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如果这半年内有非自然死亡的尸检,他们肯定也会拍,出现场也一样。”
“片子放出来之前市里面的宣传部会过一遍,保密的事情你可以放心。”
“而且老钱推荐了新来的那个江立做主跟拍记者,这人听说是你老乡?”局长突然想起来了,“你们那么熟了你就当他不存在呗,该干嘛干嘛就行了。”
……
沈惊蛰的嘴角突然扬起。
“局长。”她看着局长,局长有些惊恐的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有件事我忘记汇报了。”
“那个江立,跟我住在一起,我会锁门的那种住在一起。”看着局长越来越惊恐的表情,沈惊蛰觉得自己气终于顺了。
“你这样安排,弄不好我会扑倒他,到时候算记大过还是降级?”
“那得……”局长咽了口口水,很为难,“那得保护起来啊。”
沈惊蛰:“……”
“能让你锁门的男人啊!”局长强调,“我就说这小子不简单啊,挟持事件就能看出来了。我说邹婷怎么对他赞口不绝,搞了半天他把你搞定了?”
“……”为什么他们局里面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你的专业度我信得过,万一你真忍不住扑倒人家人家不乐意,我们强买强卖一回也行。”
“能把你嫁出去,我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沈惊蛰就是这样维持着一脸吃了翔的表情走出局长办公室然后遇到了江立。
他带了一个摄像一个助理,此刻坐在接待室里喝茶,看到她来,笑着站了起来。
“我说了我会有办法。”他居然乐呵呵的。
“我保证会把你们平时的工作状态拍出来,也保证会让大家消除对女法医的偏见。”当着他其他同事的面,江立居然递给她一张名片。
沈惊蛰快被气笑了。
她终于知道谁摆了她一道。
那天晚上连块蛋糕都不敢吃的小白菜样子,就是为了今天吧。
她都差点忘了,扮猪吃老虎这招严格意义上说起来,是江立教给她的。
“跟拍我也是为了找沈宏峻么?”她倒是想看看他还打算怎么编。
“为了解决后顾之忧。”江立压低声音,表情笑眯眯的,眼瞳漆黑漆黑的,“女法医这个身份在这种小县城一直被人诟病,我不想你家玻璃再被人砸了。”
解剖死人的女人。
身上有尸臭味道的女人。
晦气的扫把星。
他那时候还小,没办法帮沈惊蛰剥离扫把星三个字,现在他终于有了武器,他要帮沈惊蛰正名。
沈惊蛰又一次愣住。
然后一把拽过江立的脑袋,两人距离近的他能看清楚她脸上那几颗和蜜色皮肤颜色一致的雀斑。
在她微微翘起来的鼻尖上。
诱人的让他呼吸一窒。
“如果让我知道你作奸犯科,在把你抓进去之前,我会亲手废了你。”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非常认真,她在他面前一直有些懒洋洋,只有此刻的这句话,她认真的像是承诺。
“好。”江立斩钉截铁。
他不问她为什么那么突兀的说了这样的话,他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也像是承诺。
一旁调整摄像头的摄影师搓搓鼻子和助理对视。
他很想把这一幕拍进去,但是感觉这位美女一定会抽他。
画面感太好了。
这位美女有些凌厉的气势被他们家江大记者一个眼神直接给消融了。
不是压过,而是消融。
有些艺术感的摄影师默默的偷偷的拿出了手机。
不能摄入画面,他就拍一张私藏算了,实在是,太和谐的气场了……
***
沈惊蛰十六岁之前,经常被她爸爸打。
赌输了打,赌赢了也打,她性格倔,稍微有点力气了就开始和他对打,然后在奶奶一叠声的作孽阿弥陀佛中被打的鼻青脸肿。
那时候人没有家暴的概念,家里的孩子不听话了就打,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沈惊蛰很愤怒,却又很难说出自己觉得愤怒的原因。
她最后一次被打,是十六岁那一年的暑假。
她弟弟已经十二岁,开始长个子,也开始叛逆。
看着她被爸爸打的时候,眼底困兽一般的狠厉让沈惊蛰觉得有些心惊,于是在又一次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被打肿了半边脸后,沈惊蛰悄悄的跑了,窝在镇上的水库边上,用冷水敷脸。
“这个。”江立递给她一包冰棍,很便宜的那种白糖棒冰,“敷脸。”
沈惊蛰龇牙咧嘴的往脸上贴,嘴里含含糊糊:“别跟我弟弟多嘴。”
她心里总隐隐约约的觉得,她弟弟再这样狠厉下去,叛逆期会有些危险。
江立点头,低头踢脚下的石头,然后被石头撞着大拇指,痛的原地起跳。
“……”蠢得她都没眼看。
“你不能总这样被他打。”江立跳了两下,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
“我快长大了,总有一天能打过的。”沈惊蛰看了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心想她应该加大食量。
“我没见过能打过男人的女人。”江立偏头。
沈惊蛰有些气馁,瞪了一眼人艰不拆的小屁孩。
“其实你可以哭。”江立提议。
“真的,他一抬手你马上就躲起来,然后开始哭。”江立说的特别认真,“我看过隔壁二狗家,他爸爸也打人,但是二狗会哭。”
嚎得一条街都听到了,他爸爸就打不下手了。
“……”沈惊蛰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解释自尊心的问题。
“哭了总比脸肿好。”江立像是看出她想说什么,强调,“而且,大人要面子。”
沈家那位男人,他那么点点大就已经看透了。
特别要面子,容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好。
他看了眼又陷入沉思的沈惊蛰,不服气的又踢了一脚石头,然后不出所料的继续痛到跳脚。
……一个那么蠢的人的提议,不知道为什么沈惊蛰居然听进去了。
学会示弱,她十六岁的时候,十二岁的江立教给她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
细胳膊细腿拧不过的时候,她开始学会了用脑子。
第19章
沈惊蛰看过江立做的那次新闻头条, 做的……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用词有些像她做的鉴定报告,中立、没有任何指向性和煽动性。
整条新闻资料证据详实,从招商菜棚到黑煤矿矿主的背景,描述的都很简单但却力量十足。
新闻里描述了国内黑煤矿安全措施混乱的现况, 黑煤矿工人艰难生存的现状, 在结尾的时候才提到了公安局内部被击毙的两名矿工。
整条新闻只有四十秒时间提到了这次挟持,并且详实说明了特警和公安在分析了当时局势放弃谈判选择击毙的原因——院子里二十几名记者和土制炸弹的不稳定性。
这是一条很容易让人思考的新闻, 没有煽动性,只是很认真的把所有的线索都摊开给民众看。
民众有思考的权力,不同立场的民众也有不同方向的思考。
这条头条,很快的火了。
像江立说的那样, 也确实有人质疑了公安局的安全隐患,但是因为整篇新闻方向太多, 这小小的质疑声存在, 但是并不突出。
“民众对新闻的关注度不会超过两个月, 你把所有的问题全都展现出来,反而让大家失去了好奇的点。”江立对着沈惊蛰解释,“公安局的安全问题等这个新闻平静后肯定会有人再提,女法医是不是造成安全隐患的最大漏洞也一定会有人爆出来, 但是那时候,纪录片就要开始了,所以也不怕。”
“我会处理好的, 你只要安心上班就行。”江立保证的时候, 狭长的眼睛亮晶晶的。
和当时抱着她滚到安全区的江立还有同柳志勇点头哈腰递名片的江立, 完全不同。
而且所谓的跟拍也不是二十四小时的,江立他们和她保持联系,一般只有她手上有存在新闻价值的工作的时候,他们才会出现,跟拍的时候也很安静,并没有打扰到她的工作。
唯一让沈惊蛰觉得困扰的,是每次跟拍结束后的访谈。
摄像师和助理就躲在摄影器材后面,而江立会坐在她对面,像她看过的访谈一样,由江立问问题,她来回答。
第一次,她破天荒的卡壳了。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坐在对面的江立。
他很专业,低声和摄像师讨论采光和收音问题,然后又低头和助理过了一遍问题,在几个需要拉近镜头的时候看了她几眼然后继续低声的助理沟通,在采访稿上写写画画。
然后沈惊蛰就走神了。
她在想江立到底有几个面,他看起来很喜欢做记者,和她一开始以为江立为了找沈宏峻放弃前途的想法不一样,江立做记者的时候是享受的。
他提到民众有权拥有思考能力的时候,眼神里的光亮骗不了人。
所以当江立问她为什么会选择做法医的时候,她表情有点懵。
真实的原因江立当然是知道的,但是这是电视访谈,她的稿子事先都已经看过局长也批过,可这一刻,她有点忘了。
江立眼底有些笑意,却没有重来,而是换了个问法。
他问她,当了法医之后觉得法医这行有没有符合她之前的想象。
问完后对摄影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我们录两版吧,一版是采访稿上的,一版随意一点。”他同沈惊蛰商量,“采访稿的太官方了,我担心效果不会太好。”
“你对媒体的公关技巧很好,其实随意一点效果反而好。”
沈惊蛰微微眯眼,一版她就有些烦了居然还想拍两版。
“我知道你烦这些东西,我这次问的全一点,后面就省了这个采访步骤。”江立给沈惊蛰递水。
沈惊蛰继续眯眼。
江立帮她把矿泉水瓶子的瓶盖拧开,晃晃。
“你悠着点问。”沈惊蛰终于不眯眼了,接过水气哼哼的喝一口。
“好。”江立咧开嘴露出大白牙。
摄像师又开始搓鼻子。
沈警官脾气不好,第一天跟拍的时候就看出来了。看着笑眯眯的,但耽误到她工作进度或者问题太多让她烦的时候,她就眯眼,眯完眼就开始不说话。
江大记者的脾气其实也不咋地,只是在沈警官这里顺毛的很。
这两人,他有时候看不出到底谁在让着谁,但是腻味的要命,偏偏还故意装着不认识。
真当他瞎的么。
不认识的人能那么亲密?这头都快要黏在一起了。
***
江立让随意一点的那个访谈版本真的挺随意,问问题也没什么章法,几乎是在闲聊。
“您不后悔做法医么?”江立在镜头前的普通话腔调和平时不一样,更标准一点,几乎听不出南方口音。
只是“您”的沈惊蛰浑身不舒服。
“每个人都会后悔自己的工作吧,刑警应该是最容易后悔又最容易爱上的工作。现在这个时代,有使命感的工作很少,能够赚钱有能够让人有些信仰的工作,哪怕偶尔会后悔,也能做的很开心。”沈惊蛰觉得自己回答的比官方答案还要空泛,但是江立似乎挺开心。
“能说说您做法医时印象最深的事么?”江立又问。
您你个大头鬼,沈惊蛰内心的白眼快要翻上天。
“没什么印象最深的,这几年病理鉴定做的最多的就是交通事故,珍惜生命吧。”她答得更敷衍。
“背着腐尸下山这件事印象不深刻么?”江立在沈惊蛰几乎已经有些犯懒的时候突然提问,脸上的笑容没怎么变,但是沈惊蛰敏感的发现这才是他真的想问的问题。
“我看过那起案件,七八月份炸山的时候发现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出现场的时候您身边还带着搬运尸体的助理,但是为什么最后是您背着腐尸下山的呢?”
“据我所知,那个案子当时并没有记者跟拍。”沈惊蛰没有马上回答,她开始皱眉。
她并不喜欢提这些,弄得法医真的就是天天摸着尸体过日子一样。
那只是工作,环卫工人难道会因为厕所太脏就不去打扫么?
“可以回答么?”江立没有让她回避。
“那并不是助理,而是和我一起出现场的实习生。”
“尸体高度腐烂,放在装尸袋里味道也仍然很重,实习生第一次看到高度腐烂的尸体呕吐之后中暑。”
“这不是一件值得拿来采访的事情,这只是工作,现场法医只有我一个,我不负责背尸体下山,后面的工作就无法进行。”
那位实习生最终没有做法医,那次事情之后就提出了结束实习,事后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样的事其实经常发生,如果不是为了寻找沈宏峻,她可能一开始也不会那么拼命。
只是拼命了之后,慢慢的也爱上了这个工作。
“您不怕腐烂的味道么?”江立又问。
沈惊蛰有些不耐烦。
江立应该知道她很不喜欢提这些,无名尸体又腐烂到正好最恶心状态这种事,职业生涯总共碰不了几次,杀人抛尸这种事情不可能经常发生,这并不是法医常态。
“怕就不做了么?”她反问的时候语气不怎么好。
然后江立这个看起来临时起意的随意一些的访谈版本就结束了。
江立在摄像头关闭的那一刻就跑到摄像机后面看访谈效果,沈惊蛰因为有了点脾气没打招呼就走了。
她甚至到后来都忘记了这场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