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策往上一扯嘴角,却没看她的眼,大步往前去了。
苏阆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凝神,跟了上去。
才回到府门前,便看见荞荞慌忙忙跑出来,揪住门丁就问:“小姐呢,她出去了?”
门丁摸不着头脑,扬手往路上指了指:“才出门不久……”
荞荞嗐了一声,甩开他就往阶下跑,抬头却正好撞上苏阆的视线,脚步一下子停住。
苏阆眼底腾上来一层探究:“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荞荞突然有种做了坏事被人捉现行的无所适从,手都不知道往哪搁,索性一笑,上前挽住了她的胳膊:“小姐出门怎么也不带上奴婢,奴婢是哪里惹小姐不高兴了么?”
苏阆对上她的眼,奈何碍于封策在旁,忍住了没问,只道:“府里闷了,想出去消消食而已,进去吧,告诉父亲封叔来了。”
荞荞如释重负,忙不迭折身往苏嵃书房的方向去了。
. . .
封策才进去,书房里头的侍从便被屏退了出来。
苏阆远远冷眼瞧着,眉心微锁,转身进了自己的院子,不多时捧出来一个瓷盒,冲守在房门两丈之远的门童道:“先前在北境得了些珍眉茶,封叔也想要一罐,让我给他送进去。”
两个门童相视一眼,还是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苏阆走上台阶,指节轻轻挨在门上,停住了。
门窗紧闭的书房内,苏嵃放下了手中那截隐隐发乌的马骨。
“当年太师病逝时,我就在他跟前,他拉着我的袍袖留了一句话,可惜当时我一知半解。”
封策抬起眼:“什么?”
苏嵃紧紧攥住了拳:“王崩于侯。”
老太师死于先皇崩殂后的第三日,弱症突发。
当时所有人的功夫都牵在太宗驾崩的国丧上,太师突然的病重几乎没人来得及关心,又因害的是肺痨之症,襄南候下令只许太医出入,旁人无事不得探看,以免也无端染病。
苏嵃也因太宗仙逝的事忙的焦头烂额,夜里忽闻偷偷从跑到将军府的门童来报信,说老太师已到弥留之际,想见将军一面。
苏嵃漏夜匆匆赶去了太师府,守在门前的护卫见他态度强硬,戚侯也不在跟前,未敢横加阻拦,只好将其让了进去。
可苏嵃还是去晚了半步。
太师年事已高,又加重疾,已经快失去意识,侍女在旁侧唤了好几声‘将军来了’,浑浊的眼睛才拼力挣了挣,死死攥住了苏嵃的手。
苏嵃以为太师叫他来是因自己手握兵权,嘱咐他要襄助太子,忙俯身道:“太师放心,嵃会竭尽所能,拥护太子顺利登基,不负先皇。”
太师却没反应,将他往下拽,苏嵃由着太师伏低双肩,将耳朵贴近他耳边,听到他艰难的吐了几个字。
因气息不匀,又没有气力,苏嵃把‘侯’,听成了‘后’,惑然看向他,太师浑浊的眼睛迸出急色,颤巍巍松开了拽着他的手,伸出一根食指,似是想指向什么地方,然而才抬到半空,便彻底的落了下去。
苏嵃一震,身后响起一片侍女门童的哀哀啜泣声。
这之后他也想过很多遍这寥寥几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心中也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奈何先皇已经入陵,毫无头绪,戚党势大,只好把精力都放在了新皇登基后的事情上,之后边疆不稳,又忙于战事,便这样到了现在。
马骨旁边放着一张帕子,其上写的皆是外域之药,尚不知何效,封策只道:“多罗国进贡丹离马之后每年都会例行朝贡,使者是襄南候在安排接待,多罗国人,最善驭马。”
苏嵃脸色越发阴沉,良久,才压制住心中难以平复的情绪,定声道:“中原太医不了解外域药理,这张方子不能交由宫里查。”
封策冷冷一嗤:“自然,这么多年了,是不能的。”
苏嵃将两样东西重新收回铜匣内,轻叹了一声:“我不能时时面圣,成斐的事处理的如何了?”
片刻的沉默过后,封策才道:“人还在诏狱里,上意如何,不好揣度。”他略一皱眉,“下官同成斐是共过事的,以他为人,怎会做出私藏反文的行当来?下官听当日去庆功宴上的大人讲,集稿上竟还有成斐亲笔做注,颇多溢美之词?我是不信的,不过说起来,祸福相倚,若非成斐事发,今日也没有大行搜捡泓学院的理由,涉及到先皇,倒给佐枢开了一条名正言顺的前路,以后处理起事情来,实在是方便的多了。”
他思虑着,话里带了些无奈:“对朝廷而言,一个数十年前的反贼集稿根本掀不起多大风浪,何况谁能想到会牵出了太宗丹离马的事,误打误撞的,竟像好处大过坏处了,可于成斐个人来说,是福是祸,着实难测,戚党施压,现下他身上的罪名一旦落定,非死即流。”
话音刚落,门外似有硬物坠地,哐当一声脆响。
苏嵃立时抬眼,严声喝道:“谁?!”
外面又没了声音。
封策也沉了脸,大步过去,一把将门拉开,却登时愣住。
苏阆站在阶前,脸色煞白,脚边砸洒了一地的碎瓷和茶叶。
足有半晌,她才放下怔怔停在半空的手:“爹,封叔…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诏狱…阿斐怎么了?”
封策一怔,忙道:“没事,没事的阿棠,皇上不会冤了无罪的人,成斐很快就能出来!”
苏阆双眉慢慢锁起:“很快就能出来……也就是说,我没听错,他果真进了诏狱?”
她往后退了两步,眼睛扫过沉默不语的二人,不可置信的道:“怎么会,不是庆功宴吗,如何就到那里头去了?”
苏嵃一顿:“别自己吓自己,还在查,只是暂时停止关押而已……”
“爹当我还是小孩子么?诏狱是一般的犯人能进去的?”她一晃,扶住了门框,“我都听见了,何等罪名,够得上处死流放?”
周围沉静了下来。
苏阆紧紧瞧着两个人,却没能得到回应,扣着门框的手忽而一松,转身便往外走:“好,我自己去找表哥问个清楚。”
“阿棠!”
苏阆头也不回,走的极快,几步便到了院门,苏嵃冲守门的小厮一扬声:“愣着作甚?还不快拦着!”
苏阆被小厮们阻住手脚,眼中倏地迸出狠色,一把将挡在自己前头的胳膊甩开就要出门,苏嵃脸色一沉,下了台阶:“胡闹!你给我回来!”
苏阆恍若未闻,几个小厮又哪里阻的住她,半只脚已经跨了出去,袍袖突然被其中一人使劲拽住,苏阆身形微顿,刺啦一声,半截长袖竟被她撕的断裂,几个小厮被带的歪倒在地,身后院门口顿时乱成一团,苏阆将还连在身上的袖口往下一扯,扔在地上,脱身便要走,肩膀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扣住,强硬地将她转了过去,苏城不知何时赶了回来,气喘吁吁地握紧她两只手臂:“阿棠,冷静些!”
苏阆眼圈腾地红了,狠狠挣扎:“放开我!我得去问个清楚,凭什么把阿斐关起来!你放开!”
苏城情急无法,一把将她箍在臂间,勉强制住了她的动作:“阿棠,阿棠!十三天,听我的再等十三天,阿斐一定会回来的!”
苏阆身形猛地一顿,半晌,从他怀里抬起了脸:“真的?”
苏城连不迭的点头:“真的,你信我,不…”他转口,“信阿斐,他一定自有打算!等到月底……”
“万一呢?”苏阆忽然截断他的话,“万一真如封叔所说,落罪下来……该怎么办?”
苏城连声道:“不会,皇上不是那样的人,再不济,我们是知道张承允的事的,大不了就捅出来,只是结果落定之前,我们得等着,”他握着苏阆肩头的手一收,“相信阿斐,嗯?”
苏阆眼睫慢慢垂了下去,半晌,闭眼咬牙道:“好,我等。”
苏城长长舒了口气,冲她宽慰的笑了笑:“好妹妹,也体谅体谅为兄罢,我没能瞒住你,阿斐回来,定要怪我了。”
苏阆无力松开了攥着他衣裳的手,呢喃自语:“难怪前几日他不让我插手,许是早就算到了这一天?”她虚虚一扯唇角,“我听他的,前提是他得说话算数。”
她反手一推,从苏城臂间退了出来,转身慢慢走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路上抬头望了好几回天。
苏城望着她走远,良久才转过身去:“父亲,封叔。”
苏嵃颔首:“头一天任职,还适应么?”
苏城道:“挺好的,父亲放心。”
苏嵃点点头,折身回房时,苏城却又上前一步:“父亲。”
“嗯?”
“今日襄南候以集稿一事为由,上书要撤查泓学院弟子。”
他看苏嵃停住,继续道:“皇上驳回了,但我还是担心,他会私下对学生们不利。”
苏嵃道:“既然已经担了中郎将的职,掌着各府禁卫,这点事情,难不住你罢。”
苏城面色一松,旋即俯身拱手道:“儿子知道了。”
第95章
暮色将至, 江涵还在甘露殿里批折子,中官悄声走近,给他在案角添了一盏灯, 退下时却听江涵停了笔唤他:“李伯钟。”
他忙上前:“奴在。”
江涵收了折子, 不无倦意地道:“朕批累了,你去把前几日朕和成斐那盘没下完的棋端来。”
李伯钟俯着的身子微微一顿, 关怀道:“皇上既累了,何妨不早歇?”
江涵略一抬眼:“不愧是宫里的老人了, 倒也来驳朕的话。”
李伯钟慌忙道不敢, 转身去了, 不一会儿便将那盘棋便稳稳当当的摆在了江涵面前,江涵视线落在空落落的长案对面,神色不明, 拈起棋子来,独自顺着杀了几枚,半晌,却又好像被棋路卡住, 良久都没再落子,边斟酌边对一旁中官道:“朕记得,你好像有个同乡, 在太医院供职许多年了?”
李伯钟略一思量,毕恭毕敬道:“回皇上话,确有一个同乡,便是现下的太医院院使邓季邓大人。”
江涵恍然颔首:“原是邓季呵, 医术颇高,资历也深,不错,”他挑眉,“有同乡之谊在,平日里交通多么?”
李伯钟忙笑道:“一把年纪了,大半辈子都在宫里,京外老家里也几乎没了人,再者,奴和太医所职之事相差甚远,是以很少往来。”
江涵唔了一声:“你去传他过来,朕有事吩咐。”
李伯钟立时奉命去了,江涵瞥了眼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拈着棋子的手指轻轻去敲打案面,眸色微沉。
成斐的棋路,到底难破,他茕茕一人,下的很是吃力,幸而总算是……快结束了。
江涵心底挣扎片刻,收回了那只想去拂乱棋盘的手。
太医院离甘露殿颇有一段距离,约摸一盏茶的时间,邓季才被中官引着进了殿中,稽首参见,江涵允他平身赐了坐,道:“医者贵老,邓院使再太医院里供职是否也有二十多年了?”
邓季一愣,夜里忽召他来,怎么语气倒像是来话家常的,却也不敢含糊,照实应道:“回皇上,二十四年了。”
江涵的目光继续落在棋盘上:“果然,虽则院使不是朕的御医,之前每每见到却也觉得亲切,今日突然想起,父皇在时,便是院使贴身侍奉的罢?唔,还有太师,病重时院使也曾出宫照看,确凿是,”他一顿,“劳苦功高。”
邓季眼角末梢的皱纹略微一僵,旋即让道:“皇上谬赞了,都是微臣分内之事,哪里当得。”
江涵磨挲着指腹棋子:“怎生当不得?院使太医院之首,想必岐黄药理之术最是精通广博,朕正有一事问你。”
他说完,朝李伯钟使了个眼色,下巴往殿门方向一点,李伯钟会意,带着左右侍从退了出去,周围一时寂寂,直到殿门被带上,江涵才沉声道:“敢问院使,世上可有令人止息假死之药?”
邓季脸色微变:“假死?”
江涵颔首:“如何?”他口吻里微带急切,“若宫中没有,可去宫外寻,成药没有,现行配置也无妨。”
邓季踌躇半晌,鼓起勇气道:“皇上,世传假死之术,可使人意识全无,吐息甚微,曾有人以茉莉根与曼陀罗配置,却不过至多有麻醉之效罢了,脉搏心动犹在,反之若稍有不慎,过量即亡,谈何假死?是以止息之药,实在只是传闻,现世是……寻不得的。”
邓季见江涵久久不语,似是下了决心,离座冲他拜倒,郑重道:“皇上,恕臣直言,若真有此药,只怕世上那些穷凶极恶之徒都要以尸遁之术,掩人耳目,岂非会天下大乱?逆天叛道之物,与医者救死扶伤的理数相悖,天地浩然,生不得此种药剂。”
江涵轻笑一声:“果然。”
他手指一松,指尖拈着的那枚白子便掉了下去,撞上坚硬的棋盘,又骨碌碌滚到漆红的桌案上,发出一串突兀的刚脆声响,须臾终于停了下来,孤零零的躺在了棋盘之外。
江涵睁开眼,眸色在泛黄灯光下显得愈发幽晦:“那朕就只有……弃了他了。”
邓季闻言,脸色不由一白,又哪里敢问,只伏倒不言,良久,江涵疲倦的摆了摆手:“你下去罢。”
他紧绷的脊背松弛下去,恭谨地退出了殿门,外头李伯钟就在阶前候着,邓季走过,做了个点头的姿势:“中官莫送。”
李伯钟顺目道了一声好:“天色已晚,大人慢走。”弯下腰的瞬间,嘴角冲他一勾。
李伯钟在殿外又候了片刻,才推门而入,走进去恳切道:“皇上,一更了,可要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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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人静,泓学院里窜出一缕火苗,隐有骚乱喊杀声,夜半而熄。
翌日一早,院卿惶然上奏,学院夜里遭逢刺客,烧毁了两间偏僻耳房,伤了几个门丁小厮并一名张生,幸而发现的早,才没有造成多大损失,襄南候也是意外,未及反应过来,便听见苏城以院里门禁不严为由,自请派兵加护,并暂行封院,严禁出入,以免特殊时期院生再遭不测,获了江涵准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