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可清婉自己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只能问道:“那你后悔吗?”
“后悔?”碧华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自嘲道,“事到如今,我哪还有什么资格去后悔?”
清婉有点恨,今天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就说不对一句话?
“不过,有了我这前车之鉴,你和阿婵,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舒了口气,看着清婉笑道,“白日里我同你们说的话,可都是真心的。我是没的希望了,但你和阿婵,可千万要抓紧了,我们家四弟也好,你的庭东哥哥也罢,总算都还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将来无论你们姊妹两许给了哪一个,总不会叫你们吃亏了去。只是,这事一日没个定数,你们也就千万不能大意了去。”她指了指宫城所在的方向,凄凄地笑道,“那位贵人,可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姨母,那也是你的姑母呢。”
清婉知道这种时候,作为一个女孩子,她是应该羞怯的。但实际上,她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因为她清楚得很,碧华说的,都是事实。她只是觉得悲哀,为碧华,她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她值得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可老天爷呀,却偏偏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
想到这里,清婉很自然的,身子往前一倾,环手就抱住了碧华。碧华身上有着她熟悉的木樨香味,倒不十分浓郁,只淡淡的,像是从她的身子里面渗透出来的一样。她大约是擦了西洋人进贡来的香水吧,清婉想,她自己也有这么一瓶,是碧华嘴里的“贵人”,她的姑母,宫里的贵妃娘娘赏下来的。清婉不大爱用香,清婵就更是个不讲究的人了,所以她们那两瓶子,只被搁在了妆台上,只因它的瓶身晶莹通透,还有些好看,便只作摆件用了。
“怎么了?”被清婉这一抱,碧华有些意外,但还是抬手抚上了清婉的背,问道,“你冷吗?”
清婉摇了摇头,脸埋进了她的肩窝里,闷声道:“裴姐姐,你别怕。”
碧华拍着清婉的背的手蓦地顿了一下,清婉刚想抬头看她,就感觉脸上一凉。她知道,那是碧华的眼泪。
我没料到碧华会哭,一时也有些慌了,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却又找不出什么好话来,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抚。还好,清婵这时候回来了。
她是由斯陶送回来的,想也知道,这文安侯府里,她除了斯陶,也没其他人可以一处玩耍了。虽说这府里还有位裴琼华小姐——她是碧华的堂妹,也与清婉姊妹年纪相仿,但人是个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整日地练习女红刺绣,琴棋书画,压根不屑于和清婵这样的疯姑娘为伴。当然了,清婵也看不上她这样规规矩矩的侯府千金,两个人无甚往来。
一时洗漱完毕,也换了寝衣,她们三人都坐到了床上。湘兰过来要熄灯,碧华一时兴起,命她将墙上挂着的那只走马灯拿下来,点亮,放到床前来。
“还记得这盏灯不?”碧华笑问。
如何能不记得呢,清婉想,这盏走马灯,还是在安州时庭东送她玩的,回京的时候,她将这灯也一并带了回来。那次碧华来唐家——那也是她出阁前最后一次出门赴宴了,当时她一眼就看中了这盏灯,说比宫里的匠人师傅们做得还要好。清婉见她着实喜欢得紧,一时大方,便送给了她。她走之后,清婉就后悔了,但送出去的东西,又怎么好意思去要回来,只能忍了。为此,清婵还笑话她说,谁叫你要打肿脸充胖子的。
所以现在见了这盏灯,清婉还没说话,清婵就先笑道:“你可拉倒吧,要她不记得这盏灯,那可比登天还要难呢。”
碧华冰雪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也笑道:“怎么,你的意思是说,我夺人所爱了?”不等清婵回答,她又转向了清婉,道:“那要是这样,你就再拿回去吧,我可不想被你怨恨。”
“都胡说些什么呢?”清婉白了她二人一眼,“送出去的东西,哪还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啊。”
“哟哟哟,”清婵笑道,“又开始装大方了。”
“就你话多。”清婉毫不客气地在她背上捶了两下。
碧华看着她们姊妹两,静静地笑着,然后移开眼,望着走马灯,随着光影交替,她的脸上也是明明暗暗,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幽幽怨怨。瞧她这样子,大概是又走神了,清婉于是拿胳膊肘悄悄地捣了捣清婵,示意她看看碧华。清婵见状,心下明了,于是笑嘻嘻道:“没事儿,反正庭东哥哥待你那么好,别说是一盏灯了,就是八百十盏,只要你开口,我保准他都会给你弄来。”
“越发欠打了。”清婉说着,伸手就去拧她。她刚才挨了清婉的两下打,现在哪里肯再乖乖地被她欺负,干脆整个人往下一倒,就在床上滚来滚去,试图躲开清婉的手。
被她们这么一闹,碧华自然是走不了神了,于是干脆也加入了清婉这边,和她一起,挠着清婵的痒。一时三人都倒在了床上,笑成一团,惹得睡在外面的湘兰沅芷都忍不住起来,披了衣裳,过来强令她们躺下睡好,又合上了帐门,这才罢休。
如此安安静静地躺了一阵,朦朦胧胧间,清婉感觉到碧华的手摸索着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清婉知道,她肯定也拉了那边清婵的手。走马灯的光影投映在了纱帐上,车如流水马如龙,一派极热闹,却无声的景象。就这么盯着看得久了,清婉渐渐觉得眼皮重了起来。就在要进入梦乡的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了一声轻轻的,悠长的叹息声。虽然已经很困倦了,但她心里很清楚,那不是梦,因为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时候碧华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凭借着睡意袭来前的最后一丝力气,她也回应似的,握了握碧华的手。
第6章
第二天一早,清婉是在快要呼吸不过来的境地下醒来的。睁眼一看,清婵的胳膊正横在她的被面上,天知道这丫头是什么时候睡到了中间来的。清婉一直都晓得她的睡相很差,但现在看来,差得不是一点点了。
在碧华这里用了早饭,清婉和碧华正一处取笑着清婵的睡相,就见兰心进来道:“才咱们府里来人了,说是咱们家舅老爷已经进京了,这会子怕是要到了,请你们两位姑娘赶紧回去呢。”
清婵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头呆脑地问道:“哪个舅老爷?”她在这上头一贯比较迟钝。
兰心笑道:“还哪个舅老爷呢?你说是哪个?”
清婵这时候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但她也只干笑了两声,然后赖着兰心撒娇装傻。知道是自己的四舅舅来了,清婉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但一想才在碧华这里呆了一天还不到的功夫,就又要回去了,便有些舍不得。
碧华是个聪明人,这时候如何能看不出清婉在犹豫些什么,于是推了推她,笑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叫你的丫头们去把东西收了,不然也要留给我做嫁妆不成?”
清婉啐道:“可见是要嫁人的了,说这话也不脸红。”
碧华只抿嘴一笑,唤了湘兰沅芷进来,同兰心锦心一道,去收拾清婉姊妹的东西。因她出不得自己的院子,便千叮咛万嘱咐地,命湘兰沅芷好生送她们姊妹出去。
一时回到府里,才从车上下来,就见惠风和竹雨都已经在二门内候着了,清婉见了她们,便问道:“四舅老爷现在何处?”
“四舅老爷才见了老夫人,现往夫人那边去了。”惠风答道。
清婉于是转头对兰心道:“那我同三姑娘先去见过老夫人,再往夫人那边去,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兰心答应了声,清婉便携了清婵,由惠风竹雨跟着,一道往郑老夫人屋里去。
在清婉的诸多叔伯姑舅之中,她最喜欢的,便是这位四舅舅顾致远了。他是与清婉的母亲顾夫人一母同胞的最小的一位兄长,自幼不爱四书五经,反倒是很喜欢舞刀弄剑,成年之后,他既不想赴京参加科举,也不愿呆在家中帮衬事务,而是跟着商队,走南闯北,上至漠北,下至南洋,七七八八的,都跑了个遍。清婉和清婵小的时候,最盼望的,便是她们这位小舅舅的到来,除了他带来的那些新奇精巧的小玩意儿,更吸引人的,则是他在途中的各种见闻了,对于清婉她们这些未经世事,未见世面的小孩子们来说,那些绝对是值得舍弃睡眠也要听完的故事。为此,她们没少被顾夫人训斥,包括她们的那位四舅舅,明明是兄长,却被自己的亲妹妹当着外甥外甥女的面给说教了,完了还一脸笑嘻嘻的。清婉觉得,如今清婵这副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样子,十有八九,就是跟他学的。
八岁那年,清婉和清婵的生日刚过不久,她们的四舅舅才姗姗来迟。原本,因为气着他错过了自己的生辰,清婉和清婵还打算不理他一阵,好叫他知道,她们也不是那么好应付的。谁能料到,这一次,他非但没给清婉清婵带来礼物,反而是领了个孩子来。那孩子刚来唐家的时候,瘦瘦弱弱的,站在清婉的哥哥清朗跟前,还不到他的胸口,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是吃的太不好了。当时清婉和清婵躲在后堂,悄悄地打量着他,猜测他到底是什么人。因为顾致远早年丧妻,又不曾有一儿半女,之后也一直未再娶,清婵便大胆推测,那孩子,恐怕十有八九,就是她们的四舅舅在外头有的。
然而事实证明,却是清婉她们想多了,清婉觉得,那都要怪外头的那些话本子。厅上那个苍白瘦削的少年,只是顾致远在八百里洞庭湖的东面小城里偶然遇上的,当时他在茶楼里听曲,恰逢对面一位城里的富商在施粥做善事,一群人哄闹着挤在粥铺前。据顾致远说,只有这个孩子,看上去明明就一副快要饿死的样子,却不争不抢,只倔强地立在后头。顾致远觉得有趣,便看了一阵,待那孩子终于也领到了粥,却不像旁人一般当即喝完,而是捧了碗,不知要往何处去。顾致远那时也是闲得发慌,便打发了一个随从,跟着去看看。一炷香后,随从回来报告说,那孩子拿了粥,是回去喂给一个小姑娘的,那小姑娘貌似病得很重的样子,几乎都起不来身,得靠人搀扶着才能勉强坐起来。
当时与顾致远一道的,还有位陈九思先生。陈先生是位江湖游医,与顾致远在机缘巧合下相遇,两人一见如故,便相约一道游历。彼时顾致远听了随从的话,便向这位陈先生说笑,问他能不能看好那位小姑娘的病。陈先生也是位性情中人,当即便应允去瞧瞧。只可惜,任凭他医术高明,对早已病入膏肓之人,却也是无能为力,只能略尽绵力,让小姑娘临走之前,能不那么痛苦。至于后来,顾致远为何要收养这个孩子,以及这孩子为何也愿意跟着顾致远,清婉清婵是没有听到的,且那时才八岁的她们,也想不到那么多。她们唯一知道的,就是从那一天起,她们就多了一位表兄,随外祖家姓顾,名庭东。
这一晃,也七年了。当初的那个羸弱少年,如今已出落得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宛如世家公子。可见他虽不是顾致远亲生,但顾致远待他,却胜似亲生。说句老实话,清婉在外祖家有那么多的表兄弟,真要算起来,还真没人能及得上他。看着他在院中井井有条地指挥着众人分发着他们带上来的土仪,清婉大概是有一点明白了,四舅舅当初收养他,必定是知道,这将会是个极为能干的人。毕竟她的这位四舅舅,虽然有时候为人不是很正经,但他看人的功夫,可从来不差。
“发什么愣呢?”清婵的手突然出现在清婉的眼前,挥了一挥,然后她又伸头探到清婉的前面,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咧嘴一笑,回过头来说,“好了,都知道那是你的庭东哥哥了,还不过去,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她说着推了推清婉。
“你又知道了。”清婉抬起手来,作势就要打她。
她这时候倒是跑得挺快,几步就到了庭东的跟前,脆生生笑道:“庭东哥哥,你来啦。”
“阿婵妹妹。”庭东笑着,往清婉这边看了过来,脸上笑意愈加明显。“婉妹妹。”他唤道。
清婉知道,她该像清婵一样,笑语盈盈地走到他跟前,也唤他一声庭东哥哥,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觉得有些生气了,只撇过了头,看也不看他与清婵,只管往屋里走去。
“婉妹妹?”庭东有些讶然。
清婵却噗嗤一笑,说:“别理她,她就那个怪脾气。”
这下清婉就更生气了,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气清婵说的话,还是气庭东真的就没跟过来理自己。或许,都气吧。
见过了四舅舅顾致远,清婉便往清嬿房里去,清婵死皮赖脸地,非要也跟了去。清婉懒得理她,只管走自己的,任她使出浑身的本事来说笑,清婉也没赏她一个笑脸。至于顾庭东,他还在顾夫人的院子里忙着打点事宜呢。
清嬿的屋子一如既往地安静。清婉她们正要进去时,清嬿的丫头梅雪正好从屋里出来,乍一见清婉清婵,还唬了一跳。待看清后,她方笑道:“原来是你们啊,这不声不响的,倒吓了我好一跳。”
清婵笑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这样胆小起来?”
梅雪笑嗔:“谁胆小了?”说罢又向侍立在门边的小丫头啐道:“你也是,二小姐和三小姐来了,怎么也不通报一声?”
小丫头委屈道:“我才要说的,姐姐就自己出来了,怎么能怪我?”
“你还有理了?”梅雪禁不住斥道。
“罢了罢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得你发这样大的火。”清婵劝道。
梅雪道:“三姑娘你是不知道,这一干小丫头片子,仗着自己老子娘都是府里头的老人,个个都不安分,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哪瞧得起咱们这些从安州来的?这也就罢了,做事也不利落,毛手毛脚的,就昨天,还把我们姑娘的药罐子给熬干了。你说,我能不骂她们吗?”
“这……”清婵哑然。
清婉瞥了眼那小丫头,她一对上清婉的视线,就赶紧低下了头。梅雪将托盘递给了她,又道:“还不拿下去?可小心了,这碗贵着呢,要再打碎了,卖了你都赔不起。”
小丫头捧了托盘,唯唯诺诺地下去了。清婉扫了一眼,只见那黑漆圆托盘上是一只邢窑白瓷碗,便知清嬿才吃了药,因问道:“你们姑娘在做些什么呢?”
果然就听梅雪答道:“才吃了药,现在正看书呢。”
清婉点了点头,抬脚就要进去。梅雪见状,忙上前来,打起了帘子。才要通报,却被清婵拦了下来,她冲着梅雪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梅雪心中了然,知道她是又要作怪了,也不阻拦,反而也狡黠一笑。这些人呐,清婉无奈地摇了摇头,抬脚进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