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哪里又有什么行李,长亭着紧的不过是她今日给赵权买的新布,惦记着年下了还要给赵权缝制身新衣。
马车摇摇晃晃,耳边只听见深夜里马蹄“低嘚低嘚”的声音,间或传来一声李全低低的驾马声。
马车只是寻常人家用的马车,自然有些狭小,赵权端坐其中,自然无话。
长亭想是白天累极了,马车颠簸之下,她竟晃晃悠悠眯起了眼睛,赵权一直牵着她的手,见她这副模样,忽然想起从前她亦是这般,常常缩在马车一角睡着,然后被颠簸的马车撞得龇牙咧嘴,哪里有半分女子的矜持贞静。
嘴角不禁有些柔和,探手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口中低声道:“睡罢!”
对面的赵家小姐哪里敢看,早已将头低了下去,只耳边传来赵权低沉柔溺的声音,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他那样的人,口中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光是这样想着,面上已经火烧火燎,身子也越发拘谨起来,再不敢有半分动作,唯恐惊动了谁。
第62章
今夜已是除夕守岁, 赵家家境殷实,处处透着富足,此时整个赵府已经张灯结彩,下人皆着新衣, 忙忙碌碌地穿梭其中,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无处不显出一副欢腾喜庆的气氛。
屋中笼着地龙, 热气袭人,再不复从前茅屋的湿冷, 赵权闲闲立在桌前, 收笔写完最后一字, 抬头却不见长亭,便搁了笔,往院外走来。
这里是赵府后院一处小小的抱厦,不过几间小巧的房间,却独立成院, 原是李全兄妹几人幼时读书的居处, 因着地处僻静,与其他院子又分隔较远,李全便将两人安顿在这里。
对外只称赵权是自己结交的好友, 因病暂时在赵府借住几日, 拨了两个家生又老实的下人照顾二人的起居, 赵府一干人等全不得靠近抱厦, 暗地里派了自己的心腹保护赵权, 倒是甚为妥当。
李全虽非赵家亲子,可他自小在赵家长大,赵家老爷与李全母亲伉俪情深,对他亦是视如己出,他在赵家向来为兄长,为人淳厚稳重,甚得几位弟妹敬重,又因他在朝中做官,族中对他多有倚靠,他在赵家的安排自然没人敢质疑。
因此赵权两人住下之后,赵家诸人鲜有来打扰,二人也几乎不出小院,赵权换了个大夫,重配了汤药,病一天天好了起来。
今日除夕,赵权算算日子,京城中应该已收到他的传信,若是快马而来,不出五日,接他们的人应该就到了,他心中将此事又细想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方放了些心。
刚出房门,就见长亭微开着院门,探着头往外面瞧着什么。
赵权轻声走近她,侧头看去,他当是什么,外面丝竹欢悦,原是赵家一家团圆,正丝竹助兴,燃放焰火,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赵权按住长亭的肩,同她一同看向屋外,却并未说话,长亭回过身,一脸羡艳道:“相公,你看那边好热闹!”
赵权眉目温柔,这是他过得最寒酸的除夕,从前的这种日子,宫廷中何处不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喧闹场面,更兼朝臣参拜,处处歌舞升平,他惯了倒是觉得烦。
今年的除夕,他竟就和从前想也未想过的女子单独度过,甚至连奴仆也没有,倒是遂了他往日的心愿,可他看着长亭眼巴巴望着院外的样子,满满都是欣羡与向往,倒是恨不得立时带她回京,看看宫廷中的繁华似锦。
只听他柔声道:“过几日我们便回京,或许还能赶上上元佳节,朝廷照例是要放夜三日的,一入新正,民间灯火日盛,宫廷中也会举行盛大庆典,以招待各国使节,届时日夜歌舞不断,热闹非凡,出了宫廷,御街两廊之下,俱是游人,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乐音喧杂十里之外皆可相闻。”
长亭听得已经呆了,眼中似乎都映出京城上元佳节的情景,赵权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御街还有万盏彩灯垒成的灯山,花灯焰火,金碧相射,你若去了,哪里看得过来?”
长亭被赵权一点额头,不禁探手抹了抹,嗔道:“相公真坏,勾得我现在就想看啦!”
赵权心情大好,想起自己引她去通渠游河的情形,不禁伸手揽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今年除夕委屈你了,待回了京城,你想看什么我都陪你去!”
长亭耳边轻痒,倒似有什么挠住她的心一般,抬起头,扬眉一笑,柔声道:“相公,你待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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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接赵权的人竟比预料中更早了些,年后第二天李全便已风尘仆仆地赶回赵府,带着张勉和晋王府的精锐护卫入夜而至。
李全入屋后便向赵权行礼,赵权对他疑心尽去,颇为欣慰道:“辛苦你了!”
李全忙施礼,口中谦逊道:“幸不辱命!”
说完侧开身,对赵权道:“殿下请看,尚有何人来了!”
话音刚落,一人从李全身后大步跨出,单膝跪至赵权面前,抱拳道:“王爷!”
赵权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把将面前之人拉了起来,大喜道:“焦衡!竟然是你!”说完似是十分激动,用力地拍了拍焦衡的肩。
面前龙盘虎踞之人不是焦衡又是何人!
焦衡一脸风霜之色,面容憔悴削瘦,只双眼坚定有力,想来吃的苦并不比赵权少,此刻虎目通红,一双眼睛透出深刻的感情,几次死里逃生,没想到二人还能在此聚首!
赵权拍着他的肩膀,少有这般真情流露,语带激荡道:“好!好!好!”
又道:“当日曲岩山一别,你生死未卜,本王只当你已遭毒手,却想不到今日还能再见到你,上天果然待我不薄!”
焦衡红着眼又交代了那日赵权离去后,他惊心动魄的逃亡之路,他与几位暗卫本已下了必死的决心,或许是因为长亭带着赵权走后,追兵也无心与他们恋战,焦衡以死力拼,却也将追兵挡了一挡。
后来身后重伤,昏迷中落进了山腹的幽潭之中,待醒来却被山中采药父女所救,养伤数日之后,他便奔向了小孚河,却也不见二人的踪迹,自此之后,便隐匿姓名,一路往周朝而来,悄然打听着赵权二人的形迹。
待收到张勉的印信,这才与他汇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这陈黎城。
赵权见他身形削瘦,面上尽是风霜之色,又想起他与长亭二人惊险骇人的逃亡之路,心中又添了几分热血,与焦衡畅叙了几句。
焦衡转过眼神,看向站在赵权身后的长亭,大喜之情溢于言表,抱拳行礼道:“江姑娘高义,焦衡没齿难忘!”
长亭被他一拜,竟被吓得退了一步,自己何时认得这般铁血铮铮的军人,不禁连连摆手道:“你认错人了罢!”
焦衡见长亭情状不似作伪,似乎真的不识得自己了,心下一急,也顾不得赵权在旁,急问道:“江姑娘,你不认得我了?”
说完又看向赵权,赵权神色未变,只淡淡说了句:“她受了些伤,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说完牵着长亭的手道:“你先进屋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即刻就要启程。”
长亭点了点头,有些怯怯地看了看焦衡,转身进里屋去了。
赵权神色未变,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焦衡,低声道:“以后莫要这般鲁莽,她生了病,受不得惊吓,从前的事,便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莫吓到她。”
焦衡跟了赵权许多年,观他神色已知他的想法,心中虽是诸多疑问,却再不敢提,口中只低低称了声“是”。
赵权又问了些张勉的话,赵权在陈黎的消息已暗暗上奏给了圣上,赵权遇刺受伤,圣上颇为震怒,此次护卫之中亦有圣上亲派的亲卫,给他人十个胆,恐怕也不敢有人再擅动。
赵权与几人议定便不再耽搁,当夜即启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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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天边只飘着几片散碎的浮云,夕阳下便如织锦一般艳丽无双,仿佛预示着今夜定有个好月色。
长亭坐在窗边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晋王府却笼罩在一片喜庆祥和之中。
今日便是上元佳节了,晋王府中早已张灯结彩,灯火辉煌,侍女们衣香鬓影穿梭其中,却井然有度,因着自家王爷平安回府,又得圣上封赏,人人脸上皆是喜庆欢腾之色。
赵权归府已有几日,可自他回府那日,还未及歇上一歇,便被一道圣旨召进了宫,走时只匆匆吩咐张勉好生照看长亭。
张勉一路随赵权回京,对长亭失忆之事早已明了,早在王府中时,他便瞧出自家王爷对江姑娘似有不同,可晋王毕竟是晋王,便有不同,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江姑娘野性难驯,颇得他注意罢了。
如今见赵权对长亭的模样,哪里还似从前,长亭更是口口声声只称赵权为相公,赵权对她更是体贴温柔至极,浑不似府中其他姬妾。
他自然不敢怠慢,揣度着赵权的心意,便大胆将长亭安顿在了赵权的居处。
可赵权回京这几日,回府不过两三次,皆是深夜归来,次日一早便又出府,好几日都是被圣上留宿宫中。
长亭回来这数日,日盼夜盼,只昨日清晨天未亮便起来,好容易才见到赵权。
彼时赵权正在更衣,因寝殿中灯火通明,他随意往门口一看,见长亭只着了件藕合色宫装单衣,连裘衣也未披上,清清淡淡地扶着寝门,正往他看来。
他的寝殿虽是笼着地龙,烧了炭火,可如今天寒地冻的,长亭衣着单薄,哪里禁得起寒气相激。
赵权剑眉一皱,朝她招了招手,口中微责道:“怎么穿这么少就站在风口?”
说完看了看长亭身后跟着的人,脸色一沉,斥道:“你们是怎么跟着江姑娘的?!就任由她这样凉着!”
赵权对府中下人向来严厉,若真有不好了,便吩咐张勉去管束惩戒,却少有这般放下身段来斥责下人,一时间跟着长亭的人俱是脸色发白,纷纷下跪请罪。
第63章
长亭多日不见赵权, 身在着富贵繁华的王府,却并不识得一人,心中便只有赵权一人可堪依靠,连着几日见不到赵权, 下人虽是恭敬,她却越发没底。
昨日反复交代侍女晨起叫她, 如今方得见赵权一面。
他一身暗红色官袍, 胸前精绣的蟠龙张牙舞爪,似是呼之欲出。头戴玄色高冠, 仪容一丝不乱, 在寝殿内一站, 自有一股高贵睥睨的姿态,脸上因着消瘦了些,却添了几分凌厉凛然之气,长眉入鬓,一双凤眼深沉湛然, 使人不敢逼视。
方才他声色俱厉地斥责下人, 模样更是骇人,长亭何曾见过这样的赵权,这哪里是她那个温柔体贴的相公?她急急地赶了过来, 此刻却定在门口, 定定地着不敢近前。
赵权见长亭似乎被他吓着了, 不由放缓了神色, 对她身后的人道:“起来罢!”
又朝她招了招手, 神色温柔,长亭这才似乎找到了从前的赵权,轻柔一笑,提着裙角奔向了赵权。
赵权见她如此跳脱,心中亦是欢悦,嘴角边带了一丝笑意,摇了摇头,亲自取了一旁的狐裘将她裹住,向旁人挥了挥手,侍女们躬身行礼,鱼贯而出,小心地将寝门关了起来。
长亭由着赵权用狐裘将自己裹起来,一双清亮的眼睛直盯着他,他本就眉目如画,如今冠服平整,更衬得儒雅清正,威仪十足,一时间竟看呆了。
赵权见左右无人,忍不住如往常一样,轻点了点她的额,低笑道:“怎么还发起呆了?”
长亭含羞一笑,垂下眼自顾自地欢喜,赵权见她这副模样,甚是满意,揽住她,笑道:“今后不必起这么早,我日日上朝都是这般早,你若是想见我,便待我晚些回来便是。”
长亭蹙了蹙眉,只低声道:“我已经四日没见过你啦!”
赵权轻笑,低头看进她眼睛里,柔声道:“可我却日日见了你。”
长亭不解,从他怀里抬起头,疑道:“你何时见过我的,我怎不知?”
赵权看着她,叹口气,道:“近日我会很忙,朝中有些事分不开身,今夜或许会宿在宫中,明日就是上元节,父皇赐宴,我会尽早回来,陪你去御街看花灯。”
长亭眼神一暗,这几日她已经清楚自己相公并非普通人,他贵为亲王,实是人中龙凤,自然有许多她不懂的事要办,不会再如从前一般,日日陪着她。
又听他说起上元灯节会陪她出去赏灯,想起赵权所说京城上元佳节的繁华情景,心中又有些欢喜,冲他点了点头,低声道:“那我等你回来!”
赵权观她神色,似有落寞,心中一叹,放低声音哄她道:“你若是觉得闷,便出府去逛逛,你不是一直想看看京城的繁华吗?让初夏她们陪着你去,想看什么就去看,只一点,要让张勉派人跟着你,切不可一人出去,京城虽是天子脚下,亦有为非作歹之人,勿要让我悬心!”
说完大手轻抚了抚长亭的青丝,心中柔情顿起,从怀中摸出一块赤金的令牌,放与她手中,叮嘱道:“若是在外间遇到什么事,便将这个拿出来,此乃父皇亲赐予我晋王府令信,见它便如我亲临一般,轻易没人敢为难你,你小心收好!”
长亭自然不懂赵权的良苦用心,京城多高官士族,便是酒楼商铺,亦多有后台,即便带着家丁侍卫,若是遇上那强霸之人,恐也不抵事,此令信乃他回京后当今圣上亲赐,见令如亲王亲临,便是有恃权作恶之人,也不敢造次。
他贵为亲王,向来对府中诸人管教甚严,没人敢打着晋王府的招牌出去行凶作恶,府中姬妾更是知他性情,从来低调谦逊,从不敢招摇。
他当然知道京城中纨绔甚多,亦有下人打着主子的名号在外横行霸道,他只约束自己府中人,倒从未担心过自己府中人会吃亏,何人敢擅动晋王府的人?!
只是如今却总是悬心,长亭失忆后半点武功也不会,于人情庶务上更是单纯懵懂,若出去无意惹了祸事,他又不在,何人保她?
可笑他从前何曾担心过这些事?
虽知有侍女侍卫跟着,出事便报出晋王府名号便是,想来一般人也不会为难,只是他想着,有这块令信在,别人便知长亭是他晋王十分看重之人,便是有异心之人,也不会轻易伤她性命。
长亭哪里懂这些,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明日上元灯节,听赵权这般轻声细语,莫名却有些委屈,如往常一般,探手抱住赵权的腰腹,头枕在他胸前,一句话也不说。
赵权看了看外间的天色,伸手将长亭搂了个满怀,心中暗笑自己竟儿女情长了起来,轻轻地吻了吻长亭的额发,低声道:“好了,时辰不早,再晚该误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