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实暗骂林栝一声, 又问:“他没说几时回来?”
门房掂着手里银子, 笑嘻嘻地不说话。
李实只得又塞给他一角。
门房笑着回答,“快则半个月,慢则二十多天,林千户回乡祭过祖先就回来成亲。”
李实还待再问,只听身后马蹄声响,却是赵霆回来了。
门房忙恭敬地迎上前,再不肯搭理他们。
李实两人只得悻悻离开,边走边骂,“这个林栝,就是着急回乡也得说一声,还差半天工夫?娘的,别是当官之后开始耍威风,看不起咱们这些人了。”
“才不会,”薛青昊立刻反驳,“林大哥不是那种人。兴许,兴许就是急着成亲,要成亲肯定得回家祭拜一番吧?”
李实笑骂句,“你这小兔崽子挺明白。娘的,林栝要成亲了,我还不知道啥时候,我娘要是不松口,我就待在京都不回去。”顿一顿,又道,“告诉你姐,别着急答应林栝,你们也要回济南府祭奠之后再说。娘的,想成亲,先过我这一关。”
两人边骂边说,回到荷包巷,把林栝回乡之事告诉了严清怡。
严清怡稍微松口气,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儿,只闷闷地说一声,“那就等他回来再说。”
秦四娘却很高兴,扳着手指头道:“三娘,你可得开始置办嫁妆了,我成亲时候简单,只绣了盖头和嫁衣。听说有些人家提前两年就预备嫁妆,喜房里一整套的东西,铺的盖的还有椅子上搭着的,都是自己绣出来的。”
严清怡当然知道,前世她的长姐就是从定亲开始准备嫁妆,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六礼过完,嫁妆也准备好了。
而魏欣自打跟何若薰的大哥定亲,就被钱氏拘在家里专心绣嫁妆。
可她呢,上一世亲事不曾议定就被卖为奴,这一世,也不曾有人过问过她的亲事。
会不会,她天生就是孤寡命,命里注定没有爹娘,孤苦一生?
严清怡有些自怨自艾,闷闷不乐地守在屋里将薛青昊破了的裋褐补好,第二天却是听从秦四娘的意见,到绸缎铺子买了一匹大红色的杭绸和一匹大红色的细棉布。
红盖头要三尺三寸,为免打滑,外面一层是绸布,里面要衬上棉布。
严清怡没打算绣复杂的图样,就想中间绣个大的双喜字,然后四角各绣一个小的双喜字。
没有别的,就是因为这个最简单。
可等描好图样时,才发现忘记买金线了。
讲究点的人家是整个喜字都用金线绣,严清怡没那么多闲钱,便想用七根黄色丝线夹一根金线,掺杂在一起绣。
没办法,只能再去一趟集市,把各色丝线都买了点儿,因见已到晌午,索性又买回去两笼包子。
近些日子,严清怡提不起精神来做饭,隔三差五就买包子,薛青昊吃得有些腻,可看着严清怡没精打采的样子,又觉得心里难受。
好在,秦四娘夜里回来,会做些可口饭食。
没几天就是中秋节。
紧接着下过两场秋雨,墙边杏树的叶子扑簌簌落了满地,天气真正冷下来了。
严清怡绣好了喜帕,把大红嫁衣也裁成了,却是吃不准上面该绣百年好合还是喜结连理,索性暂且放下。
而林栝始终不见踪影。
薛青昊在赵霆家门口转了好几次,都没遇到林栝,去跟门房打听,门房见他一个半大小子根本不理睬他。
没办法,薛青昊只得又去找李实一道。
门房看到李实便咧开了嘴,“林千户如今不在这里住,他在太仆寺街西边的桃园胡同买了处小宅子,最近正忙着置办东西。”
薛青昊与李实马不停蹄地赶往太仆寺。
太仆寺在小时雍坊,并不太远,两人脚程快,不到两刻钟就赶到了。
桃园胡同是东西走向,极短,只有八户人家,薛青昊从西往东走过一半,第四座宅子门口挂着小小的铜牌,上写一个“林”字。
宅子不大,开间是三间,进深应是两进,大门刚漆过,看上去非常新,辅首是怒目龇牙的狮子头,刚镀过黄铜,亮闪闪的。
门上挂着把铜锁,一看就知道里面没有人。
“他娘的,白跑一趟,”李实气得朝大门踹了脚,就听身后传来男子清润的说话声,“我这不回来了,你踹门干啥?你们怎么想起过来了,真是稀客。”
不是林栝是谁?
他穿件宝蓝色圆领袍,长身玉立,面容冷峻,唇角带着丝丝笑意,为他平添了几许亲和。
“林大哥,”薛青昊热情地招呼。
李实却拉长着脸没好气地说:“还稀客,客你个屁!还有脸问,回京快两个月了,连声招呼都不打,我们怎么不能来?”
话刚说完,两眼立刻直了,只见林栝回身从马车上扶下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子。
女子穿件大红色绣着牡丹花的杭绸褙子,容长脸,柳叶眉,乌黑的头发梳成圆髻,插了支赤金镶着红宝石的石榴花簪,不算特别漂亮,却是和蔼可亲,给人一种很值得托付的感觉。
女子屈膝朝李实与薛青昊福了福,侧头问林栝,“相公,这是家里亲戚?”
林栝笑着介绍,“都是我在济南府时认识的朋友,这位姓李,名叫李实,那位年岁小的姓薛,名叫薛青昊。”
薛青昊脸色煞白,根本没听清林栝说了什么,冲过去一拳就往林栝面门上捣。
林栝大吃一惊,可他毕竟学武多年,岂容薛青昊近身,轻轻巧巧地避开,反手一把攥住薛青昊手腕,“阿昊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就是想揍你!”薛青昊手腕被扼住,脚却还能动,抬腿踢向林栝膝头,“你这个王八蛋,没良心的,枉我长姐等你那么多年。”想起严清怡特特买了菜准备做给林栝吃,眼泪哗啦啦往下流。
他根本顾不得擦,任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手脚也毫无章法,一顿乱打乱踢。
林栝年岁长,又是在战场上见过血的,不费吹灰之力便钳制住薛青昊,沉声喝道:“胡说什么,我何曾见过你长姐?”
薛青昊哭得更凶,手脚被钳着使不上劲儿,张嘴去咬林栝的手。
李实见状也冲上前,握着拳头单往林栝脸上招呼,“无耻小人,狗娘养的,你还是个人吗?我真是瞎了狗眼才认识你这种人。”
林栝应付薛青昊是绰绰有余,可再加上个李实就有点难缠,而且他不愿出手伤到两人,行动间便有些顾虑,脸上很快就捱了好几下。
那女子在旁边既是害怕又是心疼,抖着两手指使丫鬟,“快去喊人,快喊人。”
丫鬟提着裙子跑到胡同口,扯着嗓子就喊,“来人啊,救命啊,打死人了。”
李实闻言更加气愤,喝道:“就该打死你这个负心汉。”冷不丁又往林栝肩头捣了两拳。
那女子颤声道:“相公当心,相公快躲开。”
薛青昊看着她便觉厌烦,使劲挣扎两下,脱开身,朝着女子便是一脚,正踢在她腹部。
女子“哎哟”一声惨叫,蹲了下来。
林栝怒道:“干什么伤人?”手下用了力气,三五下将李实与薛青昊打倒在地,上前扶起那女子,柔声问道:“阿清,伤着哪里了,可痛得厉害?”
薛青昊更觉心酸,爬起来又往上冲,林栝一拉一拽再一甩,将他扔出老远,喝道:“赶紧滚,别逼我动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薛青昊“呜呜呜”地哭嚷着:“你不是人,你就是畜生。我姐怎么办?”
林栝正要细问,那女子又捂了肚子,“相公,痛!”
林栝柔声道:“阿清,先回家歇着,我这就请郎中”,掏钥匙打开锁。
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女子进去。
林栝“咣当”关了门。
薛青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姐怎么办?我姐怎么办?”
李实也无计可施,论打,他跟薛青昊根本不是林栝的对手,论骂,现在门关得紧紧的,要骂给谁听?
没办法,只得先把薛青昊拉起来,两人一路唉声叹气地往春风楼走。
太阳已经西移,绚烂的晚霞将春风楼镶上了一道金边。
春风楼中午生意好,晚上客人不多,秦四娘正指使着两个妇人扫地擦桌子,见到灰头土脸的两人,吓了一跳,连忙端来清水让他们洗脸。
李实跟薛青昊伤势并不重,但因在地上滚过,身上脸上沾了不少尘土,看上去非常狼狈。
两人洗过脸,重新梳了头发,将身上灰尘拍掉,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秦四娘松口气,问道:“怎么回事,又被人揍了?”
李实提起来就来气,骂道:“娘的,林栝那小子不是人,他成亲了。”
“啊?”秦四娘惊呼,“几时的事儿,跟谁成的亲?”
“没问,反正不是三妞。”李实烦躁地说,“亏三妞等他这么久,刚富贵就不认人了,撇下三妞怎么办?”
薛青昊又抽抽答答地哭起来,“我姐怎么办?我姐怎么办?”
“闭嘴,”秦四娘斥道,“哭有什么用,哭能把你姐夫哭回来?”
薛青昊擦一把眼泪,“你说怎么办?待会儿回去要不要告诉姐?”
李实出主意,“要不先瞒着?”
秦四娘道:“瞒着干什么,能瞒到几时?长痛短痛都是痛,不如痛痛快快地告诉你姐。她如果要人咱们想法子把姓林的抢过来,如果不想要,咱们就想法教训姓林的一顿。”
话出口,想起早晨临来时,严清怡还在对着窗口绣嫁衣,心里暗自后悔,早知道姓林的这么不靠谱,就不该撺掇她准备嫁妆。
这事儿如果成不了,看着那些东西该多堵心。
三人正大眼对着小眼商量对策,此时的桃园胡同,林栝也在跟他太太低声细语。
那女子细声细气地问:“相公,那位姓薛的小郎君为何说他长姐等你许多年,你可曾与薛姑娘有过婚约?倘或是,还是早点接过来为好,我宁愿以她为大,共同侍奉相公。”
林栝蹙眉想了想,斩钉截铁地摇头,“没有,我不认识什么薛姑娘。阿清,你别胡思乱想,你我既然结成夫妻,我必不会负你。”
女子垂眸,喃喃低吟,“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说着,脸颊洇出片片红晕,使得那张并不甚美的脸庞也多了几分动人。
“阿清,”林栝寻到她的手,紧紧握住,“你还痛不痛,我去请郎中来。”
“不用”,女子止住他,“没事,已经不痛了。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去看看吴嫂子回来不曾,让她做几样你爱吃的菜。”
林栝起身,“你歇着,我去吩咐,顺道让她烧些水来。”
待林栝身影离开,女子立刻唤丫鬟来,“秀枝,固原镇送过来的那些信件,可都烧了?”
秀枝点点头,“三姑娘放心,一张不剩全烧了,那些衣物也没留下。”
女子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成亲刚十日不能回娘家,你回去一趟告诉我娘,最好让我爹把当初跟姑爷同一个营帐的军士都远远地打发了,哪儿偏僻就打发到哪儿去。还有再细细地查一下,千万别露出什么蛛丝马迹。”
秀枝忙应道:“好,我明儿一早就去。”
女子默一默,挥手打发了秀枝,轻轻走到窗边。
夕阳已然落下,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隐隐地,有饭菜的香味随着清凉的秋风吹进。
赵慧清还记得,三年前,父亲赵霆头一次将林栝领到家中,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
第124章
宁夏的冬天冷得早, 她已经穿上了厚的夹棉袄子,林栝却仍是单薄的一件裋褐。裋褐是鸦青色, 领口处却有道荼白色的宽边,上面绣着翠绿的竹叶纹, 非常雅致。
裋褐很方便, 不管是街头走马的客商还是军中的兵士, 都经常穿。
可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把裋褐穿得这么有气度。
不由就多看了几眼。
林栝冷冷地扫过来, 一双眼眸幽深黑亮, 隐隐透着寒意。
赵慧清见过的兵士多了,丝毫不害怕,反而启唇浅笑,脆生生地唤了声,“林大哥。”
林栝明显愣了下, 俊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 快步跟在赵霆后面进了书房。
赵慧清乐不可支。
再后来隔上两三个月, 赵慧清就会见到林栝, 有时候是他自己, 更多的是跟其他百户或者千户一起。
军士们在军营待久了,会非常不拘小节, 邋里邋遢, 浑身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气味。
一来是营地条件不好, 不可能随时供他们洗浴, 另一方面营地里没有妇人, 他们便显露出原形来。
唯独林栝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一身简单的靛蓝色裋褐,穿在他身上就好像春天原野吹过的风,带着青草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尽管他总是冷淡疏离,从不曾主动跟她说过话,可她还是被深深吸引,估摸着赵霆快要召集部下议事了,就精心打扮一番,在院子里等着,只为见他一面,然后唤一声“林大哥”。
或许她表现得实在太明显,不但娘亲看出来了,就连赵霆也察觉到几分,“呵呵”笑道:“闺女好眼光,林栝不简单,能文能武有勇有谋,是个可造之材。”
她大着胆子,两眼亮晶晶地问:“爹爹打听一下,他可曾有家室?”
赵霆果真托人去问,回来告诉她,“林栝没成亲,他也没提到过家里人,只是经常有人给他写信寄送衣物。”
固原镇的人是这样说的:林百户绝对是个雏儿,没尝过女人滋味。而且这家伙嘴紧,从来不提女人,就是收到信时会美滋滋地乐上一整天,每逢过节,都会抖搂出件新衣裳显摆显摆。
言外之意,林栝肯定没成亲,但保不住会有个相好的。
赵霆没当回事。
他当年在村子里也跟邻居家大丫偷偷钻过高粱地草垛坑,也曾搂过腰亲过嘴儿,他到宁夏没两年,大丫就许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