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者——蔚空
时间:2018-05-17 15:47:32

  而坐在被告席的林凯杰,因为处在取保候审中,穿的是便服,神色轻松如常,虽然一开始就道歉,但明显公式化的说辞,表情中仿佛已经笃定自己不会坐牢一般。
  然而他的这种轻松,从法庭调查阶段开始,就一点点慢慢瓦解。
  因为程放在讯问的时候,从他和莫辛的关系,到当晚开始是否饮酒,以及将一个女孩子丢在户外是否预见过危险性等等问题循序渐进,逻辑缜密又严谨。
  本来他上庭前,已经有所准备,但程放作为辩论高手,太擅长诱导性的提问。一开始林凯杰还能招架得住,但很快就被程放拖下水,几乎每个答案都与初衷背道而驰,变成了对方想要的答案。甚至很快就被诱导承认了网上所爆料的他之前所犯的事。
  一个劣迹斑斑的形象,就这么在法庭上正式树立起来,以至于一开始他在庭上对受害者家属的道歉都显得有些可笑了。
  本来因为可以轻松以对的林凯杰,不知不觉急得满头汗,这才想起转头向柏冬青求助。程放问的一些问题,显然已经偏离本案,作为辩护律师,有权利提出反对意见,但是柏冬青一次都没提出过,甚至对林凯杰的求助都视而不见。
  许煦皱眉看着神色平静到甚至有些消极的男人,心里有些狐疑。
  难道他是故意的?故意消极应对,输掉这个案子,把林凯杰这种人渣送进监狱?
  但显然不太可能,因为照林家的诉求,林凯杰这个独苗,是一天牢都不会去坐的。就算是一审被判入狱,也绝对会上诉,到时候柏冬青这个辩护律师必然就会被换掉,那他的消极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检方的势头几乎已经呈压到式,林凯杰神色越来越焦急,尤其是面对辩护律师敷衍的提问时,他对柏冬青的恼火已经写在脸上。
  而到了庭辩环节,柏冬青除了坚持无罪辩论这个出发点,对于程放煽情又咄咄逼人的发言,他甚至都没拿笔作笔记准备反驳,只寥寥说了几句就结束,丝毫没有半点金牌律师的风范。
  公诉方的强势和缜密,几乎让所有希望林凯杰恶有恶报的旁听者,包括莫伟在内,都暗暗松了口气。
  只有许煦那口提在胸口的气,一直没松弛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柏冬青。
  因为她没有忘记这几天他对她说过的话。
  到了辩护人最后的称述,柏冬青站起来,沉默了片刻,忽然转头看向旁听席上的莫伟,又看了眼许煦,脸上出现一丝挣扎犹疑的表情,最终还是转过头对向合议庭的法官们。
  “审判长!两位合议庭的审判员,我这里有一份新的证据要提交。”
  审判长点点头,庭审工作人员将他手中的文件袋接过去呈上。
  柏冬青道:“死者遇害时,现场留下的物品里有一部损坏的手机,我查了这部手机的通话记录,在十二点十分钟到二十分之间,她曾用这个手机拨打过哥哥的电话,总共拨打过三次,不过拨打的号码没有人接听,应该是处于关机状态。当然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监控和行车记录仪显示的事发时间是十一点五十,这表明死者被被告推下后的二十分钟内还活着,并没有溺水,也就意味着她的溺亡和被告没有直接关系。”
  她这番话一出,不仅仅是旁听席发出哗然的声音,就是合议庭的法官和公诉方的检察官都脸色大变。
  柏冬青略作停顿,又道:“这份证据还有一份心理诊断报告,在事发前两个月,死者去看过心理医生,被确诊为中度抑郁症,甚至出现过轻微的自杀倾向。有理由推断,死者是在跌下路边后,抑郁症发作自杀的。”
  首先是旁听席的莫伟站起来大叫一声:“不可能!不可能!”
  而坐在被告席的林凯杰,则是抑制不住大笑起来,神色有些失控的癫狂:“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那女人的死跟我没关系!”
  本来安静肃穆的法庭,一时躁动起来,审判长赶紧用法槌维持秩序。
  而丢下这一颗炸弹的柏冬青却始终神色平静,说完就坐下。
  许煦看了看他,又看向左前方的莫伟,这个年轻的男人,此时已经崩溃大哭起来。
  如果柏冬青提供的证据是真实的,那么对于这个与妹妹相依为命的男人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妹妹出事的那个深夜,也许他关了手机,所以从来不知道,妹妹在结束生命前给自己打过三个电话。
  如果当时他没有错过这三个电话,妹妹的命运应该就不会这样收场。
  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远比莫辛意外死亡更加残忍。也难怪刚刚柏冬青会出现挣扎犹疑的表情。
  许煦想过很多种不乐观的结果,比如说柏冬青用他当律师这么多年的技巧取胜,比如说法官看到林凯杰积极赔偿就轻判。
  然而最终的结果,竟然是林凯杰和莫辛的死没有关系,他成为了一个被冤枉者。
  哪怕谁都知道,如果不是他推下那个可怜的女孩驱车离开,莫辛肯定就不会死在那个夜晚。
 
 
第59章 
  莫辛在现场留下的物品中,有身份证有名片, 现场有监控录像, 路面有滚落的痕迹, 莫辛身上有擦伤, 但死因很明确是溺亡。加上林凯杰的行车记录仪和口供,让这个案子看起来足够清晰明了。
  警方不需要通过一个损坏的手机去确定溺水者的身份和死亡原因, 警方和检方在调查案情时, 就算按着流程去调查莫辛的通话记录和短信来往, 但电信营业厅提供的记录并不包含未接来电,那个拨打三次却没人接听的记录只存在于莫辛的手机里。
  柏冬青不知是用什么方法查到的,但真伪与否, 只需要打开那个作为遗物保存在莫家的手机就能清晰明了。
  一个拨打三次没人接听的电话记录,以及莫辛的心理诊断报告,让整个案子完全变了性质。因为谁也不会想到, 这场意外竟然是一个抑郁症患者的自杀。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反转, 合议庭还需要时间验证证据的真伪,案子没能当场宣判。不过谁都知道, 只要证据是真实的, 这个案子的结果没有宣判实际上就已经等于宣判。
  从法庭出来, 媒体纷纷纷涌而上采访林凯杰。
  他与柏冬青并肩而行, 身后簇拥着几个保镖和助手, 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在门口被记者堵住后,对着镜头和话筒时侃侃而谈。
  “这几个月我一直饱受着舆论的压力, 身心都受到很大的伤害,幸而我的律师证明了我的清白。对于莫小姐的意外,我我深感同情和愧疚,也承认当时因为争吵将她推倒丢下,是我犯下得一个严重的错误。而作为一个上司,我没有及时发现她的精神状况不正常,是我做得不好,这些我都不会推卸,也仍旧会对她的家属给予一定的补偿,这是道义上该做的,但她的死亡和我没有因果关系,我相信法院会给我一个公正的判决,我是无罪的。”
  许煦没有走上前凑在人堆里采访,只是隔着远远看了那边一眼,就跟上了莫伟。莫伟被他的律师搀扶着,本来腿上就有残疾,此时走路愈发摇摇晃晃。
  程放也在他旁边,脸色很是不好,有记者过来,被他冷漠地拒绝。
  因为警方的调查结果,他一开始就认定了莫辛的死,是因为林凯杰的失手推倒。所以一门心思想将林凯杰送你监狱,想在庭审中赢过柏冬青,所有的调查,都是围着对林凯杰不利的方面,
  他查过莫辛的通话记录,但是是从营业厅调出来的清单,因为这肯定是比手机更详细。实际上莫辛和林凯杰的信息来往,也确实显示莫辛总是被要求去应酬陪酒,甚至还有一些类似于要挟的对话,这些都足以让林凯杰在这件案子上很被动,哪怕他的罪名只是过失致人死亡。
  刚刚庭审中,他看到柏冬青消极应对,本以为自己会毫无悬念的赢了。还暗暗自得,这个传闻中的大律师也不过尔尔。
  然而没想到,他原来留了这么一手。
  之前的消极应对,不过是在嘲弄自己的表演罢了,因为一个检察官忽略了这么至关重要的信息,确实值得被嘲弄。
  这不是他第一次当公诉人,实际上这几年在基层,他办得案子自己都记不清,回来这半年,也接手过好几桩大案,都做得很漂亮。可是没想到却在这件并不那么重大,偏偏广受社会关注的案子里,出了纰漏。
  这样的纰漏倒并不是什么大事,对他的职业生涯也没有任何影响。但因为对方是自己一心想要赢的柏冬青,而被告又是劣迹斑斑让人憎厌的恶人,也承诺会全力帮助那对可怜的兄妹。所以这个结果让他觉得挫败极了。
  他曾经高高在上,不懂人间辛酸,直到跌入泥泞,尝遍了冷暖,才明白那些在底层苦苦挣扎的人们,有多无力。
  一个有抑郁症的女孩,被抛弃在夜晚的荒野,导致了自杀。哪怕谁都知道,莫辛的死其实就是因为林凯杰,然而法律不会认同这里的因果关系。
  这就是法律,因为太追求公正,所以显得无情。
  程放看着泣不成声的莫伟上车,又转头看了眼后面的人群,林凯杰已经在簇拥中上了自家的车,柏冬青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是回了自己车内。
  他将目光移回来,落在几步之后的许煦脸上,叹口气,有些挫败地摊摊手,道:“莫伟现在的状态不适合采访,你可能得再等等。”
  许煦勉强笑了笑。
  这时,林凯杰的车子开了过来,在旁边稍作停留,打开窗户,露出那张嚣张得意的脸,朝程放挑挑眉,笑道:“程检,真是让你失望了,但没办法啊,我就是个清清白白的良民。我知道这是你的工作,看到你哥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说着又用手指敲敲窗户,“对了!莫辛那位瘸子哥哥,你妹妹的死真跟我没关系,她自己想不开,我也没办法,还差点冤枉了我。之前要求和解给你赔偿,你不答应,现在我的律师证明我无罪还了我清白,赔偿什么的肯定是没有了,不过作为莫辛的上司,我还是会给一点抚恤金的,回头我让助理上门给你送两万块。”
  说完勾唇一笑,不等莫伟反应过来,已经打上车窗,让司机开车离开。
  路边车内的莫伟,被他这番话气得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在颤抖,良久才憋出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妹妹就是被他害死的!我妹妹以前没上班的时候好好的,怎么会得了抑郁症,肯定是被他欺负了!”
  他身旁的张律师拍拍他的肩膀,低声安抚:“等判决下来了再看吧!民事赔偿应该还可以打一打。”
  莫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
  许煦站在远处,默默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年轻男人,是在哭这个意想不到的结果,还是在哭自己没能接到的那三个电话。
  当事人陆续离开,媒体也作鸟兽散。程放走到许煦身旁,轻笑了笑:“老三很厉害,我心服口服。”
  许煦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程放掏出一根烟点上,走了两步,又转头道:“你帮忙告诉老三,林凯杰的事还没完,这混蛋干的坏事可不只这么一桩,等下次看他还能不能护得住。”
  许煦很想为柏冬青辩解一句,毕竟本质上,他用的是事实证据,阻止了一桩冤案的发生,哪怕这个林凯杰是个人渣。
  但她什么都没说,因为当他在法庭上拿出那种证据时,对于这对阴阳相隔的可怜兄妹,真的是太残忍了。
  她默默看着程放离开的背影,有些五味杂陈。
  庭审的稿子,许煦写得很慢,好在他们是周刊,倒不用追求时效性。一直到晚上快八点,办公室人去楼空,她才勉强完工。
  回到家,柏冬青已经做好了饭在等她,他神色轻松,见到她回来,给她盛好饭,笑着叫她去洗手。
  从善如流洗完手的许煦,来到餐桌前坐好,看到桌上好几样她喜欢吃的菜,然后又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心情有些复杂的问:“今天打赢了官司,心情很好?”
  柏冬青微微一怔,失笑:“这段时间大家都很忙,好久没一起吃饭了,好不容易早下班,所以
  做了些你喜欢吃的。”
  许煦道:“冬青,你觉得今天旁听了听声的我,会有胃口吗?”她喉咙有些发紧,顿了下又才又些哑声道,“你看到莫伟的反应了吗?”
  柏冬青看了看她,语气平静道:“这是事实,他得接受。”
  “可这个事实真的太残忍了。”许煦苦笑了笑:“我有时候想,要是你没把那些证据拿出来该多好!”
  柏冬青道:“我是个律师,不能因为被告的善恶,去隐藏已经查到的证据。”
  许煦打断他:“又或者,因为你是律师,所以想尽办法要保护你所谓的当事人?”
  柏冬青神色微微一僵,有些失落道:“你就这样看我的吗?”
  许煦将筷子放下:”我只是觉得你在这件案子中表现出来的冷漠,让我觉得有点意外。”
  柏冬青看向她,好整以暇道:“我每年要办几十桩案子,杀人抢劫什么犯罪都有,我必须学会不去感情用事,以防失去冷静客观的判断能力。对于我来说,当事人好坏与否,在我办案中的过程中,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这个案子中扮演的角色,是否被冤枉。”他顿了片刻,“没错!莫伟莫辛是很可怜,但就这个案子本身来说,林凯杰是无罪的。哪怕他再恶劣,也不应该背上这个他不应该有的罪名。”
  他在家里,很少说这么长的话,许煦这才知道,他从来不是不善言辞,而是不说罢了。他其实真的很会说话,因为真的无从辩驳。
  许煦揉了揉额头:”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你的工作,这也是法律本身。但……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和莫伟接触得太多,所以有难免有些代入感。”她站起身,“你慢慢吃吧,我有点不舒服,先去休息了。”
  她工作这么多年,类似的案子也跟过,但这回是第一次体会到那种身为底层的绝望感。
  莫伟的无力和痛苦,林凯杰的嚣张和得意,还有柏冬青在庭审中的平静,几张表情再她的脑子里交错,明明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却忽然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力感难以发泄。
  柏冬青随她起身,走到她身旁,抓住她的手,嘴唇翕张了片刻,道:“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难受。可是你相信我,法律是公正的,虽然林凯杰在这件案子上是无罪的,但只要他真的涉及过犯罪,就一定会得到惩罚。”
  许煦轻笑了笑:“是吗?刑事法庭和舆论这两类法庭都没有让他得到惩罚,那么是要靠良心这个第三类法庭吗?他的良心?还是你的良心?或者是老天爷的良心?你自己做律师的,知道这个世上只要有钱,就一定可以掩盖很多罪恶。你真的相信法律追求的所谓公平和正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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