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酸楚不已,掏出帕子,俯身去拭她脸颊的泪。
严清怡猛然惊醒,本能地打开他的手,“别碰我。”抬头看着七爷,眸光茫然无措,仿似没有焦点似的,好半天反应过来,“七爷?”
这时张婆子端了药碗进来。
七爷往旁边让了让。
胡婆子上前扶着严清怡靠在迎枕上,“七爷带太医来给姑娘诊了脉,我先伺候姑娘喝药。”接过张婆子手里的药,用羹匙慢慢搅动几下,放在唇边试试温度,一匙一匙地喂给严清怡。
严清怡头发凌乱,身上青碧色的棉袄被揉搓得满是皱褶,胸前悬着的红线格外显眼。
红线上系着一只颜色青翠的玉扳指。
只是射箭之人才用扳指。
七爷眼前顿时闪现出,炽热的阳光下,严清怡侧身看向林栝,目光温柔神情娇俏。眸光黯了黯,无声地走到厅堂。
再过些时候,青柏与青松搬了东西进来。
两大篓炭、景泰蓝的炭盆、掐丝珐琅的手炉、两床松软的丝绵被、厚实的焦布帐帘以及点心水果,把不大的厅堂摆得几乎无处下脚。
七爷低声吩咐张婆子,“把东西归置好,好好伺候严姑娘,我自会有赏。”拔腿往外走,
青柏自荷包取出个五两的银锭子放在饭桌上,紧跟着离开。
胡婆子伺候严清怡喝完药,出来瞧见银锭子,对张婆子道:“收了吧,小心伺候着。”
张婆子原本觉得使唤自己来伺候个小户人家的闺女有些委屈,可见到适才情形,再不敢有半分轻慢之心,连声道:“胡嬷嬷放心,我有数。”
胡婆子点点头,跟府医一道回府复命。
钱氏听闻七爷竟然亲自去瞧病,张大嘴巴,好半天没合起来,低声对魏夫人道:“宫里那位怕是当了真。幸好我觉得严三娘可怜,吩咐人去照看了,否则岂不显得凉薄?被那位知道了,说不定会有成见。”
魏夫人叹一声,“可见老天有眼,恶人总会有恶报,好人也不会埋没了。明儿再让府医跑一趟。”
荷包巷里,张婆子丝毫不敢懈怠,先把严清怡屋里的炭盆换了大的,又将丝绵被给她盖上。因见厨房里鱼肉菜蔬都齐全,便熬了锅香稠的小米粥,精心做出两道小菜温在锅里。
严清怡喝过药,睡得踏实了些,晚上发出一阵汗,约莫三更天的时候醒了。
张婆子合衣躺在罗汉榻上,听到床上有动静,立刻坐起来问道:“姑娘饿不饿,我去把饭菜热一下。”
严清怡没觉得太饿,就是有些尿急,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张婆子人精似的,马上猜出来,劝道:“外头北风刮得紧,姑娘刚发了汗,千万不能出去,若是闪着,岂不辜负五姑娘的一片心。” 借着月色在院子里转两圈,找到只陶土盆,摆在地上。
严清怡出过汗,头脑清爽了些,可身子仍是虚的,情知自己若是非犟着去茅厕,必然也是给别人添麻烦,只得不顾羞耻地在屋里解了。
张婆子端出去倒掉,回来用皂角仔仔细细地洗过手,再生火烧了水,伺候严清怡净过手脸,把热好的饭菜端了来。
趁着严清怡吃饭的空当,张婆子不动声色地给魏欣和自己表了功,又指着屋里用品说哪些是七爷送来的,哪些是魏府送来的。
严清怡笑笑,“有劳嬷嬷了,我这会儿松快了许多,嬷嬷脱了衣裳好生睡吧。免得我好了,嬷嬷倒累病了。”
“我这满身的膘,皮糙肉厚的,哪能轻易病倒?”
虽是这么说,可伺候着严清怡歇下之后,张嬷嬷也跟着睡了。
第二天,张嬷嬷早早起来,先把药熬上,又做了饭。
严清怡吃过药睡了足足一上午,等到晌午的时候,脸上的潮红尽数褪去,气色明显见好。
府医来诊过脉,把药方稍稍做了调整。
第三天下午,七爷再度过来,严清怡除了身子还虚着,风寒已经好了大半。
见到七爷,严清怡便要下床行礼。
“你还病着,不用多礼,”七爷止住她,在床边站定,“严姑娘,我不需要你道谢,我为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要是换成别人,就是病得要死了,我也不见得会多看一眼……或许你觉得我是乘虚而入,不瞒姑娘,我就是这么想的。”
严清怡垂眸,低声道:“可我是许了人的,我发过誓,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只要他不负我,我必不负他。”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七爷低念几句,长叹道:“焦仲卿跟刘氏终是未能相伴到老。”
严清怡骤然一惊,错愕地看向七爷。
七爷淡淡道:“两个无缘的人,勉强凑在一起,只能是对怨偶。”默了片刻,忽而转了话题,“前天听姑娘梦呓哭泣,不知是遇到什么了为难或者可怕之事,可需要我帮忙?”
梦中呓语?
梦中能有什么呢?
这两天严清怡反反复复地纠缠着前世今生,心中所牵所系所怕者,除了林栝就是罗家,还有次梦到了郭进,一手摇着魏欣的信,另一手去摸她的脸,脸上狞笑着,“只要你从了我,我就把信给你。”
第119章
可以让七爷帮忙吗,让他打听下林栝的下落?
以前林栝写信虽不多, 却从来没有延迟这么久, 而且那折子落在陆致手里,落款上清清楚楚写着林栝的名讳。
可她不敢拿林栝冒险。
七爷清清楚楚地表明对她有兴趣, 不管这兴趣是出于好奇还是因为屡次被拒绝之后的渴望, 倘若被他知道她心里惦念的是林栝。
或许后果更加严重。
那么要替罗家求情?
严清怡更加犹豫,从林栝写下的那些罪状来看,罗振业是死不足惜。
而且, 如果七爷问起她怎么知道罗家有罪, 她又该如何回答?
严清怡思量半天,迟疑着开口,“那个, 罗家二爷还在辽东吗?”
“是”, 七爷颇为意外,“他在那边如鱼得水, 一时半会儿不回京都,你不用担心,他只是行事鲁莽,考虑事情不周到。人却是不坏。”
言语之间,颇为回护。
既是如此, 想必罗家有难之时, 七爷应该会保罗雁回性命。
严清怡左思右想, 片刻之间, 脑中已转了好几个念头
七爷静静打量着她, 见她眸光由迷茫转为清明,而后听到她淡淡的声音,“多谢七爷,我不曾有为难之事,这几天倒是常常梦到我娘,心里悲伤。”
七爷浅笑,“既如此,你好生养病,告辞。”
张嬷嬷却又耽搁两日,直到严清怡完全康复才离开。
严清怡痊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关门闭户,然后烧了一大锅水,在厨房里点起两只炭盆,仔仔细细地洗了个热水澡,去掉了满身的汗臭。
头发未干,她不敢出门,便踩着椅子将北窗上竹篮取下来。
尽管厨房里冷,可里面的排骨跟肉已经放了六七天,散发出淡淡的腥臭之味。
严清怡不舍得扔,烧开水洗了好几遍,见臭味已淡,便将排骨炖熟,肉则炸成了肉酱。
接下来,严清怡要么排骨炖白菜,要么排骨炖萝卜,直吃了三四天才吃完。
没几天就是小年,祭过灶之后,严清怡将家中各处打扫干净,该拆洗的被褥都洗干净。她院子里攒了许多木柴,不怕没柴烧,就是用水麻烦。
水井离家要走一刻钟,而且严清怡挑不动整桶水,每次只挑两个半桶,要盛满一缸水,差不多得半个时辰。
好在,她一个人住,并不需要天天担水。
等到腊月二十九,年味更加浓了,家家户户都传来炖肉炖鸡的香味,间或还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严清怡裁一副白色对子纸,也没请人,自己动手写了副对联贴在大门上,又剪几只窗花挂在门楣和窗框上。
虽然冷清,可到底有了些过年的氛围。
除夕那天又落了雪,严清怡早早掩紧门,在家中包饺子,忽然就听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她不敢大意,将短匕藏在袖中,轻手轻脚地出去,站在院子里侧耳听了听。
门口有唧唧喳喳的说话声,显然不是一个人。
接着又响起敲门声,还有男子的呼喝,“严三娘,严三娘,开门!”
严清怡听出来了,快步过去拉开门闩,门口风尘仆仆的两人,不正是李实跟秦四娘?
秦四娘穿得倒严实,身上拢了件大毛衣裳,李实却单薄,只穿了件棉袄,站在门口不停地跺脚,“哎哟娘来,京都这天太冷了,能把耳朵都给冻掉了。”
严清怡满心诧异,却顾不得多说,将两人让到屋里之后,先沏了壶热茶,又把刚包出来的半盖帘饺子煮出来,让两人吃上,这才问道:“马上过年了,你们俩怎么想起进京了?”
李实捧着茶盅,舒服得直打嗝,“我娘相中个姑娘,非要给我定亲。我不愿意,早就想出门避开,正好春兰写信回去,说你一个人在这边,我们俩一合计,干脆来找你。”
想到春兰,严清怡暗叹口气,又问:“你们就偷偷摸摸地走了?”
李实避重就轻地说:“要是提前说,我娘肯定不放人,没准儿还得把我关起来……我们先雇车到宁津,在那里写了封信送回去,又跟了商队来的。唉,做生意也不容易啊,大过年也没法回家,我听那些客商说是从四川过来,本来应该是年前到,路上大雪封路,耽搁了将近一个月,现在才到京都。”
严清怡恍然,难怪李实身上衣衫单薄,这是没收拾行装,而原本的大毛衣裳给了秦四娘了。
说起来,李实也算有担当了……就是私自出逃这事不怎么地道。
严清怡笑着摇摇头,“你们先歇着,我再和点馅儿,没想到你们会来,多包点明天早上吃。”
秦四娘忙拦住她,“有我呢,不用你动手,三个人的饺子,我半个时辰就能包好,你只告诉我东西放在哪儿就行了。”
严清怡另点一盏油灯,往厨房指了柴米油盐的位置。
这边严清怡又和了面,那边秦四娘已经拌好了肉馅。等面饧过两刻钟,就可以包了。
包饺子的时候,严清怡问道:“你们打算长住还是过两个月就回去?”
李实道:“不能灰溜溜地回去,我们打算在京都开间馆子,混个人样儿出来,让我娘看看,不倚仗我爹,我照样行。”
秦四娘笑着解释,“这半年济南府那边已经回本了,还不少盈利。李家大哥说是因为李家的面子,李实不服气,我寻思来京都闯闯也可以,左右那边有冬梅照应,哎呀,别看冬梅不爱说话,心里可有数,完全能顶得起来。”
三人有说有笑聊了会儿,严清怡见他们两人脸上都有倦色,便催促着歇了。
李实暂且睡在薛青昊床上,秦四娘则歇在严清怡屋里的罗汉榻上。
因为家里多了两人,严清怡安心不少,便把手~弩收起来,而短匕仍是塞在枕头底下。
这一觉睡得踏实,直到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才醒来。
秦四娘早就起床烧好了洗脸水,又剥出个白菜心,细细地切成丝,拌上蒜泥就着饺子吃。
严清怡大病初愈,加上一个人吃饭,最近食欲都不好,这顿却难得地开了胃口,吃了个饱足。
就在举国上下忙着欢庆新春时,大年初二晚上,近百名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悄悄包围了罗府,将罗家上下一百七八十口人尽数押到牢狱。
严清怡身上有孝,而李实跟秦四娘在京都无亲无故,三人都不怎么出门。
等严清怡听说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正月初八了。
那天是胡婆子跟碧玉来给严清怡拜年,无意中提起来,“五姑娘想亲自来看姑娘,可出了罗府这事儿,老夫人跟我们夫人拘着几位不许出门。我们就替主子给姑娘磕个头,祝姑娘新春大吉。”
严清怡厚厚打赏了两人,问道:“不知犯了什么事儿,难不成家中妇孺也都入了监?”
胡婆子摇摇头,“不清楚,正旦大朝会那天,罗夫人还进宫了,没觉察到异样。转天夜里就被抄了家,谁都想不到。这个节骨眼,谁敢打听?我们府上亲戚间也没走动,本来说好的宴请也都推了,都提着心怕牵连到自己头上。”
严清怡深有体会,京都的勋贵都是根连着根,枝连着枝,一根藤上能牵出好几个瓜来,罗府犯事,估计得有十好几家夜里睡不着觉。
阜财坊到底地偏民贱,直到上元节,街上才有人议论罗府,说是因为索贿贪墨以及克扣军饷犯得事儿。除罗家外,还有四家也被关进牢狱,其中便有潘清一家。
高官被抓,显贵们提心吊胆,可黎民百姓莫不拍手叫好,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了灯。
李实跟秦四娘都是头一次来京都,夜里早早吃了饭就到都城隍庙附近看花灯,直到亥正才回来。
秦四娘兴高采烈地说:“到底是天子脚下,花灯太好看了,不光有兔儿灯猴儿灯,还有会动的,跟皮影戏似的,还有比两人都高的灯……吃的东西也多,有艾窝窝、豌豆酥、猫耳朵,还有最可笑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包了个油炸糕,“你肯定想不出是什么,这叫做油炸罗阁老,刚出锅的时候有模有样的,现在挤到一起看不出来了。”
严清怡笑不出来。
原来,罗振业真是被万民唾弃的。
难怪上一世,罗家阖府入狱,罗振业那么多门生却没有一人肯为他奔走,而满朝文武,受他提拔起来的,何止数十位,也都没人露面。
就只有何若薰肯改换了面貌去牢狱里探望他们。
如今罗振业大势已去,想必陆致该重新发达起来吧?
可直到出了正月,严清怡也没听说陆致起复的消息,她想打听却无从打听,而街上流言纷杂,没法分辨真假。
二月二龙抬头,下过蒙蒙细雨,隔天便是艳阳高照。
魏欣颠颠来看严清怡,刚进门就叫苦,“这个正月最无趣了,天天闷在家里哪里都不能去,连灯会都没去。”长长叹一声,“世事无常啊,年前罗夫人给阿薰写信来着,说她养得牡丹点雪快开了,等开花后请阿薰去看。没想到……阿薰真够意思,上元节那天,偷偷去了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