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环就是这时候来的。当时清婉正立在窗前，打量着那株早已开败的金桂，心里头盘算着，先前打下来的桂花所酿的酒，还要多久才能启封。然后一抬头，清婉就看见银环笑盈盈地踏上了回廊，往这边来了。
“哟，这个时候你不在前头伺候着，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隔着窗子，清婉就这样笑问道。
“真没良心。”银环也笑道，“我就不能也偷一偷懒，歇上一歇？”她这样说着，迈进了门里，瞧见这满屋的人，又笑道，“原来大家都在这儿呢，这下可好了，其他人可要白跑一趟了。”
清嬿的丫鬟慧心迎了上去，笑道：“既是要偷懒歇上一歇，那就过来坐着。”她一面说着，拉了银环就往凳子上摁，一面又招呼着小丫头赶紧去倒茶来。
“别别别，”银环赶紧推道，“哪还真敢歇啊。”她笑道，“我来啊，是来请你们几位姑娘赶紧往老夫人那里去的，大少奶奶的娘家人来了。”
“大少奶奶的娘家人？”清婵下意识地就跟着念了一遍。
“就是大嫂子的娘家人。”清玉以为清婵还没有反应过来，遂解释道，然后又推了推清秋，笑道：“你亲嫂子的娘家人来了，还不快去？”
清秋也推了她一把，娇嗔道：“你亲嫂子。”
清玉笑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我自会有亲嫂子的。”
“好了好了，我的姑娘们，什么亲的疏的，你们私底下这么说说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再当着人说了，这要是给那起子有心的人听见了，到时候有你们好果子吃的。”银环这么说着，又催促道，“快走吧，可别叫人久等了，到时候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没礼数。”
清婉于是向清秋她们笑道：“那咱们就走吧。”转头又对清嬿道：“你先好生歇着，回头我们再来。”
清嬿答应着，又命慧心送她们出去。及至出了院门，清婉又嘱咐了慧心一回，这才与清婵等人一道，往郑老夫人屋里去。
才进郑老夫人的院子，就见廊上廊下站满了人，都是各房里跟来的丫鬟媳妇婆子们。见清婉她们来了，都笑道：“来了来了。”说着争相打起了帘子，好让她们姐妹进去屋里。
屋里也黑压压的，或站或坐满是人。清婉只迅速地扫了一圈，只见她母亲顾夫人，和婶娘贾夫人，还有大嫂黎氏都在，她的祖母郑老夫人，则歪在她常用的那张榻上，正和面前一位中年妇人说着话——想必那位就是黎氏的母亲了。其他的清婉也来不及细看细想，便和清婵一道，由大姐清秋领着，一齐上前去给郑老夫人请安。
郑老夫人见了她们姐妹四人，很是高兴，招呼着她们到她跟前，然后一个个地拉过她们，向黎夫人笑道：“这几个丫头就是我的孙女儿了，清秋，清婉，清婵，清玉。”然后又对她们姐妹说道：“还不快去见过黎家伯母？”
清婉她们才要拜见，黎夫人就赶紧拦住，笑道：“早就听我们家宝珍说过，越国公府的这几位小姐，那都是一等一的好。今天我见了啊，就知道她所言不虚。来来来，快让我细瞧瞧。”她说着就一把拉住了站得最近的清秋的手。
清婉素来怕和生人接触，还好这回有清秋顶在了前头，她见众人都只看向黎夫人和清秋那边，自己便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坐到了郑老夫人的身侧，替了金铃，给郑老夫人捶着背。
那边黎氏也凑了过来，扶着清秋的肩向黎夫人笑道：“娘，这就是清忠的妹子了，您瞧好不好？”
黎夫人拉着清秋，将她从头到脚都细细地看了一遍，嘴里同时赞道：“好，好，好，真好。”她拍着清秋的手，笑道。清婉虽看不见清秋的脸，但只从她那紧绷的后背，便知道她有多不自在了。
见瞧完了清秋，黎氏又回头来寻其他人，她向清婉招手道：“二妹妹，你也来呀。”
清婉心中冷笑，但又不好浮于表面，便只作怯生的模样，搂了郑老夫人的胳膊，往她背后躲了躲。郑老夫人于是拍着她，向黎夫人笑道：“亲家太太你别笑话，我这几个孙女儿啊，都怕见人。”
黎氏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清婉了，自然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也知道郑老夫人这就是明着在护着她们，面上便有些不好看了，倒是黎夫人笑道：“年轻女孩子家嘛，都是这样。”说着又拉着黎氏坐下，对她说道：“你也别光站着了，现如今你月份也大了，老这么站着不累吗？”然后又转向贾夫人，笑道：“亲家母你可千万别见笑，我这个闺女啊，打小就被我给惯着的，如今又有了身子，少不得我又要多操心了，见不得她累着。”
她这话一说出口，屋里众人顿时面色各异。贾夫人只笑笑，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做娘的都见不得自己的孩子受一星半点的苦，这也是人之常情，何来见怪一说呢？”清婉心中暗笑，到底是她婶娘，虽然自打她们一家从安州回京来，婶娘便将管家一事全都交还给了她母亲，已不大问事，但好歹她婶娘也是出身书香世家，瞧人这话说的，在情在理，滴水不漏，完全挑不出刺儿。
见自己的亲娘在婆婆这里碰了个软钉子，黎氏赶紧插话道：“娘，我才跟你说这家里的几个姐妹都是极好的，如今妹妹也来了，正好可以作伴呢。”
黎夫人像是才想起来，唤了她身后的一个女孩子出来，向清秋她们笑道：“这是宝珠，是宝珍的亲妹子。”
清婉早瞧见了这位黎宝珠姑娘了，倒不为别的，只因她眉心一点朱砂痣，在黎夫人身后的一众人里，显得格外地出挑，清婉不免多看了两眼。只是听说她是黎家的小姐，这点清婉还真没料到，她们要不说，清婉还只当那是跟着黎夫人的丫鬟呢，着实这位黎二小姐，实在是没有千金小姐的架势。她怯生生地站在当中的地上，低眉垂眼，并不敢抬头瞧清秋她们。清婉稍稍一打量，估摸这位黎宝珠姑娘年纪与她们姐妹也是相仿的，只是她身材更为纤细瘦弱，虽穿了件簇新的织锦外衫，但那底下露出的裙角，却是家常穿旧了的。
大概是觉得这姑娘这样，也怪可怜的，一贯爱与人打交道的清婵于是走了过去，绕着她看了一圈，然后一笑，推着她到了郑老夫人跟前，道：“老祖宗，这位是姐姐，还是妹妹？”
“这……”郑老夫人看向了黎夫人。
“我这妹子是二月里头的生日，要比你大呢。”黎氏笑道。
“那就是姐姐了。”清婵笑道，又问黎宝珠道：“姐姐这一路上京来，沿途可有什么见闻？”
面对清婵的热络，黎宝珠明显有些始料未及，只慌张地拧着手中的帕子，一个字也说不出。顾夫人于是走上前来，对清婵佯嗔道：“瞧你，急什么，人一路上京，才进咱们家，还没歇上一歇呢，你就来问东问西了，还不快回去坐着。”说罢又安慰着黎宝珠，送她回去坐了。
清婵悻悻地坐到了一边，见清婉正看着她取笑，便又瞪了清婉一眼。清婉也懒怠理她，转头瞧见金铃在一侧向她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后头，于是趁着众人都在闲谈，她自己则悄悄地溜进了后堂。
第3章
“怎么，你又藏了什么好东西要给我？”一进后堂，清婉就笑着问道。
金铃白了她一眼，道：“哪有什么好东西。”她虽是这样说着，但还是端了碟点心过来，往清婉面前的小桌上一放，说，“喏，请吃吧。”
清婉看了眼说道：“这是栗蓉小饼不是？才我瞧见外头也有。”
金铃哼道：“外头的哪能和这个比，这是才做出来的，还热乎着呢。”她说着又去倒了杯茶来，自己也顺势坐了下来。
清婉捧了茶盅，才想着要去拣块饼，就听金铃悠悠问道：“你觉得如何？”
清婉一愣，说：“我这还没吃呢。”
金铃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说：“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那边。”她指了指外间。
原来是在说黎家人，待反应过来，清婉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想了一想，道：“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还没什么可说的呢？”金铃愤愤道，“你又不是没听见，才那黎家夫人对咱们二太太说的话，好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还会委屈他们黎家的人似的？也不知道咱们这位大少奶奶，都怎么跟他们家说咱们的，想必也没什么好话吧。”
清婉笑道：“这有什么好气的，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没说什么，倒把你金铃姑娘给气成这样了。”
金铃冷笑道：“那是因为你来晚了，没瞧见先前那黎家大公子的模样，真真，”她说着摇了摇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那一双眼睛贼溜溜的，恨不得将人从头看到尾。”她拿了个橘子在手里揉搓着，清婉看她要是再使点儿劲，那橘子也就不能吃了。
听金铃这样说，清婉也跟着点了点头，道：“倒是听大姐姐说起过，大嫂是还有个胞弟的，只是不知是这样的品格。”她看着金铃笑道，“怕是他只对着你贼溜溜地看吧。”
金铃抬手就将橘子砸向了清婉，她顺手接住，笑道：“看来是被我说中了。想也是，你金铃姑娘可是咱们这里出落得数一数二的标致人物，不看你，还看谁呢？”
金铃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我同你说正经话，你却来取笑我。”
“不敢不敢，”清婉笑道，“我怎么敢取笑你，你要是恼了我，不再给我这些好处，那岂不是我亏大了？”她指着那碟子栗蓉小饼说道。
金铃好笑道：“你也就这点子出息了。”
“我说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你们呢，敢情是躲到这后头来偷懒了。”伴随着这一声，谷雨也笑着进来了。
金铃笑道：“谁偷懒了，我不过是请她来给我看看针线活儿而已。”她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谷雨也毫不客气地戳穿道：“得了吧，当着面儿呢，还说这样的话，信你我才是见了鬼。”
金铃只一笑，谷雨于是又转向清婉笑道：“快出去吧，文安侯府来了人，正在外头呢，说是给你带了东西来。”
听见是文安侯府来人，清婉赶紧站了起来，稍稍理了理衣裳，便跟着谷雨出来外间。文安侯府来的，是两个管事媳妇，都是清婉平日里见过的。她们一见清婉，都从坐着的小杌子上站了起来，行礼后笑道：“表姑娘最近都没往我们那边去了，叫我们家大小姐可是想念得紧，这不，就派我们来给表姑娘送东西了，还说，表姑娘若是明日有空，还请往我们那里去。”
清婉笑道：“你们家大小姐好？”
“好。”她二人笑道，又捧了个丝绢小包过来，送到清婉手里，道，“这是我们家大小姐前两天得的翡翠镯子，她自个儿留了一对，剩下这三对，说是一对给表姑娘你，余下四只，还要请表姑娘分给府中的四位小姐。”
清婵在一旁笑道：“什么好镯子，还巴巴地送来。”
清婉瞥了她一眼，道：“你若是不稀罕，那就别要了。”
“那怎么行？”清婵眉头一抬，道，“裴姐姐送来的东西，就算是根草，我也要收着。”她贫着嘴，又怂恿着清婉赶紧打开布包瞧瞧。
清婉耐不住她闹腾，于是揭开了丝绢，里头的确是六只碧莹莹的翡翠手镯，好看倒是好看得紧，就是比清婉她们往常戴的镯子，要细上许多。清婉拿了一只起来，仔细看了一回，笑道：“这是我们南边的美人镯不是，你们家大小姐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些？”
“拿来我瞧瞧。”郑老夫人说道。清婉于是将手中的这只镯子送了过去，郑老夫人拿着凑到眼前，细细看了看，点头道：“这水头倒是极好的。”
那两个管家媳妇笑道：“哪能不好呢，老太爷在世时收的那么一块好翡翠，如今要不是为了润色大小姐的妆奁，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得见天日呢，如今也算是叫我们跟着开了回眼。”
顾夫人笑道：“未来齐王妃的嫁妆，那可不得隆重？别说就是这么一块翡翠了，就算是你们家大小姐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只怕你们府上也会想法子给弄来的。”
她二人笑道：“舅太太您这话虽说是玩笑话，可如今啊，咱们家里为了大小姐的出阁，也确是忙得不可开交呢。我们这一趟送立冬的节礼过来，等回去，还不知道有多少堆积下的事在等着呢。”
贾夫人也笑道：“即便是这样忙，你们心底里也是高兴的吧。”
她们笑道：“那可不，这样大的喜事。”
趁着她们说话的功夫，清婉将镯子交给了金铃，请她捧了先去给清秋她们，各自挑选自己喜欢的。清秋是大姐姐，理当第一个选了，只是她才拿了镯子，黎氏便道：“大妹妹，也拿来我们瞧瞧，也让我们沾沾你的光，开开眼。”
清秋素来是个好性子的，便给了。黎氏于是拿着镯子，同她母亲黎夫人一处看着，说：“娘，你瞧，好不好？”
“好看。”黎夫人说道，拿了镯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遭，然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牵了黎宝珠的手来，拿着镯子就在她腕上比划了两下，说，“我们宝珠这样纤细的手臂，就适合戴这样的镯子。”
她这话一出口，清秋的脸色就变了，屋里众人也是神色各异，文安侯府的那两个管事媳妇，更是诧异地对视了一眼。金铃正站在清婵的身后，闻言，向这头的清婉抬了抬下巴，一脸得意色。清婉当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是当着这一屋子的人，尤其还有文安侯府的人在，也不好开口，只能暗暗地对着她摇了摇头。
最终还是顾夫人说话了，她向贾夫人笑道：“才我就想说，这宝珠姑娘是头一回来咱们家，她们姐妹也该给份见面礼才是。现在可好，正赶巧，倒是把这翡翠镯子送了宝珠姑娘，也算是她们姐妹的一番心意了吧。”
贾夫人也顺势笑着点了点头，顾夫人于是又转向了郑老夫人，询问道：“老太太，您说呢？”
郑老夫人也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是，也该这样。”
顾夫人于是又对清婉道：“你裴姐姐既赠你一对，你且匀一只出来，与你宝珠姐姐做见面礼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