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出了两件事,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第一,魏长秋一死,九江大势已去,即便是何征那样的元老都想戴罪立功争取减刑,更别提魏长秋管家作为污点证人站在了范琳琅对面。
第二,秦皎担任原告律师,论述张弛有度,不急不缓。
旁听席上有汇商的同事、媒体和范琳琅以前只能在报纸上看到的大人物。
她心底最后那根防线大概在三天前已被攻破,她对秦皎和法官说的每个字都供认不讳,审判员落锤那一刻,甘一鸣脑子里嗡嗡着“完了一切都完了”,眼前一黑,昏在屏幕前。
屏幕另一端,庭审现场。
范琳琅提前退场,临上车前,她要求见唐漾一面。
法院后台通道还算宽阔,范琳琅穿黄色马甲,戴镣铐,身后跟着两个武警。
唐漾一手挽着蒋时延,一手拎坤包,相距大概一米,站在范琳琅面前。
大抵因为个子不高,唐漾背脊一向挺直,肩形舒展,她喜欢穿及膝裙,露出半截纤细的小腿。她神态很淡、带着一股她一贯的、让范琳琅羡慕的从容得体。
网上曾经有段时间流行“天鹅颈”,范琳琅也会努力抻抻脖子做操,后来发现这个词适合唐漾这样的人,性子柔和,与身俱来。
范琳琅想见唐漾的原因很简单:那些圈出首饰的信审处日常照片出自唐漾或者敖思切的角度,而敖思切也是唐漾的人。
范琳琅牵了牵唇角:“你什么时候意识到我可能和他……”
唐漾坦率:“你升副处。”
甘一鸣和范琳琅有不正当关系,甘一鸣入狱,而范琳琅由于甘一鸣等多方原因反升副处的时候。
“看不惯我得志吗?”范琳琅垂在身前的两手绞在一起,有讥讽之意,“我以为唐处多清高,原来也会对升迁这些小事儿在意……”
唐漾不否认:“能力和位置不匹配——”
范琳琅眼底是唐漾面如古井,蓦一下红了眼睛:“以前一鸣对你有偏见的时候我帮你在他面前说话,其他同事议论你的时候我帮你说话,我承认你才来的时候我嫉妒过你,可你问问你自己我对你不好吗?甚至浦西那边出一个亿让我带着昙信通全部初始数据跳槽我都毫不犹豫拒绝了,我只想安分待到年底就走,和一鸣不碍魏长秋不碍你,可你唐漾呢?”
范琳琅哂笑,步步逼近:“你怀疑我,防备我,监视我,我真心对你你拿我当傻子一样玩着我,还夸我……这就是你唐漾?!”
范琳琅升副处时,唐漾和秦月都看过范琳琅档案。范琳琅小时候家庭形态不健全,唐漾当时没在意,此厢一想,这大概就是范琳琅爱甘一鸣还能帮甘一鸣开房的缘由,她很容易由细小的点滋生畸形的情感。
就像唐漾并不觉得介绍外卖或者一起喝下午茶就算友谊,也不认为不参与八卦就是护短,遑论还有那句“如果不是蒋时延,她就是第二个徐姗姗”。
至于范琳琅拒绝浦西一个亿的要约。
唐漾有些想笑。
浦西一个亿想挖的是她范琳琅,还是昙信通?
可最终,唐漾没有笑,她只是清淡地:“人情尚有余地,法律不可触碰。”
她替周默和徐姗姗闷着一口气,对范琳琅再说不出多余的话。
落在范琳琅眼里……
唐漾她凭什么这么轻描淡写?凭什么在背后捅人刀子还这么高姿态?凭什么她永远都是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所有?
范琳琅越想越陷入死胡同,她头脑一热,朝唐漾扑去。
只是她还没接近唐漾,蒋时延反身将唐漾护在怀里。
同时,武警上前制服范琳琅。
————
范琳琅一案就像火苗点燃绳索。
随着媒体描述A市天气从报道中的地板煎鸡蛋到煎牛排,九江专案也在不断推进。盘根错节的集团关系捋到后面,自然而然披露到九江高层和汇商高层早在九江财团创立之初就存在钱权交易。
最开始九江董事局主席是魏长春四兄妹的父亲魏贤勇。随着去年魏贤勇因病离世,汇商高层和九江的勾连关系挪到九江新任主席魏长春身上。
汇商A市分行一正四副五位行长,除了常年出差、较为年轻的一位,其他四位尽数下马。
监察委过来带人那天,汇商楼下停了三辆顶灯闪烁的公车,汇商各层窗口挤着密密麻麻的人头。
周自省几人直接被套上手铐从顶楼押下来。
汇商安防中心拒绝媒体拍摄控制场面。
汇商大楼门口到停车坝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喧闹间,众位同事只觉得几个行长走了尤其久——
“其他三个我还信,可周行人真的特别好,感觉不像啊。”
“涂行小孩读书,学区房十万一平,涂行买了三套。汤行也是,听说他太太一串钻石项链就是一百多万,之前没敢说……但周行真的,他脖子上那条领带十年前我就看到过,一直开帕萨特,他太太以前是大学老师,人品口碑也超好,人老两口现在还住在大学宿舍里,简朴到不行。”
“对啊,而且周行也没个孩子,受贿这种罪名怎么也安不到他头上啊,他图什么。”
“……”
同事们议论纷纷,高层弓身上车,监察委人员在后面关门,发送车辆,警笛长鸣。
周自省在位十多年,口碑和人脉极好极广。
几乎是他和几位高层上午被带走,下午就有同事发起千人联名书要求监察委重查“周自省与九江高层勾结、收受贿赂”。
夕阳藏了一半在地平线下,另一半橙黄宏大而磅礴地晕染在整座城市的钢筋森林。
签名书递到唐漾这里,唐漾眺着夕阳,抿唇没说话。
良久,她没签字,把纸和笔推还给同事。
同事顿时愤怒拍案:“唐处,周行平常待您可不薄,现在周行出了事儿,全行都记挂着,结果到您这您是什么意思——”
“说了自愿啊,我也没签啊。”敖思切看出唐漾心情不好,起身轰那个同事。
那个同事骂骂咧咧拉住门不愿走,敖思切直把人朝外搡。
要是平时,唐漾肯定会给同事道歉,面上责备实则疼爱地让敖思切“有礼貌”。
可今天,她真的不想说话,也发不出声音。
“咔哒”,门合。
留下一室安静。
宽阔的漆皮椅背对着门口,唐漾头靠椅背望天边夕阳,夕阳一点一点沉下。
周默……徐姗姗……ZM……XSS……首字母缩写是ZX……
周行长……周自省……ZZX……名的缩写是ZX……
周自省在顶楼办公室给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响在耳边,关于仁慈,关于人心,关于职场,关于婚姻……
他算个亲切的老人,可那时唐漾对他从无好感,他眯眼笑着又正经地喊“唐漾”“唐副”“唐处”……
唐漾太久没眨眼,眼睛略感酸胀。
唐漾用力又艰难地阖拢眼眸,最后一寸夕阳没入地平线,天色灰黑,一片茫茫。
当天晚上,汇商同事们的联名书还没递上去,包括周自省在内四位行长便齐齐认了罪。
因为比起某些罪名,受贿显得很轻。
案件未进入庭审前,监察委官博并没出相关声明。
但不久之隔、当晚凌晨零点,汇商总行在内网上发布了周自省等行级领导收受贿赂的具体数据。公告下面,还有几个白天没被公开带走的处长和科长。
中高管栽倒近半,一时间,汇商人心惶惶。
周自省他们在周一被带走。
周二,内网没有任命消息。
周三,内网没有任命消息。
周四。
“唐处竟然干干净净?”
“唐处真的是家里有钱不是有小动作?”
“不想想唐处男朋友是谁,怎么可能没钱。”
“那天小王说上去找唐处,唐处没签联名书,会不会是唐处早知道,这波要直陡到分行行长?”
“……”
就在类似言论甚嚣尘上时,任命通知千呼万唤地出来。
B市分行行长樊胜紧急调至A市分行担任代理行长,A市信审处处长唐漾在原职基础上临时接管顶楼秘书处,以及C市调来几人填补A市分行处级、科级空缺。
按理说,秘书处应该由樊行长一并管辖,但总行却把秘书处单独拨出来给了唐漾。
秘书位置自古以来就敏感,由着秘书替主位安排一切、处理一切,所以往往主位走后,最容易升上去的便是秘书。
现在,唐漾只是处长,但汇商A市分行整个秘书处都给了唐漾管。
这意味着什么,这代表了什么……
这几天,汇商内部舆论陷入空前高峰,就连清洁大妈休息时讨论的关键词都是“高层重组”“樊行和唐处谁会上位”“唐处不到三十啊,这次至少副行,太厉害了”。
这几天,唐漾很本分地坐着属于自己的双倍工作。
这几天,蒋时延每天晚上给漾漾写怀孕日记,写着写着都忍不住摔笔。漾漾腰围以毫米为单位膨得越来越大,她体重却越来越轻。
汇商那点逼事蒋时延当然清楚,他一方面气汇商他妈那么大一个银行找不到其他人了吗,一方面也知道是漾漾优秀,这对漾漾来说可能是个很好的跳板和机会。
蒋小狗还不到四个月,唐漾好几个晚上都是八点多才打电话让他接她回家,到家后,她在楼下刨两口饭又匆匆到书房办公。
蒋时延不放心她又不敢打扰她,便团在书房边上的小沙发里轻声敲电脑。
他好几次听到她键盘声响着响着就没了,探头一看,漾漾果然累得趴在书桌上直接睡着了。
最让蒋时延气的,是漾漾懂事。她知道要为蒋小狗考虑,所以她白天两顿、尤其早上都吃得很多。
偶尔蒋时延把宵夜端上来,盘子磕在书桌上的轻微声响吵醒她,她便揉揉眼睛抱他。
蒋时延问:“累吗?”
她点点头:“有一点。”然后抱着碗喝她不喜欢但很营养的羹。
唐漾大口大口喝,本就巴掌大的脸快要被碗遮完。
蒋时延轻轻抚她的发,听她细软的吞咽声,一颗心拧毛巾般疼成一团。
所幸樊行长在A市分行待过,他和周自省、唐漾都熟。
两周过去,汇商A市分行剩下三个副行位置也从其他城市陆续调来替补,职位如齿轮般进行磨合。
A市分行同事们又开始在背后议论“为什么唐处没上?”“唐漾非议多,但她办事效率和能力没得说,学历水平都在线,这次没升上去好可惜”……
大家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单纯诧异,总的来说,除开前任行长们还未开庭审判,汇商的一切好似也在重新迈入正轨。
八月下旬,处暑。
除了在日历日期底下用红色标显,这天和以前其他日子好像也没别的不同。
同事们挤着摇摇晃晃的地铁或者堵波高峰来上班,疲困地过完上午,中午点外卖,玩手机。唐漾得闲的时间比之前稍微多一点。
一休旗下有个三行情话营销号,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发布内容。网友们以为营销号是营销号,唐漾看到最后一张“点赞+关注”字样上配的家里小漾熊图片,明白这是蒋时延给她的小惊喜。
蒋时延不说,她就装不知道。
营销号以前发的贴心又浪漫,大概“处暑”这节气比较燥,今天就八个字——
想你。
想你。
好了,没了。
唐漾盯着屏幕看一会儿,“噗嗤”笑出声。
离午休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她一边拎起车钥匙朝外走,一边给蒋时延打电话,嗓音细细软软的:“你今天好敷衍噢。”
电话那头,蒋时延挺高兴地“哇”一声:“我终于引起唐处长的注意了吗!你果然还是爱清纯小白脸不爱妖艳贱货!”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唐漾忍俊不禁,“你在办公室吗?我过来找你。”
她走到楼梯口,按下电梯按钮。
蒋时延“嗨呀”一声:“很不巧,”他声线含笑,带着一副终于是我忙了的得意,“我准备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虽然还没婚礼也没领证,但唐漾和蒋时延已经到了老夫老妻的模式。
唐漾听到这话,很自然地认为他要去见大客户,她一边嗔他“骚里骚气收一收”,一边再按一下电梯摁灭下行指令。
电梯数字还是在朝上走。
蒋时延嘚瑟:“你今天上午下午都没会,我猜你已经站在电梯口准备来找我。”
“我像是那么急的人?”唐漾轻哼一个笑音,“不瞒您说,我也就给您打个电话,如果您方便,我可能才会犹豫三秒找找车钥匙然后再慢吞吞起身——”
“叮咚”,电梯到。
唐漾站在电梯旁还没走,听到声音她下意识抬头,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地撞见蒋时延两手拎满东西站在电梯里,他满眸温柔地凝视她,薄唇旁微翘的弧度好似在叽里呱啦:说好的在办公室呢?说好的慢吞吞呢?我就知道!
谎言当面被戳穿,唐漾耳尖红红的,第一反应是转身遁走。
蒋时延快步从电梯下来,就着拎东西的时候把她揽在怀里:“还真是个小骗子!”
“骗你妹。”唐漾轻手搡他。
“亚男在英国,好啦好啦。”蒋时延越看漾漾越可爱,偏头亲亲她热烫的耳廓,拥着她进了信审处。
唐漾细弱“嗯”一声,微垂头,脸红红的。
信审处的同事和蒋时延早已熟识,见蒋总拎着东西进来,毫不客气地围上去接过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