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餐厅里突然无端地静默,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三.角钢琴前,年轻的琴师一曲终了,正翻着乐谱,选择下一个曲目。
何小曼望着推到自己跟前的书籍,眼神变得有些悲悯。
半晌,她轻轻地将书籍又推回到曾玉裳跟前:“曾小姐的阅读涉猎如此之广,真让人佩服。但更让人佩服的,是你内心的坚强……”
曾玉裳的细眉再一次扬起,一句“何以见得”差点又脱口而出。却终究忍住。她要听何小曼的下文。
“威廉·斯泰伦的长篇小说《苏菲的选择》,六年前获首届美国国家图书奖。痛楚、讽刺、难以言说的激烈与多面,我是很艰难才把它看完。曾小姐能平静地阅读,本身就是更深刻的理解,和更通透的坚强。”
这下,曾玉裳不得不动容。这书面世亦未久,虽有同名电影,但国内完全没有机会看到,眼前这小姑娘如此年轻,看上去还不满二十岁,怎么竟有这样惊人的阅读量?
如果说上次的《情.人》还有可能是事后做的功课,那眼前的这本《苏菲的选择》,却是不折不扣的“即兴表演”,而且是难度相当高的考验。
“何小姐也让人佩服。能问一下,何小姐在哪儿高就?”
从今天服务生将何小曼指给她的那一刻起,她望见何小曼身上的衣裳,就已经升起了好奇。但那好奇还不足以让曾玉裳主动接近。现在却完全不同了,何小曼不仅仅是长得好看、穿得有品,而且谈吐还如此不凡……
高傲的曾玉裳,第一次觉得人间还有如此人物,能和自己这样坦然地谈着文学作品。
这女孩子像是个谜,突然从一团迷雾中冒出来的谜。
只见何小曼眼睛亮亮的,闪着动人的光芒,嘴角的浅笑越加动人:“我是国纺大的新生,来自C州。”
居然只是一名大学新生。当然了,能考上国纺大的孩子,起码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
“你呢?”曾玉裳又问汤丹。她相信从一个人相处的朋友,也可以更全面地了解这个人。
汤丹早学了几分何小曼的淡定,虽然还不能完全做到位,却也学了一大半。
“我已经工作了。其实……小曼也是,她是我们C州纺织行业最年轻的车间主任、最年轻的销售科长。”
曾玉裳有点懵,刚刚不还说自己是大学新生么?
何小曼看出了她的疑惑,也无意隐瞒她,解释道:“汤丹说得没错,我是厂里的一名员工,不过,我也是一名刚刚报到的大学生,我是半脱产,所以……两个身份都对。”
“原来是这样……”曾玉裳嘟囔着,这才搞清楚何小曼到底是干嘛的,“纺织工人这么厉害了啊,看这么多书……”
你真是对纺织工人有着很深的误解呐!
何小曼之所以看过这么多文学作品,一方面是她后世接受过高等教育,另一方面也因为她的确喜爱阅读,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曾经的阅读体验会派上这么大的用场,真是始料未及。
此刻的曾玉裳已经完全相信何小曼就是个素昧平生的普通学生,但也是个让人相处非常愉悦、能达到某种精神高度的伙伴。
曾玉裳的寂寞,超乎外人的想象。所有孤独的人,都并非天生就不喜欢交际,他们只是难以寻觅能碰出火花的灵魂,所以才任由寂寞将自己包装。
放松了戒备的曾玉裳,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刚刚你说自己叫何小曼?”
“是啊。”何小曼察觉到了曾玉裳不经意的亲近。
曾玉裳指指她身上的衣服:“昨天我还在瑞芙琳的橱窗里和‘它’见过面,设计源自何小曼,看来这是你的设计,瑞芙琳的手工啊。”
“咦?这么巧?”何小曼惊喜地望着曾玉裳的暗红色旗袍道,“如果我没看错,您这身也是瑞芙琳的手工吧?”
“是啊,我在她家定制旗袍已经四十年了,中间有十来年店门不开,谢小姐也会亲自上门替我量尺寸定做的。”
“原来如此,竟不知您与她家还有这么深的渊源!”何小曼低声叹道,“我在C州就听说过瑞芙琳的大名,一考到S市,心中头一个念头就是要穿上瑞芙琳的手工。说来也是我挑剔,和小丹去看了一遍,总觉得那里的旗袍倒是格外适合您这样的气质,我和小丹穿着,总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所以才做了小小的改良,让老板娘……哦,让谢小姐照样子做了。就一张小小的草图,能做到这么完美,也只有瑞芙琳了。”
曾玉裳笑道:“知道为什么异样?”
“不知道啊?”何小曼眨眨眼睛。知道也不能这节骨眼上说啊。
“你看的旗袍太重了,重到把你们的个人风格都压住了。不好看,”曾玉裳叹道,“你们还年轻,该像这样潇洒多姿的,旗袍虽然好看,却适合五年后的你们。”
“原来如此!我只知不适合,却完全想不到哪里不适合呢。”何小曼有些惭愧。
曾玉裳觉得这一刻的何小曼有些迷茫,十分需要一位恰当的“人生导师”。咳咳,作为一个十几岁就名动当时社交圈的旧时代知名美女,曾玉裳觉得自己当得起。
“不用多去想为什么不合适,想通了、想透了,也还是不合适。人生啊,知道自己合适什么最重要了。”
何小曼嫣然一笑:“所以曾小姐的意思,我现在的打扮就很合适我自己,是吗?”
这急急邀功的孩子气,倒把曾玉裳逗笑了。她都多少年没和这样的孩子推心置腹说话了啊。曾玉裳突然觉得,自己怎么可以服老呢?这不还有孩子正需要自己呢吗?
“能设计得符合自己的年龄气质,很不容易。但能设计汤丹的服饰还如此妥贴,说明你不仅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别人要什么。这才是你的珍贵之处。”
第113章 准备
曾玉裳独来独往得太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到如此投契的对象。
而何小曼更是感叹。原本她接近曾玉裳, 只是为了她那花园前一排临街的门面而来,但随着内心的接近, 何小曼对曾玉裳有了真正入心的佩服,无论是她优雅的仪态、略带傲气的眼神、信手拈来的谈吐,都带着旧式隐忍的炙热。
她表面清冷,其实内心格外有温度。
二人聊了很久, 甚至忘了汤丹的存在。临走的时候, 曾玉裳依然坚持该由她来结账。
只是这回的坚持,已不是一开始的戒备, 而是出于对这场结识的喜悦。
“你们是回国纺大吗?”一起走到酒店大堂,曾玉裳转头问。
“我们住在国纺大附近的招待所。”何小曼微笑着回答。也只有何小曼可以将“招待所”三个字说出五星级酒店的坦然。
若是一个小时之前,她也不会如此坦然。但现在已经可以, 因为曾玉裳已经从心底接纳了她。
果然, 曾玉裳试图发出邀请:“那咱们顺路, 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公交车。”
“我喊了车, 加你们两个也坐得下,不如一起吧, 我送你们回去。”
汤丹还以为何小曼要客气一下,正提起一口气打算附和何小曼。哪知道何小曼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 反而笑道:“那太感谢曾小姐了, 咱们又能说一路呢。”
说话间,曾家那位中年妇女走了过来, 低声对曾玉裳道:“曾小姐, 车子已经到了。”
曾玉裳心中高兴, 拉着何小曼的手给她介绍:“月君,这两位小姑娘是我刚刚结识的,何小曼,汤丹。”
又跟何小曼道:“我的管家,陶月君。”
陶月君一见何小曼,便是微微一怔:“是你?”
“您好,又见面了。”何小曼微笑地看着她。
既然选择了与曾玉裳一同走出餐厅,何小曼也是料到了会与她碰面。虽然结识之路费尽心机,但何小曼终究不是一个遮遮掩掩之人。
“你们认识?”曾玉裳有些奇怪。
“这位何小曼姑娘曾经来咱们家想找您,因不知有何目的,被我拒绝了。”陶月君说着,警惕地望着何小曼。生怕她对曾玉裳使了什么手段。
曾玉裳吃惊,挑了挑眉,却没有表露,只沉声问道:“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何小曼真诚地望着她:“我的确去过武青路79号,想与您见上一面。不过陶管家拒绝了我。后来第一次见您,就是上周二在四季茶餐厅了。请相信我对您绝无恶意……”
曾玉裳嘴角挂起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看来你为了接近我,也是花了不少心血啊。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见我?”
“我是纺织厂的销售科长,正在想驻S市的办公室处,武青路离国纺大近、环境优雅。而国纺大周边正渐渐形成一个集纺织品交易和展览交流为一身的市场,79号花园的围墙那么长长的一道,在武青路上已很少见,所以我一开始是想找主人谈谈租用临街房屋的事儿……”
“这不可能,不用谈的。”曾玉裳立刻打断了她,“要愿意开店,我这79号留不到现在。既然武青路上已经少见这样的房屋,那更应该让这份‘少见’继续下去。”
何小曼笑道:“其实,我已经想过曾小姐会拒绝我。但这已经无关紧要。能和您喝茶聊天是一次非常愉悦的体验,这体验也是我花了心血准备,而后才有的机会。”
曾玉裳深深地望着她:“但有些东西,并非花了心血就可以准备到。你不可能知道我今天会在茶餐厅看什么书。”
何小曼保持着坦然的微笑:“保持求知的欲.望,保持对世界的好奇,这‘准备’就是一辈子的,绝不仅仅为了某人。这‘准备’是为了自己,随时随地可以碰到相当的人,谈有趣的话,做有趣的事。”
不知道是否这场交谈起了作用,又或者曾玉裳的心思原本都非寻常人可以琢磨。反正出人意料的是,曾玉裳居然没有因此而厌弃她。
车子终于开到武青路79号曾家花园门口,离国纺大也已不远。
何小曼和曾玉裳一并下了车。正要道别,却听曾玉裳道:“不谈租街面的事儿,我还是很愿意和你说话的。”
咦,这是肯定,还是邀请?
何小曼转过头,笑得格外阳光:“其实我真正见到您本人之后,没有谈过工作。”
二人心领神会。曾玉裳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许,点头道:“我常常一个人在家,欢迎你来作客,有好茶相待。”
“谢谢曾小姐,一定会来的!”
回到招待所,何小曼立刻将“战袍”换下来,小心地挂起来,要知道真丝是极易弄绉的,何小曼还是细心点为好。
“哎,看来这地方是租不成了,这么多天白忙了。另找地方吧!”汤丹长叹一声,累得倒在床上。
“瞧你。今天我跟曾小姐说什么来着?看来你没听进去,眼神不知道在瞥哪个帅小伙呢。”何小曼取笑她。
“你们俩今天说了那么多,好多我都听不懂,当然只能用用余光饱饱眼福,好歹既不无聊又不失礼。”
也真是难为汤丹了,她本来就不是那么沉静的人啊。
何小曼笑道:“我跟曾小姐说,‘准备’是一辈子的,不只是为了某人,而是为了自己。所以,和曾小姐的交往也一样。就算一开始抱有目的,却也不能因为目的没有达成,就轻易地舍弃。情谊,是不能只讲结果的。”
汤丹听懂了:“所以,哪怕没有结果,也不算白忙,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真聪明!”何小曼赞她,“这世界不存在白忙,收获在别处。起来,别瘫着,崇光棉织厂驻S市办事处,暂时就在这招待所里,在这房间里,起来工作了!”
“你个黄世仁,催这么紧。”汤丹虽然不情不愿,但一想到自己来这儿是工作的,可不是享受的,还是一骨碌爬起来,“来吧,安排什么工作?”
何小曼从包里掏出谷德求的名片,认认真真看了半晌,嘴里喃喃地念:“天鹰文化……谷德求。”
汤丹有些不解:“你不会当真了吧?我怎么觉得这事太梦幻了。”
“到底是梦幻还是现实,得自己去确认。下午学校的课比较重要,我不想缺课,给你个任务……打电话和家里联系,让石副厂长和纺工局联系,想法子让C州纺工局出面和S市纺工局接洽,咨询S市时装发布会事宜,注意别动声色,先确定是不是真有其事,确定后如果有可能,要让厂里拿到入场观摩的名额。”
这是何小曼深思熟虑的结果。如果谷德求不是骗子,如果真有这么一场时装发布会,这发布会一定会是纺织行业的一个亮点,一件盛事。
雄心勃勃的何小曼、前程远大的崇光棉织厂,如果能亲身参与到这项盛事,那是多好的学习机会!那是多好的露脸机会!
崇光棉织厂的第一批牛仔布订单已经顺利完成,由外经贸局组织的第二批订单也已经在落实过程中。自己前来S市打市场,为的不就是有一天崇光厂能自己接订单吗?
“那……你是打算观摩还是真的去当模特?”汤丹问。
何小曼一扬眉:“等你下午确定过,如果真有其事,我当然是去当模特。观摩可不能进后台,但模特可以。”
汤丹顿时好生羡慕:“我还没见过时装表演呢,长得高真好啊!”
“哎,高啥呀……”何小曼不由叹息着摇头。她穿越到这里之前,从事的正是相关行业,而且也当过一段时间的模特,只是不红罢了。对于自己172的身高,旁人看着已经很高,但放到真正的模特堆里,一下子就会被淹没。
何小曼可没有一颗“超模”的心,她想要的,只是打入这个市场。
S市机场是整个三.角洲地区最大的机场,也是唯一的国际机场。一驾又一驾的飞机在这里起起落落,在这尚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既完成旅客的流动,也完成文化的输入与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