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漂亮啊,博雅。”
源博雅“嗯”了一声。
八重闻声回头,看见了粉白的樱花花瓣随着夜风飘落的场景。
那些花瓣是她外溢的妖力形成的,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随风飘落在皇宫精致的木廊上,落在两个男人肩头。
仲夏夜的樱吹雪,漂亮得如梦似幻,从天空中源源不断的飘落,落地后化作光芒消失。
是值得给美工加鸡腿的特效。八重这么想着,突然产生了促狭的心思:“确实漂亮啊,两位都很漂亮。”
源博雅:“……”
源博雅说不出什么话来在八重的预料之中,但他的表情却不是小姑娘以为的憋闷,而是一种悲伤的神色。
八重奇怪,正想着要不要追问,安倍晴明的话打消了她的念头:“八重,门打开了哦。”
卧室的门打开了,里面一片黑黢黢。
八重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
安倍晴明在她身后和源博雅对视一眼,源博雅脸上仍残留着悲伤失落的神色,而他瞳孔中映出的安倍晴明,已然是惯常的笑容了,再没片刻前的感叹模样。
安倍晴明刚刚感叹的美丽不是漫天樱吹雪,而是那道从八重身上浮现的虚影。
妖怪的外表与妖力强弱有很大关系,大概是因为妖力持续外溢的缘故,孩子模样的八重身上浮现出了她长大后的身影。
那是被天皇盛赞的贵族女子,的的确确美得非同寻常,即使只是个背景,也已足够引人遐思了。
然后八重一回头,那道身影就消散了。
黑黢黢的室内不详气息浓郁——正是因为不详气息浓郁,所以室内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八重探出妖力,在黑暗中掀开一角光明,绘着《地狱变》可怖图案的屏风出现在三人眼前。
破碎不成人声的呓语从屏风后透出。
房间里的场景比室外要可怕的多,八重又开始发抖了。
在八重克制着颤抖,努力做着心理准备,还不敢往前走的时候,安倍晴明先一步越过了她,进入房间。
“这幅画,可不该是放在这里的。”
阴阳师自言自语的说着话,在屏风前停顿了下,然后绕过屏风走入后间。
白色狩衣完全看不见了,八重扯住源博雅的衣袖,赶忙追上去。
身着白色单衣的女子披头散发,松松垮垮的跪坐在被褥上,嘴里念念有词,音节含糊,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她每说一个词,就有青色的火焰从口中喷出,阴森森的照亮她对着地面的脸,以及——她额头上长出的一只尖角。
那只角周围鲜血淋漓,像是才从皮肤里顶出来一样。
血顺着额头下落,滴滴答答染红被褥。
八重扯着源博雅的衣袖,不知不觉缩到他背后去了,只探了个脑袋出来:“生、生成姬?”
与丑时之女很类似的妖怪,在传说中,都是由嫉火中烧的女子化成的。只不过丑时之女是彻头彻尾的妖怪,而生成姬介于人与妖之间。
还有一则传说,源博雅吹奏鬼笛叶二,能让生成姬清醒过来,恢复人类的神智。
“那是……”源博雅的声音响了起来,“婴儿吗?”
青色火光明灭,照亮小小一圈空间,生成姬枯瘦的手爪下,漆黑尖锐的长指甲抓着的,仿佛是个襁褓。
☆、第 8 章
在源博雅的提醒下,安倍晴明也注意到了生成姬手爪下的东西,他缓缓的蹲下身体,单膝着地稳住重心,是一个既文雅,又能随时发起攻击的动作。
阴阳师用柔和的声音轻柔的问:“这位姬君,请问能把它给我吗?”
安倍晴明用和声音一样柔缓的动作,去够襁褓的一角。
生成姬的手指猛地一紧,裂帛声响起,她的指甲陷入了襁褓之中,襁褓里的小东西不舒服的动弹了下,棉布包极明显的起伏了下。
小婴儿稚嫩的啼哭声只响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太乖巧、没意识到危险,还是身上被压得太重哭不出声。
总之这一声啼哭让在场正常的三个人的心都揪紧了。
生成姬也被这一声啼哭惊醒,她抬起了头,望向安倍晴明。
她张合嘴唇吐出难以分辨的音节,青色火光照亮她的脸。在这个角度下,八重从这张异化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你是……”八重松开了源博雅的衣服,走到了安倍晴明身侧,也就是生成姬的面前,“纯子。”
是那位毒害了八重,代替八重入宫的贵族女子。
生成姬开合嘴唇,吐出的模糊音节这一回能够分辨了,她磕磕绊绊的在喊八重的名字。
“我听别人说你每天做噩梦,没想到事实上却是你成为别人的噩梦了呢。”八重看着那张异化的脸。
小姑娘片刻前表现出的害怕不安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身上妖力动荡,她在愤怒,尽管极力控制,但语声仍显得尖利,“你不是得偿所愿了吗?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生成姬重复着“八重”的名字,异化的脸上露出的恐惧的神色,她仿佛相信了自己谎言中的噩梦。这份恐惧极其可笑,八重逼近一步,生成姬立刻往后退去,她的手于是松开了襁褓,拉着襁褓一角的安倍晴明立刻把婴儿抢了过来!
襁褓被抢,生成姬的表情骤然狰狞,她张开嘴发出一声响亮的吼叫声,口中火焰喷出两寸来长,对八重的恐惧消失了,她猛地向安倍晴明扑过去!
“博雅!”安倍晴明将襁褓向后抛去,源博雅一把抱住。
将孩子交付给挚友,安倍晴明抽出符咒,然而粉白的妖力已经暴烈的炸开了,八重瞪着眼睛,脸颊绷得死紧:“滚开!”
完全是本能的反应,将妖力凝成团投出去,将生成姬被撞开。被攻击的生成姬更愤怒了,嘶吼着冲向八重,锋利泛光的黑色指甲往八重脸上抓——生成姬使用着的仍是人类女性打架的手法。
八重完完全全是只妖怪了,她站着没有动,然而粉白的妖力中掺入了不详的血色,她身上的气息开始变得暴虐,变得——更像一只妖怪。
不报复不是真的不想报复,隔着皇宫重重结界无可奈何时,八重可以用各种理由来麻痹自己,告诉自己不报复比报复更好,但当仇人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八重哪里能保持冷静。
安倍晴明一道符贴到了八重后脑勺上,八重瞬间僵住,妖力化作染血的樱花瓣飘落,小姑娘瞪大了眼睛,看着生成姬撞上安倍晴明支出的透明结界,然后被撞飞,随即生成姬像是意识到了自己和阴阳师的实力差距,不再进攻,怨毒的看了他们一眼后,撞开窗户逃走了。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生成姬逃离时,樱花花瓣还没来得及落地,被限制了动作的八重两眼通红,声嘶力竭的怒吼:“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充耳不闻,对源博雅点了下头,追着冲出去了。
“八重,不可以!”源博雅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揽着八重——极用力,他生怕八重挣脱符咒追上去,“交给晴明吧,相信他能处理好!”
八重喘着粗气挣扎,越挣扎符咒的效果越强,她愤怒的质问源博雅:“你知道被毒死有多痛苦吗?!”
两行血泪从她眼中滚落:“我已经死了,她还败坏我的名声,我已经死了,还不能杀人吗?!”
源博雅回答不了她。
于是八重的愤怒无法平息:“有什么不可以的?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如果你杀了人,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八重。”安倍晴明回来了。“那个能吃着金平糖在阳光下肆无忌惮的行走的八重,能和大大小小无数妖怪成为朋友的八重,想要供奉一目连大人的八重,都回不来了。”
“八重,我还有很多甜点没买给你吃。”源博雅也涩声开口,“如果八重回不来,我会非常悲伤。”
生成姬仍是人类,杀害了人类的妖怪会染上洗不去的血腥味,他们会变得暴虐,渴望鲜血,在追求杀戮的道路上回不了头。
安倍晴明蹲下身,面对面认真的看着八重:“如果你杀了生成姬,你同时会伤害许多关心你爱着你的人,所以,不可以。”
八重渐渐平静下来,两行血泪被清澈的泪水冲走。她眼中的红色褪去了,身上的暴虐褪去了,妖力中的血色也褪去了,安倍晴明的符咒失去了效用,从她身上飘落。
源博雅松了一口气,也松开了手。
八重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咬着嘴唇哭,她不关心生成姬会怎么样了,也不敢再继续关心下去。
“对不起。”八重带着浓重的哭腔开口道歉,“……我想回家。”
八重难过又难堪,跟着安倍晴明和源博雅一起走出皇宫后,草草说了声“再见”就跑走了。
源博雅才追了两步,就失去了八重的踪影,他忧心忡忡的问安倍晴明:“不会出事吧?”
安倍晴明摇摇头,从宽大的衣袖中捏出一只小纸人,头顶上系着红绳的小纸人落到地上伸了个懒腰,追着八重离开的方向跑去,速度极快,倏忽就消失了。
“放心吧。”送走了小纸人,安倍晴明才回答源博雅。
源博雅讷讷点头,他手臂里的小婴儿不甘寂寞的发出了啼哭,两腿乱蹬。
毫无照顾婴儿经验的年轻武士僵硬的低下头,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起襁褓里的小东西。小家伙脸圆滚滚的,即使在聒噪的哭着,也无损他的可爱。
这个婴儿有一头浅金色的柔软短发。
“外邦人的孩子吗?”小家伙把襁褓蹬散了,源博雅笨拙的把被子掖回去,“怎么会出现在皇宫里?”
年轻的武士不会包襁褓,小家伙又不配合,源博雅几次尝试都没能把他的两条腿裹回去:“真是的,晴明,你别就站在那里看着,来帮忙啊!”
安倍晴明慢悠悠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这种时候就需要有经验的女性帮忙了……”
绘有桔梗印的刚刚点亮,源博雅变了调的声音响了起来:“晴、晴明……这个婴儿,有、有翅膀……”
八重心情抑郁,回到山里后就躲回了樱花树里,她维持着抱膝的姿势,鸵鸟样埋着头,享受着自欺欺人的安全感。紧绷的精神却让她的意识异常的清晰,八重清楚的看见一只头系红绳的纸片人绕着樱花树走了几圈,疑惑的拍拍树干,像是不明白跟着的人为什么会消失在树上。
小纸人拍树干,等同于敲了八重家的大门,八重感受到了它身上与安倍晴明一模一样的灵力,没有理睬。
小纸人离开了,丑时之女嬉笑着来了,她在左右两棵树之间犹豫了下,钉子又扎到了八重身上。
身上刺刺的疼,八重没忍住,呜哇哇的哭出了声。
丑时吓得锤头都掉了:“八重、八重,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八重从树里扑出来,一把抱住丑时,继续呜哇哇的哭:“痛死了啊,那时候痛死了啊……死的时候,可疼可疼了……”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突然说到死的时候了?”丑时之女手足无措,僵硬的张着手臂都不知道该回手抱住八重安慰安慰她。
好在八重慢慢的自己收住了哭声:“晴明……安倍晴明说的没错。”她揉着眼睛从丑时之女身上起来,“如果我真的动手了,现在连抱着你都做不到吧?”
八重说安倍晴明是对的,丑时之女对他的印象却降到了最低点:“安倍晴明肯定不是好人,不然为什么你跟着他出去了一次就哭着回来!我从来没见你哭过!”
八重不想沉浸在死亡的阴影中,于是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她到山顶给一目连荒凉的神社除杂草,将坍塌得到处都是的断木瓦砾整齐的堆在一处。
妖怪不需要太多睡眠,体力又比人类好了太多,八重小小的身影如同勤劳的蜜蜂一般在神社中穿梭着,荒废的神社渐渐有了些整洁的模样。
神社的主人几次想找八重,想对她说不需要她做这些,却发现八重在躲着他。几次下来,一目连不再试图去和八重说话。
丑时之女很担心八重,这几天都没去钉钉子,一直呆在山上陪她。丑时看见了一目连,也发现了八重的躲闪,她问八重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一目连大人的吗?”
八重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回答她:“因为我察觉了自己内心的污浊啊,在用劳动洗清这份污浊之前,我不敢见一目连大人。”
丑时听不懂,转头又去问一目连:“八重哪里脏啦?明明是个又干净又漂亮的小姑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