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勉心中一惊, 不禁抬眸看向赵权,竟这般大阵仗,想是殿下此次动了真怒,面上哪里敢带出半分,口中忙称是。
赵权看了看外间的天色, 此时仍是深夜, 外间雷雨交加,赵权嘴角却溢出一丝冷笑,又寒声道:“她此时出逃, 城门尚未开启, 她定未出城, 待城门开启之后, 令城门守卫严查出城之人, 年轻男子与女子皆不可轻放!”
“是!”张勉应诺。
“速去!”赵权拂袖道。
张勉哪里敢耽误,快步退了出去。
却听赵权吩咐下首两个女子道:“速去将焦衡叫来!”
芙绸、芙蕖本以为赵权盛怒之下必会严惩她二人,此刻吩咐她们,便如蒙大赦般奔去传焦衡了。
赵权将手中铁链摔至地上,疾步出去了。
雨势渐小,只听到天际沉闷的雷声,倦勤院周围的侍卫已随张勉去坊市搜人,院里的侍女们因半夜里赵权闹的那场,虽是惶恐惊惧,可过了这几个时辰也早歇了去,一时这偌大的院落里竟显得有些冷寂。
长亭住的房间里早已空空落落,再无人声,帷帐仍旧低垂,偶尔有外间的风雨吹进来,撩得帷帐拂动不已,暗色里,只听极细的脚步声自房梁上响起,若不全然注意,倒好似猫鼠走动一般。
衣衫声响,一人轻巧落地,地上铺了地毯,更显得她悄然无声,屋中因未燃烛火,此刻仍旧晦暗不明,那人轻轻打开窗,小心观察了一番,提气一跃便翻出了房。
此人正是长亭,说来也是巧,她本想乘夜逃走,因着雨势与雷声,倒十分好掩饰她的行踪,只是她功力并未尽复,仍旧是淤塞不前的模样,她推敲了这么些天,竟也未想出症结所在。
这些天她看似处之泰然,可心中早已有些焦躁,她失忆日久,也不知师兄现下境况如何,为何不与她相认,她悬心不已。又因与赵权种种更让她不敢继续再呆在此处,她深知赵权性情,如此却让她心中有些隐惧与愧疚,可让她自此留在赵权身边,却是她万万不愿的。
长亭并不是个爱思虑的人,拿定主意之后,便决定今夜便走,她功力未复,想要在芙绸、芙蕖两人眼皮子低下毫无声息地开窗逃走,也并非易事,况且还有院外那对护卫,也非易于之辈,若是一旦惊动,恐怕难以脱身。
长亭正在想如何逃走之际,却听院外声响,她灵机一动,便跃到了房梁之上,借着夜色与拂动的帷帐隐匿了身形。
因着是深夜,赵权突然而至,屋中并未有烛火,哪里能注意到房梁之上,况且因赵权素喜阔朗,他的居室向来未有什么隔断与遮挡,一眼便望尽,难以藏匿人,是以赵权与其他人皆未想到屋中竟还藏有人。
长亭亦是冒险,若是白日或是灯火通明时,她也难以遁形,她收敛呼吸,因外间雷雨声大作,又为她提供了绝佳的掩护,本也如此,便是如赵权这般精明的人,匆忙而来,见到长亭被中情形,也只想到她早已趁雷雨逃脱。
若不是赵权被梦中情形惊醒,匆匆而来,这倦勤院的人恐怕要到明日天明后才会发现长亭失了踪迹,那时恐怕长亭早已离城,此后天高地阔,谁还能找到她?
长亭心中亦有些庆幸与得意,赵权的到来反倒帮了她,倦勤院所有的护卫都撤去了,赵权亦在前院忙着部署捉拿她,后院本就清静,此刻天色未明,正是好眠的时刻,哪里还有人会注意到她?
长亭翻出房间,因内力未复,她便攀着院中的树,几起几落之间便翻出了院墙,她脚下未停,想着终于要离开这个鸟笼一般的地方,心中却雀跃得很,脚下也越奔越快。
她循着曾经探过的后院之路,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后院院墙边,天边已经有些发白,长亭扬眉一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忍不住撮嘴轻哨了一声,脚踏着山石,借力纤腰一扭,便跃出了院墙。
长亭还未落地,夜色里却不知从何处悄无声响飞出一条软鞭,霍然紧紧地缠住了她的腰,长亭一凛,便要凌空换气,脱离那软鞭,只是她内力不复从前一半,仓促间内息滞涩,哪里还能如从前内力充沛时随心所欲运转真气。
她勉力提气,却仍是棋差一招,被那软鞭缠得死紧,软鞭绷直,一股大力将长亭往斜后方一拉,长亭真气与之相交,便知不敌,即刻便被拉了下去。
长亭急中生智,不再与那内力相抗,借着那人拉扯之力加速朝那人攻去,长亭催动内力,再加那人全力一扯,如此令长亭以快至肉眼难辨的速度攻至那人面门。
那人自然未想到长亭应变这么快,竟以一招便扭转劣势变为主攻,令他瞬间落至下风,转瞬长亭一掌已攻至他的面门,那人沉腰下坠,仰面以差之毫厘的间隙避开长亭急如风雷一掌。
手上软鞭一带,立时将长亭脚步打乱,只见他快速出手,与长亭双掌对攻起来,拳掌交错间,他觑准长亭变招之际,一把抓住长亭手腕,长亭翻腕拍去,却因内力不济无法挣脱,长亭一怒,一拳向他轰去,腰上软鞭却一松,还未及她的拳触及那人,软鞭竟如灵蛇般将她双手缠住。
长亭手一缩,却听那人低声道:“得罪了!”双手被那人拿住,瞬间被软鞭缠了个死紧。
长亭哪里还挣得开,只对那人怒目而视!
那人似乎不敢看她的目光,又低声道了句:“得罪了。江姑娘。”
长亭怒极,“你!”方想开口骂人,那人却好似更加愧疚,别开目光不敢看长亭。
长亭忆及他素日为人,怒气微消,刚要开口,却见他身后一人负手排众而出,那人一身黛紫蟒袍,金冠束发,一双眼暗沉如海,缓步行至长亭面前,却只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不发一言。
他身后是众多护卫,皆屏声静气,沉静地好似与夜色融于一体。
焦衡稍退了一步,躬声道:“殿下!”他手上未松,仍牢牢地握紧软鞭,不给长亭可乘之机。
长亭丝毫未避,一双眼有如利箭,只愤恨地瞪着赵权。
来人正是守株待兔已久的赵权,他此刻盯着长亭那双英气愤恨的眼睛,神情越发森然冷峻。
片刻后,他嘴角微松,眉眼竟似带了一丝冷笑,扬眉道:“你以为你逃得出本王的手掌心么?”
长亭想不出他从何处发现了端倪,竟截道于此,怒道:“你早知我在屋中?!”
第83章
赵权傲然一笑, 斜睨着她,道:“你当本王是什么人,竟连灯下黑也不知吗?”
长亭心中忿忿,却也无计可施, 今次可算是栽到了家,竟被他算计得如自投罗网一般。虽素知这人心机深沉, 可或许是因为她与他相依为命那些日子里, 他对她全无防备又关怀备至,竟让她小觑了他。
只是长亭心中仍旧有疑问与不服, 他如果早知她在屋中, 为何不命人即可将她拿下, 可那时以长亭所见所闻,赵权应该没有发现才对,再者他又为何知道在这里截住她?
越想越觉心寒,他竟是算计得分毫不差,于她防备心最弱时出手, 一举将她拿住。
长亭心中发冷, 此人心思算计皆深不可测,她要如何摆脱?
她心中有怒,自然不愿再看赵权, 只愤愤地瞥向一边。
赵权想起从前她未失忆时, 两人亦可平和相处, 在他面前虽有遮掩却仍旧未失本性, 嗔笑狡黠, 自在灵动,也曾语笑嫣然。失忆之后,更视他为全部,与他柔情蜜意,片刻也不愿与他分离,何时有过这般对他抵触厌恶的模样?
赵权深知她本性便是这般棱角分明,再不会有半分妥协的,可他偏偏见不得她这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就好像山中的猛虎,永远不会屈服于猎户的皮鞭之下,时时刻刻露出野性难驯的模样,或许便如猛虎,只有拔掉它的爪牙与利齿,方能慢慢驯服它。
赵权心中一恼,探手捏住长亭的下颔,不顾长亭反抗,手上一使劲便将长亭的脸扳过,赵权力大,长亭挣扎不过,只双眼愤恨地瞪着他。
天色依旧有些暗,赵权冷着脸凑近了长亭,那双曾经似林间幼鹿般的双眸此刻依旧水润黑亮,只是再不似从前懵懂与纯稚,里面也再无惊喜与期冀,那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全部的希冀。
赵权只觉得自己失落了什么,可此刻盯着长亭的眸子,却只低低道:“不准这般看着本王!”
长亭双手被缚,下颔被赵权捏着,竟是全不由自己,她怒气渐盛,赵权就喜欢这般摆弄他人,好似玩物一般,只能由他的心意驱役,她从前心中就隐隐明白,一直以来都存了份小心,如今却还是落于此境地。
她目光未转,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
赵权冷哼一声,一只手如铁钳般,拽着她的手臂便往府中扯去。
赵权脚步极快,好似根本没有注意身后长亭,长亭被缚着双手,竟被他扯得有些踉跄,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在地,只是幸好有赵权的手做支撑才未真正摔倒,她性子中的倔强被激起,咬着牙,一声也未吭。
赵权沉着脸,一脚踹开房门,拽着长亭便进了屋,他身后的侍卫很快就将倦勤院重新围了起来,侍女们见赵权带着长亭回来,惊骇后又无不暗自庆幸,只是见赵权脸色黑沉,自然不敢近前,只在外间毕恭毕敬地候着。
赵权手上重重一推,长亭便虚倒在榻上,她忽然想起那次夜里的事,心中一惊,急斥道:“赵权!你要做什么!”
赵权盯着榻上的人,却负手而立,只冷冷讥讽道:“莫非你以为本王会强要了你?”
长亭又羞又恼,只瞪着他,满是警惕与忿恨。
赵权见长亭往后缩了缩,似是十分惧怕自己的模样,心中更怒,一把又将她拉了起来,直拽她手上的软鞭,长亭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剧烈挣扎起来。
那软鞭越缚越紧,长亭怒道:“放开我!”
赵权猛然一把揽住她,手臂收紧,长亭登时动弹不得,只是仍不甘心,死命挣扎着,想挣脱赵权的桎梏。
赵权寒声喝道:“不要动!手不想要了么!”
长亭这才注意到,方才自己与赵权角力时,手上的软鞭被绷得死紧,她的手腕都好似要被勒断了一般,原本白皙的手此刻血气凝涩,竟已有些乌黑。
她有些怀疑的瞥了赵权一眼,赵权却松开桎梏着她的手,长亭似是明白他的意思,一时也未再挣扎,赵权寒着脸,因他较长亭要高上许多,此刻要解长亭手上的软鞭,便弯了腰,躬着身子近前替长亭解开手上的软鞭。
赵权几下便将软鞭解了下来,长亭手上一松,便立即后退了一步,不欲离赵权太近,脸也瞥向旁边。
方才那刻莫名地倒让长亭有些尴尬,想继续骂赵权却似乎开不了口,可他将她如笼雀般关起来,她亦咽不下这口恶气。
两人之间忽然陷入一丝沉默,赵权似乎也不复方才的怒气,他心中的怒气早在给长亭解鞭时,看着那双被勒得血气不行的手就已经消散了。
第84章
这双手为他持剑御敌, 无数次救他于危难,为他操持生计,寒冬腊月里红肿生疮,如今, 他如何舍得她再受一点苦楚?
长亭低头看了看,果然腕上已经被勒得青紫一片, 她握了握手腕, 活动了一下筋骨,一时无语。
赵权默了一刻, 又斜睨了长亭一眼, 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瓷盒, 拉过长亭,按着长亭的肩让她安坐在床边,长亭不知他要做什么,可莫名却觉得赵权好似从前一般温柔,一闪神, 已经坐了下来。
长亭有些别扭, 就要起身,赵权执拗地按住她,他的手宽大温热, 按在肩上竟莫名地令人心慌, 长亭急欲摆脱这种气氛, 口中急道:“你做什么?”
赵权垂目看了她一眼, 神色平静, 两人四目相对,赵权却缓缓蹲下身,与长亭平视,拉过她的手腕,修长的手指取了些瓷盒中的膏药替长亭涂在手腕上。
他的手指很轻,在青紫的地方尤显温柔,长亭一时愣住,盯着赵权天人似的脸竟有些不识般,手腕上被他触摸过的地方却开始发烫,回过神不禁握手成拳,往后瑟缩了一下。
赵权另一只手却一下紧握住她,大手将她的拳头紧紧包裹住,长亭立时坐立不安起来,使劲抽着手,赵权似是有些不耐,低声斥道:“别动!我只是想给你上药!”
长亭抬眸向赵权看去,他眉头微皱,却并不似有怒气,赵权见她不再挣扎,便放开握住她的手,长亭瞥向一边,只随他把药给她抹上。
赵权亦是无话,待他替长亭两只手腕上完药,长亭忙缩回手,脑中纷纷乱乱,竟全是她失忆时赵权宠纵她的画面。
长亭极力摈除这些杂念,却听赵权似是低叹了口气,随即他低低的声音传来,“往后我不会再锁着你了……”
长亭心中大喜却有些不能置信,又喜又疑道:“你肯放我走了?”
赵权面色沉郁,起身看了她一眼,却并未开口。
长亭也站起身来,仰头望着他,在旁小心又问了一句:“真的放我走?”
赵权侧头看向她,她就是如此,有时看似精通世故,于人事看得很清,可心中总保有一丝纯真,他随口一句,她竟还愿意相信。
此刻那双眸子里闪烁着单纯的希冀,再没有前些日子的疏离与忿忿,赵权心中一软,想也未想便道:“我不锁你,你就好好留在我身边,我们便像从前一样不好么……”
话音一落,两人均是一顿,长亭有些惊讶地望向赵权,赵权也停住了,他何曾对女子这般软语过,甚或已经有些恳求的意味。
从前长亭未失忆时,他心中纵是有多少情思,也只会偶尔言语试探,他这等睿智,只言片语之间便已知晓长亭对自己无心,他这般高傲的性子,自然不会再轻易将自己的心思露于人前,亦不会对长亭剖白,更何况是软语相求?
便是长亭刚恢复记忆,他只听长亭一句“王爷”,一个退让的动作便已明了长亭的想法,他心中喷涌再多情绪,亦是一一压下,仍未出口一句软话,从来维持着他晋王殿下高贵凛然的威仪。
此刻他却冲口而出心中所想,自然也是将自己惊住了,他眸光一闪,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不欲让长亭窥破自己的心思。
长亭初识赵权时便知这人心思深沉,冷心冷情,而后两人虽是共经患难,她对他却从未真正卸下心防,她素知他的手段,虽未曲意逢迎过,却总存着一份小心,究其根底,长亭对赵权这样权势滔天又野心勃勃的人,心中自然是有些疑惧的。
如今两人这种情境,倒教她不知该如何是好,赵权何曾如此放下过身段,从前他自恃身份,从不允她有丝毫的僭越,看她的眼神里也时时露出嫌恶不喜之色,她哪里想过赵权会有钟情于她的一天,是真是假她分不清,她只觉自己莫名陷入了一个泥淖,时刻会将她吞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