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谦便跟琉璃道:“幸而皇上是个明辨是非的。只是要杜绝后患,毕竟要不进宫才好。”说着,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就摇了摇头。
先前养谦带着全家回江南祭祖,后琉璃知道了内情,询问起来,养谦才如实说了,是受了范垣的托付,让他调虎离山的把琉璃跟两个小家伙带离开京师。
可除此之外,却也并没有其他的吩咐了。范垣出使一节,养谦起初更加丝毫不知,还以为范垣有什么别的行事,只是范垣一再嘱托,叫不管发生何事都要往南边走这一趟,养谦深知他的为人,且又明白必是为琉璃着想,自然答应了。
这夜,养谦去后,琉璃才觉出浑身乏倦,正躺倒,明澈拉着明德的手,摇摇摆摆走了进来,两人一左一右,两只雏鸟般在琉璃身边靠着睡了。
琉璃左手抱着明澈,右手抱着明德,有两个小家伙陪着,心底如杨絮般杂乱的思绪终于缓缓尘埃落定,不知不觉里终于睡着了。
***
数日后,一路的车马劳顿才终于休整过来。
这天,太妃召见明澈进宫,在黛烟宫里玩了半晌,有永福宫的太监来请,原来是苏叶所派之人,特请明澈过去说话。
严雪叫那太监在外等候,便对明澈道:“你可知道,苏美人请你过去,是为什么?”
明澈想了想:“多半是太久没见到我,或者闷着无趣。”
严雪笑而不语。
明澈见她如此,便又想了会儿,猜道:“是不是因为我先前为她出过头,她记在心里?”
严雪微微点头:“还有呢?”
明澈不由皱了眉,拧眉过了半晌:“我可想不出别的来了。娘娘,到底是什么?你教给我呀。”说话间便凑过来抱住了严雪的胳膊,仰头撒娇般地看着她。
严雪嗤地一笑:“我说了反而不好,你去了就知道了。”
明澈又求,严雪才又说道:“你记得我的一句话,第一,没有什么是说不开的。第二,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
明澈虽然懂这七个字的意思,但偏偏这两句话无法懂。
严雪对上她明净清澈的双眸,笑道:“你这小丫头是极讨人喜欢的……总之,只要你有心愿意,没什么是你做不成的。”
明澈出了黛烟宫,随着那小太监往永福宫去的路上,心里还在琢磨严雪的话,只是想来想去,总不能彻底领悟严雪的用意。
苏美人已经快到了临盆的时候,因为是皇室的第一胎,行动都有许多人围看着,太医院的八位太医两人一轮,轮番在永福宫里坐守,实在是丝毫的差错都不容出。
比之前相见,苏叶丰腴了好些,正扬首盼望般打量,见明澈进门,脸上才露出笑影。
明澈才要行礼,苏美人已经赶着叫宫女扶住了,领着到了自己身边,苏叶欠身,握着明澈的手道:“听说姑娘在太妃那里,本来我该亲自过去的,只是这身子实在沉重不便。”
明澈见她大腹便便,回答道:“当然是娘娘的身体要紧。我这不是自己来了吗。”
苏叶又叫宫女拿了好些点心果子给明澈吃,明澈捡了两样吃了。苏叶打量她吃的甜美,便笑道:“姑娘还是这么着喜欢吃甜的。”
旁边一个伺候的宫女道:“这都是娘娘特意给姑娘准备的呢。”
明澈笑道:“实在多谢美意。”
苏叶道:“听说江南地方的小食是最精致可口的,姑娘这一次去,必然是大饱口福了?”
明澈笑道:“好东西的确吃了不少,像是百果蜜糕,梅花糕,龙须酥,海棠糕,方胜糕,茶油鸡,素千张之类,还有很多记不得名字了。”
苏美人不禁笑道:“听得我都饿了。”于是也拿了一块点心慢慢地吃了。
明澈察言观色,见苏叶仍是像是以前一样,并没有因为成了美人而矜持自傲之类,于是也乐得跟她乱说一起,单捡着在南边有趣的事件,人物,说给她听。
因说:“我还在三春茶馆里听了他们的评弹呢,只是我可听不明白……咿咿呀呀,弹着琴一男一女的唱,人物看着也没有多好看,可养谦舅舅他们说是最好的,嗓音的确是不错,养谦舅舅见我不喜欢那个,本还要请我们看他们的昆曲,说那个得合我的脾气……”
明澈说到这里,突然脸色一变停了下来。
苏美人正听得喜欢,见她忽地停了,忙问:“那昆曲是怎么样的?好看么?”
明澈道:“我也不知道,没来得及看呢。”
“这是为什么?”
明澈叹了口气,转开头去。
苏叶见她脸色沉郁,便问:“到底怎么了?”
明澈才回答:“那时候听说了南安王的事,又听说我爹去和什么谈……谁还有心情去看戏呀。”
苏叶愣怔,这才明白其中缘故,又过片刻,才说道:“姑娘不必难过,叫我看,吉人自有天相,范大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明澈意兴阑珊地站起来:“娘娘,我该走啦。”
苏叶正欲挽留,突然殿门口人影一晃,有太监道:“皇上驾到。”
第119章 思念
众人忙都行礼,连苏美人也给宫女扶着起身,微微低头欠身见礼。
明澈心里记得琉璃叮嘱自己的话,也随着屈膝,却因为心里恼恨着朱儆,便暗中耸了耸鼻梁以示不满。
朱儆笑道:“原来小明澈也在这里,朕怎么听说你在太妃那呢?”
明澈瞥他一眼,不回答。苏叶笑道:“回皇上,是臣妾想念明澈姑娘,特叫人请她过来说话的。”
“怪不得,”朱儆也一笑,又走到跟前儿,亲自扶着苏叶的手叫她坐了,“既如此,朕打扰了你们叙旧了?”
苏叶含笑摇头:“皇上说哪里话。”
明澈在旁边瞧着,见朱儆同苏美人站在一块儿,倒也算是郎才女貌,十分匹配。
曾几何时,明澈心里还当朱儆是那个跟自己十分投契的小“皇帝哥哥”,却想不到,这转瞬之前,他已经有了后宫佳丽三千,且连自己的小孩子都要有了。
而且,原本她甚是敬爱的皇帝哥哥,却几乎要变成了她的“死敌”一般了。
明澈恍惚感慨的这瞬间,朱儆已经问过苏叶近来觉着如何,又听太医们说了一番,皇帝叮嘱:“务必要保重身体。”又命太医跟众宫人:“好好伺候,一点纰漏都不能有。”
于是苏叶谢恩,众人领命。
明澈回过神来,见这阵仗,无奈地叹了口气,就也顺势说道:“皇上,娘娘,民女也告退啦。”
朱儆听见她自称“民女”,想起上次她以“罪臣之女”自称,哑然失笑。
苏叶也笑道:“姑娘又玩笑了。何况你才来,何必着急要走?我听说太妃娘娘想多留你住两日呢。”
明澈道:“家里只母亲跟弟弟两个,我放心不下,改日再来给太妃跟娘娘请安既是了。”
苏叶便看向朱儆。
朱儆点头:“朕也要走,跟你一块儿吧。”不等明澈回答,又对苏叶道:“好生保养,得空就来看你。”
***
且说朱儆陪着明澈离开了永福宫,明澈心里很不自在,只想快点开溜,不料朱儆道:“你去了一趟南边,也没带什么好玩的东西回来?”
明澈听了,暗中哼了声,垂着眼皮回答道:“回皇上,这一次南行很不消停。他日若还能够南下去游山玩水,一定会带多些好东西的。”
朱儆笑笑,忽然说道:“朕却有个好东西,你想不想看?”
明澈虽想回答“不”,但毕竟好奇心作祟,就看着朱儆,有些怀疑他诓骗自己。
朱儆望见她黑白分明双眼里的疑惑,笑道:“不骗你。这个东西,你小的时候还跟我要来着呢。”
明澈哪里记得起来,便随着朱儆往景泰殿方向来,不多时进了门,朱儆转到书桌后,抬头见明澈还远远地站着,他便笑道:“你过来呀,难道我会打你不成。”
明澈道:“打我倒是不怕。”说完这句,又想起琉璃的叮嘱,便吐吐舌,紧闭双唇,人却跑到了桌子跟前。
朱儆见她走近,猛地抬手举起一物:“你看!”
明澈被吓了一跳,“哇”地叫了声,可定睛看时,却不禁笑了出声:“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东西。”
原来朱儆手中拿着的,竟是个有些简陋粗糙的布老虎,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倘若扔在地上,多半会被人以为是破烂。
朱儆捏了捏那老虎歪了的耳朵,道:“怎么,你果然还记得?”
明澈道:“怎么不记得,当时我觉着好玩,跟皇帝哥哥要,你却宝贝的什么似的,还说要给我一只金老虎,玉老虎,就算是真老虎也使得,就是不能给这个。”
想起往事,心情格外高兴,明澈笑嘻嘻地说完,才又反应过来自己不该是这个“妥协”般的表情,可是“笑容”这种东西,已经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出去,是再难收回来的。
明澈转念,无奈地叹了声,少精打采地低下头去。
“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了?”朱儆问。
明澈不回答。
朱儆想了想:“明澈,你知道我为什么宝贝这个东西吗?”
过了会儿,明澈才问:“为什么?”
朱儆说道:“因为这是朕的母后亲手做给朕的。”
他从来不曾说过此事,明澈不禁诧异。
朱儆笑笑:“还有一件小孩子穿的棉衣呢,那时候……傻傻的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一旦穿在身上,总有种十分熨帖的感觉,身上跟心里都舒坦的很,几乎不想脱下来,一直到穿的旧了,朕也长了个子实在是穿不下了,才……”
当时他还不知道温纯就是母后,更不懂自己为什么是那种欣慰入骨之感,明明那棉衣的做工布料都不如宫里的制品,但他就是喜欢那个。
明澈本打定主意讨厌朱儆,不跟他多言,可身不由己听到这里,听出朱儆口吻中的伤感跟怀念,明澈又知道“先皇太后”早在皇帝四岁的时候就薨逝了,此时心想:怪道他会把这些东西如此珍而重之,原来竟是先皇太后的遗物。
明澈若有所动,怔怔忪忪地望着朱儆,情不自禁说道:“以先皇太后之尊……竟肯亲手给皇帝哥哥做这些东西,可见她是真心宝爱皇帝哥哥的。”
朱儆眼中带笑,也有薄薄地氤氲。他摸着那绣着王字的虎头:“是呀,太后曾亲口告诉朕,她这一辈子最爱的就是朕了。谁也比不上我。”
明澈点头:“那当然啦。”
朱儆看着她:“当然?”
明澈道:“但凡是当人家娘亲的,自然都是最疼爱自己的孩子呢。”
朱儆眨了眨眼,忽然问道:“那、那假如当娘的有好几个孩子,那你说,谁是她最疼爱的那个?”
明澈道:“人跟人是不同的,就算每一户每一家之间也是不同,叫人怎么说呢。”
朱儆又想了想:“那……就拿你做比,夫人她,是最疼你呢,还是最疼明德?”
明澈微微愕然,继而说道:“原先自然是最疼我的,现在,只怕疼明德多一点。”
这个答案出乎朱儆意料:“你为何这样说?”
“这都想不通?”明澈用看“傻瓜”的眼神望了朱儆一眼:“因为明德最小呀!”
“何意?”
“在母亲心里,我跟明德自然是一样的,只是明德年纪小些,更需要人关心照顾,别说母亲,连我都想好好照顾明德呢……”明澈自顾自说着,又突发奇想,遂口没遮拦地说道:“假如以后母亲又有了更小的孩子,明德也大些了,母亲自然就多疼年纪更小的弟弟妹妹去了。”
朱儆给她这一番出人意料的答案说的微怔。
谁知明澈说完这句,突然想到范垣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心中顿时恼火感伤起来。
正朱儆迟疑地问:“那你……会不会觉着失望?毕竟你曾是母亲最疼爱的那个。”
“有什么可失望的,现在母亲也很疼我,”明澈皱着眉心,眼圈微红,又嘟囔道:“何况对我来说,只要父亲母亲都好好的,就算他们不疼我,他们最疼明德,或者别的什么人……我心里只觉着高兴呢,横竖比他们都不在了要好一万倍。”
明澈说到这里,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朱儆正给明澈这几句话说的魂魄惊动,突然见明澈落泪,遂顾不上细想,忙问:“怎么又哭了?”
“皇帝哥哥,”明澈抬起泪眼,望着近在咫尺的朱儆:“你为什么要害我父亲?”
朱儆一震,无法回答。
明澈问了这句,又吸吸鼻子:“母亲不想我问这个,不想我冒犯了您,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想父亲……我知道母亲也很想他,母亲也很不安,可是她怕吓到我跟明德,每天只是装作没事的样子,好哄着我们安心。”
明澈说到这里,无法忍受,哇地放声哭了起来。
朱儆将那布老虎放下,走到她的身边,把女孩子轻轻地抱入怀中,明澈挣了两挣,并未挣脱。
半晌,耳畔响起朱儆的声音:“我先前,很羡慕你跟明德。”
明澈愣怔,慢慢地停了哭泣:“羡慕我们什么?”
“羡慕……还有些嫉妒,羡慕你们……有父母疼爱,有至亲的骨肉陪伴。”
明澈屏住呼吸。
朱儆没头没脑地又说道:“也许,也是因为我嫉妒着,你们一家子相亲相爱,骨肉天伦,我却孤孤单单的……没有人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