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一抹色彩
丁砚挂上电话, 起身到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 何小曼在书页里嫣然而笑。
这张纺织女工的照片,丁砚一直随身带着。其实他上一次见到何小曼本人,也不过是数月前,他远远地“护送”何小曼高考, 整整看了她三天。
也许是距离太远, 也许是没能说上一句话,每每想起何小曼, 丁砚总觉得已经分别了很久。
何小曼越来越像个成年人,虽然变化是些微的,但那青涩的退却是显而易见。
但有一点不变, 她一定还是那样热忱而聪颖, 纵使前面有高山, 也不会轻易认输。
看了良久, 又将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回书里。依然是先前翻开的那一页。
丁砚自有深意。
书页上有“yan Ding”的字样,合上, 便与何小曼的笑颜在一起。
没错,这是一本最新的国际权威期刊。能在这期刊上发表论文, 是多少学者孜孜以求的学术梦想, 但实现者寥寥。
可丁砚做到了。他只花了一年。
导师的骄傲、同仁的祝贺,他悉数收下, 报以谦逊的微笑。转身, 他就将何小曼的照片夹在了这一页。因为他无法与何小曼分享这个喜讯, 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的名字与何小曼在一起。
而且这个名字是“yan Ding”,在这样的表述前面,“丁砚”或是“丁彦”变得完全没有差别。似乎这样,能让自己的“欺骗”变得不那么触目。
他从来都是专心的。专心地在这里学习,专心地在这里生活。
因为学习能力突出,又儒雅俊美,热情活泼的外国妹子们颇有些对他表示好感。可是一来二去,妹子们便退却了。这个东方来的男生看似温文礼貌,却有一种柔软的坚韧,让人永远无法更进一步。
丁砚很享受这样的宁静,这宁静不仅仅是生活上的,也是内心的。
这生活对他来讲只有一个遗憾,就是不能知晓何小曼的讯息。他知道何小曼考上了国纺大,这是科技学校的陈校长告诉他的。因为何小曼的照片如约挂在当初约定的那面墙上,成为科技学校第一个考入国纺大的学生。
但何小曼读的是什么专业?她辞职了吗?她开学了吗?
反正汤彦铭这家伙是还没开学。
真是思念何小曼啊,恨不能立刻飞回去,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珍珠弄,看看她是不是还穿着白色围兜穿梭在织布机中间,又或者她已经成为一名大学生,去了S市,坐在国纺大的课堂上,专心聆听着老师们的讲课。
她的人生,真是有无限可能啊!
丁砚压下心头的摇曳与思念,将桌上的日历轻轻地翻过一页。还有一年,他就可以回去了。
这边大学很积极地挽留他,给了他丰厚的奖学金。可他想回去。他在这边如海绵一样饥渴地读书,不完全是为了自己,更是想学到更多国际尖端的东西,可以让他报效祖国。
丁砚不缺钱,但丁砚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很多钱。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个学者,授业解惑、教书育人。当然,如果每天还能与何小曼说上几句话,不,哪怕不说话,就如去年那样坐在自行车后默默地抱着他,也是丁砚心目中格外完美的生活。
书页合上了。何小曼的笑颜悄然被隐入艰涩的论文,一抹色彩却留在丁砚心中,让他的异国求学之路变得不那么孤独和难熬。
不过是太阳的几起几落,转眼就到了十八号,由纺工局主办的S市第一届行业时装发布会在九洲花园酒店闪亮登场。
虽然此时的S市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还没有后世那么大,但S市到底是老牌的沿海大都市,这场破天荒的时装表演还是吸引了各路人马前来观看。
S市周边被J省包围,和J省的那些主要城市群个个称兄道弟,此等盛事,当然也要广发英雄贴。C州也来了考察团。
崇光棉织厂的副厂长石新源得了何小曼的讯息,直接就冲到了纺工局,连打电话的过程都省略了。作为现在市里生产能力仅次于三家国营大企业的纺织厂,崇光棉织厂过来要这个考察名额倒也说得过去。
考察团由C州纺工局长瞿逸兴带队前往S市,国棉一厂的副厂长周晓芬也赫然在列。
九洲花园酒店的休息室里,考察团的人都围坐着,等待到了时间就入场。
“崇光棉织厂还真是出人才,咱们周厂长也是崇光厂出来的。”瞿逸兴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兴致很高,完全没留神周晓芬并不太愿意别人提到她的过去。
石新源却很愿意提。以前他和周晓芬关系还可以,现在却隐隐觉得周晓芬有些变了。
虽然去了国营大企业,但好歹也是因为崇光厂给了她巨大的舞台和尽情表演的机会。试问,如果没有一个心胸和思维如邱勤业那般的领导,周晓芬如何出得了头?
所以现在的周晓芬在石新源看来,很是有些忘本。
见瞿局长提到这一茬,石新源还想再刺激刺激周晓芬:“今天现场,还不止我们两位呢,还有崇光厂的人。”
瞿逸兴一愣:“还有谁?”说着,转头望了望另外两家企业的主管副厂长,“不对吧,你们俩都没在崇光棉织厂呆过吧?”
二人赶紧摇头。他们看出了些许苗头,才不知道让自己陷入他们的明枪暗箭中。
“那是谁?”瞿逸兴有些好奇。
石新源却卖起关子来:“等会儿瞿局长就知道了。这可是我们单位的秘密武器,轻易不拿出来使的。”
“哦?哈哈!”瞿逸兴笑起来,“崇光厂到底有多少秘密武器啊,怎么点子就那么多。你们邱勤业脑子真是灵光,眼见着纺织行业可不比前两年那么风光了,偏偏你们崇光厂还在不断扩张。怎么你们邱厂长又跟政府要地了?”
石新源打了个哈哈:“毕竟我们生产的品种和别人不一样嘛。这几年大约是运气好吧……”
第118章 秘密武器
这个年代, 土地还并不是最稀缺的资源。
农村宅基地审批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城市工业用地也不是那么紧张。如果不打算在市区扩张, 而去市郊征地,成功率还挺高。
崇光棉织厂的新织布车间马上还没多久,换了旁人,断断不会还想继续扩张。但在何小曼启程前往S市前, 和邱勤业作了一番长谈。
邱勤业的案头, 依然放着丁砚的那份调研报告,关于工业与技术, 关于世界经济潮流与国内现状。
丁砚曾经给邱勤业推荐了几本关于工业经济的普及性读物,邱勤业很认真地读过,受益匪浅。这一切都在提醒邱勤业, 眼下正是行业秩序悄然调整之期, 起起伏伏、波峰波谷, 要想在这浪潮中屹立不倒, 不能一直秉承“船小好调头”的理念。真有大浪过来,小船不堪一击。
每次厂部开会, 或者与中层干部交流的时候,邱勤业总觉得何小曼虽然年轻, 却似乎比其他人更具前瞻性眼光。所以他才想和何小曼长谈一次, 谈谈崇光棉织厂的未来,谈谈这个行业的未来。
这个行业的未来, 是历史的定势, 何小曼当然知道。但崇光厂的未来, 则在当下这些人的每一个决策、每一次执行中,何小曼无法预测。
但有一点,何小曼知道,崇光棉织厂应该向什么方向去努力。
“小曼,咱们今天畅开了说。咱们C州,轻工、电子、纺织,是三大支柱产业,你觉得咱们纺织行业能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耀眼?”
“会有变化吧。没有任何行业可以笃定光耀。”何小曼不想把话说得太死,就算心中明镜似的,吐露出来,也要符合现实逻辑,“花无百日红,这本来就是世间规律。不过,开到荼蘼,熬过凋零,会迎来硕果累累。”
邱勤业的手指轻敲着办公桌面,低垂着头,却抬眉注视着何小曼,问:“果实摘了呢?这树还有什么价值?”
何小曼微笑:“复苏重生的价值。起伏很正常,重要的是有熬过寒冬的能力,来年开春,又是一番萌芽、吐绿、抽枝、直至含苞待放……”
“哈哈,说得有道理。”邱勤业笑了,“所以行业是如此、企业也是如此。别看我们崇光厂现在形势一片大好,可也得想着以后,想着哪天行业不景气了,经济不景气了,怎么才能让自己熬得过去。”
“让自己变得更加粗壮。邱厂长知道榕树吗?”
“榕树?”
“对,生长在南方的榕树。我们去特区也曾见过,经年的榕树,树冠巨大无比。都说‘独木不成林’,但榕树却可以‘独木成林’。因为它从树枝上垂下‘气生根’,扎入土壤中,成为真正的树根,反过来再为整棵树提供养分,所以榕树才可以长成那么庞大的树冠,可以让那么多人遮荫乘凉。”
邱勤业何其聪明,略一沉吟便明白了涵义:“你是说,崇光厂要想屹立不倒,就要成为榕树。仅有一条根,不足以支撑一片森林,必须要有其他支撑,才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何止崇光棉织厂,就是何小曼自己,也不敢只用一条腿走路。
“邱厂长果然太聪明了。不过,这只是我一家之言,邱厂长权当一个参考。”
“嗯,你不用有压力。建议在你,决策在我。”邱勤业给她解压,内心却越来越清楚,何小曼讲得很有道理,这建议,的的确确是个很有价值的建议。
邱勤业道:“以前咱们崇光厂相信‘船小好调头’,但是现在确定了方向,不需要、也不能够随便调头,是时候想想,怎么去更远的地方了。”
何小曼笑道:“那就不能当小船,要当‘航空母舰’才好。”
“哈哈,航空母舰。看来你还喜欢看军事啊。”邱勤业放松了下来,先前还前倾的身体,终于后仰靠在了椅背上,“所以啊,虽然建了新车间,但我这心里总是不着落。咱们厂地理位置虽好,却也有劣势。位置太挤,不具备继续扩大的条件。”
“去郊区。”何小曼眼睛闪亮亮的,“咱们C州并非大城市,所谓郊区其实也不远。咱们凌安区辖区,有很广阔的市郊地盘呢。”
“搬迁?”
“不。建设新厂区。”
正合邱勤业之意!新厂区并非分出去的枝桠,而是垂下的“气根”,落地、生根,不仅可以让崇光厂这棵“树”变得更加稳固坚定,更是多了一条养分输送的渠道。
这是集团化的雏形。
如今C州最强的四家纺织企业代表,连同纺工局的最高领导,都坐在九洲花园酒店的休息室,谈到这个话题,真是彼此心思不一。
“邱厂长一贯有闯劲。”周晓芬的点评很实在,但让人听不出态度。
国棉二厂的生产副厂长张旭光则不以为然:“做企业,还是要扎扎实实。太冒进容易摔跟头,崇光厂这才红火了几年?才学会走路就想跑啊。”
石新源微微一笑:“我们厂,不如几位老大哥身强力壮,能仗着的,无非也就是些勇气了。”
在场的另一位是光明印染厂的技术副厂长颜金川,作为印染企业,他们和几家纺织企业都是业务关系,不涉及竞争,相对倒要超脱些,见现场有些小小的火花,而“老大”瞿逸兴又神态怡然,完全是看戏状态,自己不得不出来说两句。
“你们啊,不论是强壮的,还是胆大的,或者是聪明的,总之都是厉害的。我还羡慕你们呢,彼此都有目标,都有学习的对象,我还希望咱们C州的印染行业也能像纺织行业这样你追我赶,这样才能共同进步啊。”
瞿逸兴哈哈大笑,指着颜金川:“你看,老颜开始说现成话了。光明厂是咱们C州印染的头块牌子,没有竞争对手,真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颜金川倒是一脸正经:“瞿局长你就取笑吧。没有对手比没有对象还惨,最容易固步自封,多亏咱们纺工局还能经常组织这样的考察,让人多找差距,多向更优秀的企业学习啊。”
“哈哈,这么说,咱们瞿局长这是给颜厂长‘介绍对象’来了。”
石新源见缝插针地开了句玩笑,顿时众人大乐,皆笑了起来。本来看着有些明枪暗箭的,立刻就被这句玩笑消弭于无形。
笑声中,只见工作人员进来,请休息室的诸位贵宾去会展中心大厅入座。
会展中心大厅以一种他们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奇怪方式布置。舞台不在前方,在中央。一个高台从最远端的舞台处搭起,贯穿整个大厅,延伸而来,将观众席一分为二。
而观众席也并非向着前方,而是分列舞台两边,与纵向舞台平行。
观众席的每张折叠椅上都贴着名字,倒省去了一番你推我让,各自找着名字,安稳坐下。
还没有通稿的时代,也没人挤头排。座次学虽然古已有渊源,但在这时装发布会现场,人们还没有意识到C位的重要性。纯朴的年代,一切都秩序井然。
发布会并非完全西式,主持人上台介绍了背景,S市的领导欣然致辞,而参与承办的各家纺织服装企业代表也适时露了个脸,一套庄重又略显本土特色的程序过后,众人期盼的时装表演终于开始。
在灯光交错中,第一场“江南古韵”开场。丝竹声声,舞台背景小桥流水,以纺织女工为代表的表演团队率先登场。
一位身着织锦旗袍的姑娘从舞台的最深处款款走来。她的一头黑发绾成低低的发髻,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把小小的梳子,一对洁白小巧的珍珠耳环随着她的脚步微微晃动。
她沿着纵向的舞台,走到观众席的深处,安详柔和的表情,稳健又袅娜的步伐,让台下的人惊.艳不已。
“何小曼!”周晓芬惊呼,“是何小曼啊!”
瞿逸兴只觉得这模特很是面善,倒像在哪儿见过。听到周晓芬惊呼,不由问:“何小曼是谁?”
石新源笑得很得意,接过话头:“我们厂销售科何科长啊。去年罗马尼亚客人来我们厂参观的时候,瞿局长应该见过她。”
“哦,是她啊!”经这一提醒,瞿逸兴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是小何主任,这化了妆,一时都没认出来。这销售科长当得有趣,当到S市的表演舞台上来啦?”
颜金川更乐呵了:“真的很有趣啊。她这是第一个出场,是不是女主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