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显然也有些薄醉,一手撑住门框,闷声絮絮道:“你一直不来,我心里悬着,又堵得慌,还得装成很高兴的模样,除却劝酒,真不知道干什么了,也好,她这几日多睡一睡……多睡才是极好的,”他直起身,闭了闭眼,“怎么样,找到了吗?”
荞荞默然,低低摇头:“没有,每个角落都寻遍了,小姐肯定是把它交给侍郎了。”
苏城脸上期冀神色一变,懊丧的一拳捶在门上;“成斐他到底想干什么!”
“成斐?”
沉静的房内突然响起这么一声,主仆二人俱是一悚,齐齐回过头去,见苏阆以肘抵案,撑起了身,遥遥望向这里。
三人一时觑觑,映着灯光,苏阆朦胧着眼神在门外扫过一圈,院子里黑黢黢的,含含糊糊道:“哪里有成斐?两个骗子。”话音未落,身子却又歪倒了,脸埋进手臂里,睡了过去。
苏城和荞荞皆松了口气。
苏城站直身子,道:“好了,过来搭把手,把阿棠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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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敕令急宣,佐枢数百卫吏奉召查抄泓学院,惊动了不少朝臣。
大臣们大多对佐枢的存在心照不宣,也深知它在上面的地位,但江涵将其提到明处大行查案,登基来还是第一次。
事情怕是闹大了。
泓学院的学生尚不清楚昨日发生了何事,搜查卫吏汹汹而来,只说奉命抄捡,夫子们被迫停课,一时间人心惶惶,佐枢中人雷厉风行,从清晨到晌午,整个学院几乎被翻了个面,只差书童们所住的房间了。
一个夫子看了眼不远处睁大眼睛躲在回廊里的书童,忍不住对封策道:“大人,这里不过是小孩子住的地方,旁人都未进来过,不会有什么,大人可否……”封策面无表情的打断了他的话:“在下只知奉命办事,任何一处都不许遗落,夫子把孩子带走便是。”
夫子摇头叹了口气,上前把书童们哄到一边去了,身后响起封策向其余卫吏的命令:“我自己进去,你们在此处守着。”紧接着吱呀一声,房门被关严。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众生皆聚在院门后的空地上,人群中不断溢出几声惶惑的猜测议论,私语间,远处一阵齐整的脚步踏地声由远至近,佐枢的人已经搜捡完,列队出来了。
众生静立,等着他们走过,封策大步过去,却突然在一个学生跟前停下,盯了他一眼:“你便是张承允?”
清瘦的身影微微一凛,依礼作揖:“晚生是。”
封策目光如刀,打量片刻,冷笑道:“原来他竟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说完转身,朝院卿拱手道一声得罪,带着卫吏离开了。
院卿忙道不敢,直到佐枢的人尽数走光,才抬起头,面露惑然之色。
好生奇怪,这样大的阵仗,一番查抄下来,他们竟没有带走任何人,也并未搜出多少东西。
卫吏们手上除了官刀,什么都没有。
只有为首的封策手里托出来一奁带锁铜匣,却也从未有人见过。
他转头,扫了一眼身后围在一起的学生,正准备吩咐他们会课房,人群里忽而冒出不明就里的一声疑问:“大人,学院为何会被搜捡,可是出了什么事?”
有一个领头,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又有一生疑惑道:“对了,院丞大人呢?休沐已过,大人今日怎么没来?”
第93章
往日下了朝, 即便礼部事忙,成斐也都会准时来院中处理案牍,连轴转的时候也不忘来看看, 今日出了闹了这样大的动静, 半天过去,怎也没见到人?
院卿双眉一簇, 他自然知晓成斐被停职关押的事,可凭成斐在院里的声望, 若告予学生们知道, 难免不会引起恐慌。
他斟酌片刻, 道:“院丞他近日朝事……”‘甚忙’二字尚未出口,身前有个身影突然拜倒,打断他的话, 哀哀呼道:“学生有罪,老师未能来院中,盖因学生之故。”
众人的目光骤然循声望去,集中在伏在地上的张承允身上, 院卿面色微变,忙出声想要阻止:“你……”
“是学生在老师书房中发现了前朝反贼文章和老师亲笔题注,心中惶惑不安, 上告了襄南侯,才至老师停职,事关朝事安危,学生怯懦, 不敢不报,学生有罪!”他急急出声,不带任何停顿,说完,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身后众生先是片刻的沉寂,而后彻底炸开了锅。
私藏反文,怪不得!可是,怎么会?
众人骚乱愈发厉害,眼看就要压不下去,院卿沉了脸色,严厉道:“噤声!此事尚未有定论,院丞只是暂且停职,圣命定状之前,便是莫须有之名!”他扬手指向人群,“你们当中,也有不少是院丞己资襄学,院丞其人如何,有口皆碑,本官愿意作保,他绝不会做出悖逆之事,真相调查清楚之前,本官不允许有人在院中胡乱议论!”
院卿垂目扫了一眼张承允,冷冷沉声:“既进了院中,将来都是要入朝为官的人,朝事确凿复杂岨深,但也别忘了本心才好。”他说完,吩咐夫子带众生回课房,转身离开。
人声逐渐消弭了下去,跟随夫子回课的路上,有一生忽而道:“承允兄好沉的心思,事发至今,竟瞒的一点不透,便是大人有嫌疑,也亏得你如此大义灭亲。”
张承允面色骤然青白:“你……”
“何况我也觉得大人不会沾惹这般行当,暗中告予襄南候这种事,亏你还是大人唯一的门生,反正换了我,决计做不出来!”后头突然有人截住他的话,上前一步,斜擦着张承允的肩便走了过去,撞的他险些一个趔趄,掩在袖中的手也狠狠攥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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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响起几声清脆婉转的莺啼,阿桃软声叫着朝半空中那两点嫩黄跑跳过去,肉爪飞扑在窗扇上,扑嗒一声轻响,房中温软被衾窸窣两下,伸出了一只手。
苏阆从被中懒懒翻了个身,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得眉尖颦蹙,抬手搭在额上,睁开了眼。
什么时候了?
她还未完全清醒,脑袋昏昏沉沉的,拥着被摇晃着坐起来,唤了一声:“荞荞。”
房门应声而开,荞荞走到榻边道:“小姐醒了。”
苏阆打个呵欠,将脸埋在手里,揉了揉,声音还含含糊糊的:“几时了?”
“午时才过不久。”
苏阆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荞荞坐在她榻边,笑道:“小姐昨夜喝的太多了,才睡得长了些。”
苏阆两眼惺忪的唔了一声:“都怪二哥,多长时间没醉过了,睡得我脑壳儿疼,”她边掀被边道,“对了,一川过完元宵,是不是回了泓学院?”
见到荞荞点头,她又道:“阿斐出京,陈义的事还没来得及处理吧?我得去把一川接回来,不然不放心。”
她站起身,才离开床榻,突然被荞荞一把拉住:“小姐!”
“嗯?”
“小姐现在就要去泓学院吗?酒才醒,交给奴婢吧,奴婢去接!”
苏阆见她一副忽然紧张的模样,低头打量了下自己,半趿着鞋子,身上只套了一席中衣,头发也未梳,默然道:“我去洗漱。”
荞荞身形微顿,捉着她衣袖的手慢慢松了,扯出个笑来:“啊,嗯。”
苏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怪怪的?”
荞荞颊上攒出个酒窝来,甜声道:“小姐睡迷糊了,没有的事儿,奴婢去给你备水。”她说完,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匆匆离开了房间。
房门吱呀一声被合上,荞荞双手贴着背,倚在门扇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才闭上眼,昨晚的事便一帧帧全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苏二那个不靠谱的,好容易灌倒苏阆,自己也撑不住了,才把她扶进房里,便踉跄两下,跌倒在了案前。
荞荞忙去拍,那家伙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好伸手架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搀起来,却没想到他这样沉,废了好大力气,纹丝不动。
她抬眼,趁着稀微月光,才看见是苏二在反着自己用力的方向往下拽,顿时愣住,忘了使劲,脚下骤然失衡,轻呼一声,便撞上了他的胸膛。
荞荞悚然一惊,慌忙去挣,苏二却伸出手来,像个苍耳子,紧紧贴住了她,把她箍在怀里,鼻息间还带着温热的酒气,嘟哝了一声。
长案被两人斜挨着的重量压的向后滑去,案脚擦着地面发出尖锐的一声响,苏城好像被吵到,皱眉反手一推,整张长案便被推到一边,二人失去倚靠,齐齐歪倒在地上。
荞荞被他搂的喘不过气来,扭着身子挣扎,又怕吵醒了苏阆,不敢弄出声音,好容易从他双臂中伸出一只手来,那厢却长腿一抬,压在她的膝弯,从上到下都锁了个严实。
荞荞被他浑身的酒气冲的头疼,有些生气了,空出来的那只手使劲去锤他的背:“你给我松开!”
苏城力气却更大了,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往里一摁,嘟囔道:“我不……就抱一会儿。”
荞荞恍然愣住,倒怀疑他是没醉装的了,脸颊腾地一热,不妨撞上了苏城半睁半闭的眼,眼底却十分朦胧,不,懵懂。
荞荞在苏府七八年,方才被他抱懵了,看见这么一双眼,才想起了兄妹俩醉酒之后一贯的德性。
苏阆醉了呼呼睡,苏城醉了像顽童。
荞荞忍了忍,知道凭自己的力气挣不开他,只好软声同他商量:“地上凉,先起来好不好?”
苏城眼睛眨巴了两下,没动。
荞荞长舒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怜爱道:“乖,冻着了还得喝药,起来。”
苏城箍着她的手脚松了点,觍着脸往上一凑:“起来了还让抱吗?”
荞荞被他压的半边身子都麻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抱抱抱。”
苏城这才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松开她想站起来,身形却摇摇晃晃,又要歪倒,被荞荞眼疾手快的搀住了。
苏城的重量几乎全压在身上,荞荞身板小,才扶他下来台阶,便有些消受不住,离他住的院子却还远的很,只好就近把他连拖带搀的拉进了自己房里,才把他弄到榻上,便被一只手拽了下去。
荞荞这次有了防备,旋身往后一跳,堪堪躲开,却还是被苏城扯住了袖角:“说好了的。”
荞荞都感觉自己像是在哄儿子了,对上他巴巴的朦胧的眼,简直激发母性,无言地抬手拍了下额头,脚步却不听使唤的挨了过去。
苏城高兴的往里给她腾出个空来,拽着她往榻上一拉,紧紧箍住,下巴去蹭她的肩。
荞荞被他蹭的心神微乱,颈窝里不时感觉到他带着酒甜气的呼吸,不觉绷紧了身子:“不许动。”
身后的人乖乖停了动作。
没一会,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荞荞脸色一黑,又道:“不许拿腿压我。”
“……喔。”抬到一半的腿乖乖放了下去。
荞荞一愣,原来醉了的公子,这么听话的吗?
她心里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转过脸去瞧他,却呼吸微滞。
不同于成斐的温润如玉,苏城是那种清俊疏朗的面容,现下脸上染着醉酒的浅酡,半睁半闭的眼睛有些潮湿的味道,活脱脱就是个干净的大男孩,还带着傻气,竟让人有点难以把持。
荞荞晃晃脑袋,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当一川哄’,稳住心神,一只手抽出来,捧住了他的脸,试探着温声道:“荞荞问你几句话,你若答了,荞荞就搂着你睡,搂一晚上,好不好?”
苏城半闭着偷偷瞧她的眼睛一睁,锃亮。
原本听到她问及苏阆和成斐的事,苏城的嘴巴还闭的死严,只摇着头不说话,被荞荞连哄带亲的,最后终于嘟囔了几句话出来,虽然也是模模糊糊的,但细碎不连贯的信息仔细一串,荞荞还是猜到了个大概。
成斐根本没去什么衍州,而是出事了。
怪不得他这两天这么不正常,怪不得要瞒着小姐。
只是把一味小姐蒙在鼓里,真的好么……若侍郎能平安自然无事,倘若不能呢?
算了,照小姐那样刚烈的性子,若是知道侍郎被冤下狱,真不知道会不会闯到刑部大牢去。
荞荞抵在门上,使劲甩甩脑袋,备水去了。
苏阆看着房门上的那道身影停驻好大一会儿才离开,眉心不由微微锁了起来。
昨晚酒喝得太多,吃饭的时候也没提起多大食欲,草草扒拉几口便停了下来,见荞荞依言把把饭菜撤走,起身独自悄悄去了外头。
苏城不在府中,应是今天上任新职,还在宫里处理接洽的事宜,苏阆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府门,往泓学院走去。
从泓学院到将军府沿路大多是大户人家的宅邸,是以行人不多,才拐过一道路口,却远远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苏阆上前,唤道:“封叔。”
第94章
封策一人独行, 手里提着封包裹,神色很是凝重,循声望见苏阆, 脸上才露出个笑来, 走过去道:“阿棠,你这是做什么去?”
苏阆一笑:“阿斐不是出京了么, 我去泓学院接小川先回府里住一段时日。”
封策听见她的话,脸上神色微微一僵, 瞧苏阆的言行, 显然是还不知道成斐的事。
他心里回转一圈, 道:“泓学院?却是不巧,我才从那里过来,院门关着, 听门丁说,今日夫子们带着学生和书童踏青去了,一川肯定也不在院里,先回去吧。”
封策向来直来直往的惯了, 说这话时,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
苏阆一愣:“还没出正月,这么早就去踏青?”
封策有片刻的结舌, 旋即道:“这不是才过了休沐,有空闲么,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上前两步, 行至苏阆身侧,“回吧回吧,正好我找将军有些事情,一道回去。”
苏阆停了须臾,冲他攒出一个笑来:“听封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