心地敲着掌心。他不过一晃神就被拉进了这里,不仅地方不认得,连他自己一身的装束,手里的折扇都不是他平常用的样式。唯一熟悉的就是腰上悬着的配剑枉生。
他略略打量了一番四周,猜想这等怪力乱神之事,约莫也是青黛的哪路“道友”搞出来的一个幻境。自王嫂之事后他已太平了五个年头,未料到刚遇上青黛便又被扯入是非之中,倒真是有趣的紧!
聂江寒顿时觉得平日里浑浑噩噩的头脑一阵振奋,颇有兴味地瞧向正在房中的饮酒少女。
苏映雪提着酒盏将自己挂在栏杆上,眯眼远望盛渡河如画夜色。她生的极美,乌发随意倾泻下来,身着层叠华裳,绣着锦簇牡丹,将她的雍容眉眼衬托至极,右眼下一点嫣红泪痣,便勾勒出倾城的绝色。
她已然微醺,连千金酒酿顺着她手指滴落都不知。酒水滴下楼,飘散出浓郁醉人的酒香。有一小童恰巧经过酒楼下,一滴酒水滴在她额上。她伸出手指蘸了点酒水放进嘴里,笑弯了眼。
小童抬起头,看见楼上栏杆处倚着的美人以及美人手中的酒盏,眼珠一转,跑到楼后一处僻静之地化作一只小雪狼窜上酒楼。
无人得以见到,连苏映雪自己都未曾察觉,有一只漂亮的小雪狼摸到她身边,借着她繁复衣裙掩护将头伸进她手里的酒盏中,把当中的美酒舔得干干净净,而后打着酒嗝飞快逃走。
等到苏映雪宿醉一夜,次日捂着头从酒楼中结账离开时,与一名男子擦肩而过。男子白衣冷冽,身姿笔挺如出鞘利刃,端的是清冷凌厉的好相貌。
若苏映雪是妖,那必然会认得这个男子。他是西北边境最强大的雪狼王凛封。
凛封身后跟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女孩,摇头晃脑,步履不稳,身上散发出挥之不去的酒香。苏映雪闻到酒香味时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小女孩。
她认得这酒香,是她昨夜喝的金萍露,金萍露千金一壶,她昨夜买下的已是整座城中最后一壶,可小女孩身上的酒气显然时隔不久,莫不是店家欺骗于她?
未等苏映雪细想,那个小女孩瞧见发愣的苏映雪,竟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奶声奶气叫道:“姐姐的果露,嗝,好喝,盈盈还要!”
苏映雪愕然,手足无措地看着抱住自己的小女孩,推开不是任由她抱也不是。幸好领着女孩的凛封走过来,握住小女孩胖乎乎的手臂,不知使了什么巧劲轻而易举将女孩从苏映雪身上拉开:“莫要吵闹,回去罚你。”
眼看凛封领着盈盈欲走,苏映雪连忙移步拦住他,温声道:“公子请留步,令嫒说我的果露好喝,是否意指我昨夜所饮之酒金萍露?令嫒年岁尚小,喝了如此烈性的酒水对身子不好,我懂些医术,可以为她调养一番。”
她虽生在皇家,性子却是难得的直爽干脆,即便是自己的无心之失,若是因她而造成幼女误饮烈酒,她也是定要负起责任来。
但凛封婉拒了她的好意,对于她误会盈盈是他的骨肉也未加以解释。盈盈是雪狼,自幼生啖血肉,肠胃与身子不似人那般娇弱,酒醒之后再歇息两日便可复原。苏映雪不知其中内情,只道自己突兀冒出说要给别人家孩子调养,家中长辈不放心也是理所当然。她略微思索,从怀里掏出一枚通透玉瓶递给凛封:“这是雪莲丸,是我身上最好的补药,你拿去给令嫒服用,可以强身健体。”
这回她不等凛封推辞,将玉瓶塞进盈盈小手里便快步跑开。凛封俯身拿起玉瓶,瞧见盈盈醉醺醺的小脸,无奈地点了下她的额头:“真爱惹祸。”
盈盈捂住翻红的额头,委屈地撅着小嘴拉住凛封衣袖嘟囔:“狼王,疼……”
聂江寒站在一旁,已猜出大概。这幻境约莫是有关雪狼王的过往,他身处幻境中一见着凛封便知他是雪狼王,估计制造此处幻境之人有意要让他知晓雪狼王的往事,再往后大致还会有雪狼王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原因。
既来之则安之,往下看便是,自然会得知幻境主人的目的为何。
聂江寒将折扇合起,转而跟向凛封离去的方向。
时隔不久,不出所料他又见到苏映雪。
彼时苏映雪已换了身轻便行装,腰间挂着两柄银月弯刀,仍旧靡颜腻理,美不胜收。她正站在画舫船头,与几个船夫合力收起一张巨大渔网,欲将里边裹着的人扔进河里。而凛封站在河畔远远望着她,看不出心绪。
苏映雪拔出一柄弯刀指着渔网中的男人:“宋嫱姑娘向来卖艺不卖身,是盛渡河上最有名的清倌人,你是从哪里来的小子,妄图对姑娘动强?”
渔网中的男人离水面仅有一拳之隔,早已吓得惊恐万状,连声求饶:“郡主饶命!草民只是想找宋嫱姑娘喝酒谈心,万万不敢亵渎了姑娘!”
“他所说可真?”苏映雪回头问站在画舫雕花门后怀抱琵琶静立的宋嫱。
宋嫱轻摇螓首,垂下眸子,一双秋水双瞳下眼眶微红,我见犹怜。
苏映雪扬眉:“扔下去!”
远站在盛渡河边的凛封轻叹,飞身足点一江春水跃上画舫,挑下苏映雪斩向渔网的弯刀。
“慢。”他一手使巧劲夺过苏映雪的刀,另一只手提着需几人合力才能提动的渔网,神色自如,还颇有些无奈。
这片江水中隐藏着一只水妖,以落水之人为食,好在盛渡河近些年鲜少有人落水身亡,断了水妖的妖力来源,让它深陷沉眠。若任凭苏映雪将这人投入湖中,且不谈她会不会将人给救上来,怕是落水不久便会引来水妖将人生吞入腹。水妖食人后平添几分妖力与凶性,到时怕是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苏映雪本是一惊,仔细瞧见原来是前些日子误饮金萍露的小女孩的长辈,便挥退拥上来的侍卫,笑道:“原来是公子。令嫒近日好些了吗?”
“尚好。”凛封将渔网中的人扔上画舫,原本渔网所落在的湖面泛起几道涟漪,下面游过一只巨大的黑影,可惜除去凛封无人可见那水妖的身影。
苏映雪是实打实的凡人,自然看不见水妖,温声问道:“公子认得这人?”
“不认得。”凛封见水妖已然离去,便不再想管人间之事,不欲多言想纵身离开,谁知宋嫱忽然跪伏在地,哭声哀切:“这位相公是觉得宋嫱本就为一介娼妓,受人侮辱是理所应当,所以才阻止郡主责罚这人的吗?”
“你做什么?快起来!”苏映雪连忙去扶宋嫱。饶是凛封也觉得弄哭一位姑娘颇为棘手,但他总不能跟她们说水下有妖不能将人投入水中。
正为难时,河畔传来一声稚气的呼唤:“狼……公子,你怎么去了那里!”
河岸上朝凛封招手的正是盈盈。她已消尽金萍露带来的后劲,恢复狡黠活泼,手里挥舞着两串糖葫芦试图引起凛封注意。
苏映雪也认出盈盈,将宋嫱扶起后踏上粼粼碧水掠至盈盈身边,俯身同盈盈说了几句话,得到盈盈首肯后,将盈盈从河畔带上画舫。苏映雪身手轻盈灵敏,竟是凡间罕见的高手。
盈盈见到陌生人全然不害怕,好奇地在画舫上四处张望,苏映雪从荷包中取出一块酥糖塞进盈盈手中,对凛封道:“公子莫怪我擅自做主将盈盈接来,只是宋嫱姐姐今日平白受辱,实在难咽下这口气。公子想保住那人,自是要给姐姐一个交代。不如我们进去细谈,里面有盛渡河上最好的点心与佳酿,必不会怠慢了公子与令嫒。”
盈盈一听闻有好吃的点心,立马握住凛封的衣摆,睁着一双大眼期盼地瞧着他。凛封从西北来南国所为之事已经办妥,归程不急,便答应下来,牵着盈盈走进画舫。
盈盈天生活泼,又是野性未驯的小雪狼,对南国一切都充满好奇,早将糖葫芦不知丢在何处,手里握着苏映雪给她的点心在画舫里四处探索。
她虽调皮,到底没有捣乱,也不曾惊扰画舫中其他任何人,再者有苏映雪纵容,画舫自然不会阻止她,任由她去玩耍。苏映雪亲手给凛封斟茶,递到他手旁:“公子现在可能告知,为何要救下那个蠢物?”
妖界之事自当不能同凡人言明。凛封蹙眉思索片刻,道:“我并非要救他,只是这片盛渡河中不能死人,若你将他带到别处处置,凛封自然不会阻止。”
未曾想到是这般说法,苏映雪与宋嫱对视一眼,奇道:“还望公子赐教,为何盛渡河中不能死人?”
凛封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是狼王,来自荒凉西北,所做之事从不需要任何理由,也鲜少接触凡人。如今被苏映雪追问,他竟不知该如何应付。
盈盈不知从何处蹿出来,握住苏映雪的衣摆道:“盈盈知道!”
第7章 冰封盛渡河(二次捉虫)
见盈盈举着小手满脸期盼地看着自己,苏映雪不由声音都软下来,笑问:“那盈盈可否告诉姐姐,盛渡河中为何不能死人?”
盈盈嘴角还沾着糕点碎屑,神情却不知在模仿谁,端的是严明正气:“是因为那个人太丑,盛渡河这么漂亮,才不能将他投进河里!”
众人哑然失笑,连眼眶通红的宋嫱都破涕笑起来,盈盈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转头朝凛封怀里拱。
几近须臾间,画舫外响起轰然巨响,推动整座画舫剧烈摇晃,惊呼声奔跑声次第交错,苏映雪将手按在腰间弯刀上,凭借傲人的轻功奔去外头查看。
整片盛渡河不复平日的祥和,波浪滔天,河面不时有船体碎片沉浮,已然不知被浪卷翻多少画舫,无数人在汹涌水浪间无助呼救,人间极乐场竟成葬身之地!
凛封朝河底看了一眼,有一道巨大的黑影缓缓从船底游过,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与凛封对视。
是水妖!
但这头水妖从未如此兴风作浪,即便盛渡河中多死几人,顶多是让它妖力更上一层楼,怎会引发它这般凶性?
身后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喊。凛封来不及细想,回头看去。他所在的画舫已被巨浪劈成两半,宋嫱扒着裂开的船体惊恐地向他们呼救。苏映雪为救起她跳至画舫断层处,但要带着一人在如此狂风巨浪间平安穿行实在太过困难。
盈盈恐惧地抓着凛封的手,凛封蹲下身摸着她的头,蔼声问:“用妖力趁人不注意飞到岸上,能做到吗?”
盈盈想了想,鼓足勇气挺起小胸膛:“能!”
“很好。”凛封将盈盈带到船边:“去吧。”
盈盈深吸口气,一头跳下画舫,在即将落水的刹那,她整个身体化作一道银色小狼,借着夜色掩护足踏河上碎木电光火石间掠至岸边,到岸上时朝凛封挥了挥手。
凛封收回目光,此时画舫已将要沉没,苏映雪带着宋嫱在断壁上艰难穿行。凛封轻呼一口气,他的衣袍在烈烈风中变成雪白裘衣,冻冰自他脚下蔓延开来,刹那间冰封整片河面,幻境随之展开,隔绝盛渡河中所有凡人,只余下他与水妖在幻境中对峙。
盛渡河恢复风平浪静,宋嫱扒着断裂的木板,焦急地四处张望:“郡主?郡主你在哪里?”
幻境之中,三尺厚冰之下,苏映雪憋着气息使劲敲打着上面的冰层。凛封看到她之后后退一步,苏映雪上方的冰层便破开一口小洞,苏映雪从水中冒出头来,急速喘息几下,冻得浑身发抖:“公子,麻烦拉我一把。”
凛封将她拉上冰面,苏映雪剧烈咳嗽几声,衣裳湿透,冷得面无人色,凛封在一旁抿唇面色严肃地看着她。
他的幻境会隔绝所有凡人,从未有一人漏网,为何苏映雪会被带至幻境中?
苏映雪拼命搓着手臂,抬头瞧见凛封身上裹着暖和厚实的裘衣,诚心恳求道:“公子,能否借你衣服一用?我实在太冷,来日我定当重谢你!”
凛封抿唇:“我不能借你。”
“为何?”
凛封有些难以启齿,闷声道:“这是我的皮毛,抱歉。”
苏映雪难以置信地瞪大杏眸,直勾勾盯着凛封。若不是她冻得四肢僵硬,看她的眼神,定是要扑上来摸一把试试。
冰层一阵剧颤,下方游过一道巨大的黑影,黑色妖气从冰层下升腾而上,戾气冲天。凛封扶起苏映雪,低声道了声:“得罪。”便将她裹进怀里,巨大冰凌自他脚下层层升起,将他们托至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