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风行的眼神很好,就是因为很好,所以才觉得奇怪,这清明早就过了,怎么他看到安妈妈进了丧仪铺子呢?爷这才新婚,这不是给爷找晦气吗?一时间,风行有些后悔自己嘴快了,旁人也未必就认不出安妈妈,他们就没开口,就他一个多嘴。
“人呢?”
风行指了一个地方,还来不及说铺子的名字呢,安妈妈就已经从里头出来了,手肘上挎着个篮子。这般模样,任谁一看都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了。
郑铎确实觉得被触了霉头,但看在杨柳的份上,他忍了。既然遇上了,正好顺口问一句杨柳的状况。顺便让安妈妈给杨柳捎个话,就说他过段日子会去看她,让她且耐心候着,别太急躁。
今天太阳不小,安妈妈出门的时候急,没有带上伞。这一出了丧仪铺子的门呢,只觉得眼前一阵刺眼的光亮,才刚适应了一下,就听到了马蹄踏地的声响。抬头一看,看到了郑铎。
“……爷,给爷请安。”
郑铎挥了挥手,她此刻身边带着一堆蜡烛纸钱的,他可不想受她的拜。
“你这是……要去祭拜谁?杨柳呢?在宅子里头吗?她最近怎么样了?那天你们宅子有人来说她有些事,具体是什么事?”
郑铎一口气问了不少的话,安妈妈听着,却不知道从哪一个开始回答起。最后想了又想,只斟酌着说了一句话,“杨姑娘她,不在了。”
第13章 迟来的关心(二)
在问及亲近的人的消息的时候,正常的人都会把安妈妈的这句话理解成他们谈及的那人离开了,郑铎也是这么想的。他此刻一听安妈妈说了这话,马上利落地下了马,几步就到了安妈妈跟前,也没想太多,直接下意识地问了一串的问题:“她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走的?她是一个人走的吗?她离开了你怎么也没有及时来通报?你是干什么吃的?”
还不等安妈妈回答什么,郑铎已经有了他自己的答案,杨柳一个弱女子,能去的地方着实不多,无非是她的故乡,或者这附近的镇子,她在这个时候离开是为什么呢?闹脾气?因为他娶了妻?那也太不懂事了。她现在是不是正在某处盼着他亲自去接她,只为了试探他有多在意她?那他是去还是不去呢?郑铎犹豫了一下,接是要把她接回来的,但他不能亲自去,让人去接她回来就已经很好了。她能这样做,心已经太大,再养下去,将来受苦的只能是她自己。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风行在听到安妈妈说那句话的时候,和郑铎的感受完全不同,她话音里的那一个停顿,她面上郁郁的神情……都让他心里咯噔,顿时就往最坏的方面去想了。不在了,也许不仅仅是不在这个城里头了,而是……不在这个世上了?难道是爷因为爷成了亲,杨姑娘一时没有能想开?
安妈妈见郑铎问完话之后就陷入了沉思,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是老奴没有照顾好杨姑娘,都是老奴的错。”至于让郑铎责罚她的话,安妈妈可不敢提,因为便是不提,她这顿罚只怕也是免不了的了。郑铎让她看着杨柳,结果她好好儿的,杨姑娘死了。
郑铎正要开口教训她,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杨柳她身上没有路引,是怎么出的城?”城墙那么高,她总不能是翻墙出去的吧?
“柳姑娘她……没有出城。”安妈妈这么一说,郑铎顿时就松了口气,“怎么?因为爷成亲了,所以她就不愿意住在爷安排的地方了是吗?”这气性……
安妈妈年纪不小,平日在府里头都极少下跪,这在外头下跪还是头一遭,她以为再和郑铎这样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下去,只怕她的膝盖就该跪废了,于是咬了咬牙,把本来挎着的拦着放到了地上,掀开了篮子上头盖着的白布,稍稍往前推了一些说,“这些……是我专程给杨姑娘买的。”
从没有听说过活人用纸钱的,用纸钱的,一般都是故去的人。
风行闭了闭眼,他的猜测果然是对的。这样的情况,真是糟糕。
郑铎呢,愣了好一会儿的神,好像听懂了安妈妈的意思,又好像没有懂,眼神落在那装着纸钱的竹篮之中好半响,他突然一脚踹翻了安妈妈跟前的篮子,“你这个老奴才,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你信不信我马上让你把这些给用了?”
“老奴不敢,不敢胡说,爷您……”‘节哀’二字,安妈妈觉得好似太重,“今天是杨姑娘的‘七七’。”
“当时怎么不报?”问完之后,郑铎已然反应了过来,七七四十九天,往前一推算,应当是他成亲前后的日子,当时确实是有人来报的,“你们说她,说杨柳出了事……她,她都这样了,你们只说她是出了事?嗯?”死了和出事了,能是一回事吗?
“老奴……都是老奴的错。”安妈妈不是不想说,她之所以没有让人明说‘杨姑娘死了,爷您要不要去见她最后一面’,便是怕撞了他的喜气。但事情发生了之后,有错的从来不是主子,而是他们这些奴才,因为主子永远都是对的。
再退一步说,就算是府里头的妾,主母进门的当天暴毙了,那也只能当做是死了只猫或是条狗,随便用草席一卷一埋就了事了,更何况杨柳只是个外室。
其实郑铎心里也是明白的,但他一时之间接受不了。他刚才还想着要不要买些首饰什么的让安妈妈带回去安抚她一下,让她知道,他心里是有她的位置的,不论是多是少,确实是有的。可是现在安妈妈居然告诉他,她已经死了,这样突然,无异于晴天霹雳。
“怎么会,这么突然?”
被问及杨柳过世的缘由,安妈妈犹豫了一下,被砸的后脑勺已经没有大碍,可想起当晚的事情的时候,总是难免有些隐隐作痛,可这会儿……她却不敢多说些什么了。那些都是她的猜测,她一个下人,无凭无据的,能说些什么呢?便只避重就轻地说了杨柳住的正房失火的事情。
杨柳已经没了,就算爷对她有太大的情分,再多的宠爱,也都成了一场空,至于新夫人……八抬大轿地进了郑府,这辈子活着是郑家的人,死了是郑家的鬼,不论是人是鬼,都是她的主子。奴才攀扯主子,还是无凭无据的,那是能直接拖出去杖毙的。
“……当时火太大,待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法救了。”
“那她……人呢?”
“杨姑娘家乡……太远,老奴年纪大了,没法把她送回去。就近给她埋在城外了。”
荒山、孤坟。
安妈妈不识字,只在坟头上插了块板子。若不是安妈妈带路,这个地方只怕轻易还找不到。
“怎么埋在这里?”在郑铎看来,这也就比乱葬岗好那么一些罢了。
“老奴想着,杨姑娘既然……也该入土为安。若是老奴给她埋个好地方,十年百年之后,旁人也看上了,欺她这是个孤坟,给她起了坟,这骨头随便乱丢,那岂不是……造孽吗?这样的地方,也安静,也没人来抢。”
某一个瞬间,郑铎有种冲动,想要立刻把这坟刨开,看看里头躺着的究竟是不是她。想要把她埋在属于他的那一块坟地之中,让她在那儿等着他,等他百年之后再去见她。但很快,他就熄了这个念头,因为入土为安,也因为她的身份不够。
到了宅子门口,郑铎并未急着往里走,而是在门口站着,似乎等着什么。安妈妈垂下了头,若是杨姑娘还在,待得有人通禀爷来了,再过一会儿,她就该出来接爷了。
“出事的当天晚上,杨姑娘在屋子里头点了好些蜡烛,说是……”安妈妈看了眼郑铎,还是把杨柳当时说的原话给说了出来。虽然以杨柳的身份,说那样的话是极不合适的。
若是杨柳还在,那郑铎只会觉得她心大,可她不在了,郑铎便似看到了她的痴心,明知是假的,她还要那样骗自己。郑铎眼前,仿若出现了她对着红烛流泪的场景。
“杨姑娘她前段日子一直在琢磨着给爷您做衣裳,说是要在您成亲之前做好,说您成亲了之后,便有新夫人替您做了……”
“她做的衣裳呢?”
“其它所有的,都被烧没了,倒是有一件,杨姑娘觉得做得不大好,不想要,老奴觉得扔了可惜便留下了。”
“……去拿来我看看。”
安妈妈进东厢房的时候,郑铎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正房的屋子被烧得很彻底,单单看屋子就能知道她……尸身的情况。很快,郑铎觉得不对劲,在火刚刚烧起来的时候,她为什么没有逃呢?就算是蜡烛不小心倒了,也不该把房子烧成这般模样。郑铎转头吩咐了风行,让他去查清楚情况。
郑铎从安妈妈手里接过了衣裳,若是平时,这样的衣裳他是看不上的,针脚粗糙,布料不好……但这似乎已经是她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了。
第14章 擦头发
那些妇人们嘴里说着话,手中动作着,眼睛也是不闲着的,眼尖的田嫂子见杨柳‘甩’开了林睿的手,嗤嗤一笑,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王家嫂子,王家嫂子刚蓄了力正要下针呢,被她这一碰,针差点儿扎到了手上,这要是真扎上去,就凭她的那把子力气,指定得把手指扎个对穿,王家嫂子顿时就有些生气了,“你做什么呀,说话就说话,碰我干嘛?我耳朵又没聋。”要真伤了手,家里的一摊活儿谁干哪?
“哎呦你小声点儿,我是让你看呢,林家的小媳妇被咱们说得不好意思了,直接把林家小子的手给甩开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因为田嫂子这句话而重新回到了杨柳和林睿身上。
杨柳此刻已经快走到她们跟前了,再往回退就刻意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才走了没几步呢,手突然就被身后的林睿被抓住了,杨柳惊讶回头,林睿朝着她眨了眨眼,特别乖顺地说了句,“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哎,这就对了,男子汉大丈夫,这肚子里头得能撑船。”赵家嫂子忙开腔给林睿打圆场,虽然不大清楚林睿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但是能认错就已经很好了,至少比她当家的强。
“林家的,过日子得心平气和,别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生气,不然以后有了娃啊,这一大几小的,能把你气死。”
阖上门之后,杨柳的目光从林睿的脸上移到了他们交握的手上,再到他脸上,挑了挑眉,等着他的解释。
林睿心中虽然不舍,但还是很快放开了杨柳的手。
“我……我就是怕她们多想,刚才咱们在外头用饭的时候你不是说了吗?昨个儿大夫来给我看诊,她们就误会了,不是吗?”
杨柳憋了半天,实在找不着反驳的话,“……你总是有理的。”
杨柳说完这话,林睿顿时笑得眉眼弯弯,笑嘻嘻地说,“不管理在你的还是在我的,反正我都听你的。”
要是往常里,林睿说这样的话,杨柳肯定要不好意思的,但今天,杨柳颇邪气地扬了扬嘴角,“都听我的?好啊,那你先去换回刚才那身衣裳吧。”
“刚才……哪身衣裳?”
杨柳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就是你刚才在里头玩火穿的那一身。”
“那不是已经换下来了吗?”长大了之后,林睿就再没有这样的经历,换下来的脏衣裳还没洗过晒过就重新穿回身上。
“不是还没洗吗?”之所以确定还没有洗,是因为他俩的衣裳都是她洗的。林睿倒也不是不能洗,但他的手劲大,本来比如能穿十次的衣裳,经他洗过之后,能穿三次都很好了。
听话的林睿蹲坐在厨房的地上,仰头把双手伸给杨柳看,他的手呢,指节分明,白皙纤长,看着就不像是能做粗活的手,是那种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才能有的。“真的……不能请旁人来收拾吗?”
“我不喜欢旁人到咱们家来。”很顺溜地,杨柳就接了这么一句。
听到‘咱们家’三个字,本来装作愁眉苦脸的林睿顿时展颜,一手一下,就把袖子推到了胳膊肘上。
起身转悠了一圈,林睿有些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收拾起。杨柳呢,已经从厨房门口拎了桶水进来,“还傻站着做什么,去拿扫帚把地上这些扫到一块儿啊。”
火烧容易收拾难,火苗噌地一下,就能迅速蔓延,将经过的东西一一点燃,收拾起来呢,得一样一样,扔掉不能用的,收起能用的……杨柳和林睿两个人费了半天的劲,花了大把时间,才把厨房收拾出来,虽一时恢复不到原本的模样,但至少能开火了。
这么折腾了一番,杨柳揉了揉有些直不起来的腰,“以后,再不许你进厨房。”
“端菜呢?”
“我端到门口,你接。”
“烧开水呢?”
“你把水拎到门口,我接。”
“柴火呢?”
“让送柴火的人直接送进厨房。”
“你不是才说,不喜欢旁人进咱们家的吗?”
杨柳不说话了,只静静地看着林睿,林睿猛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袖子,‘哎呀’了一声,“这里什么时候被蹭得这么脏?”然后很不走心地拍了拍。
如此折腾了一番,灰头土脸且不说,衣裳都被汗湿粘在身上了,自然是要烧热水沐浴的,烧热水的过程呢,就像刚才他俩的对话一样,一个在门口递,一个在门口接,见杨柳拎水拎得略吃力,林睿突然冒出了一句,“柳芽儿,你看看这样好不好,给‘林睿不许进厨房’这个说法前头加上几个字,‘杨柳不在的时候’,你这会儿在,就让我进去吧?我保证,除了送水,什么别的都不干。”
杨柳抬眼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林睿沐浴完出来的时候,正看到杨柳在院子里头擦头发,她的长发如黑色绸缎一般铺散在她肩头一侧,她微微侧着头,在那儿慢慢地擦拭。听到脚步声,杨柳抬起了头,于她来说,林睿出浴,和美人出浴的意思差不多。他本就皮肤白皙,沐浴完之后,那肤色看着就更剔透了。也不知道哪家的人,能忍心舍得下这样的孩子,让他那么小就体会这世上的种种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