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的双眼慢慢睁大,无法置信地看着这位郑侍郎,郑宰思却若无其事地回身出门,问道:“几位商议的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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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养谦回来,温姨妈又仔细询问他在陈家的事,养谦本来不敢把遇见小皇帝一节告诉母亲,他心里明白此事非同一般,连范垣满城搜寻,还只借口搜江洋大盗呢,若传闹出去,当然是大大的不妥。
没想到小皇帝这么雷厉风行,立刻就派了太医前来。养谦不愿隐瞒母亲,就悄悄地把“巧遇”小皇帝一节告诉了温姨妈。
温姨妈连连道:“这样大事你也瞒着!这幸而是没出别的事,以后且记得不要再带你妹妹到处乱走了,免得再出别的事端,倘若这次如果惹了皇上不高兴,可怎么是好?”
养谦回想那时候朱儆抱紧琉璃的样子,却不敢跟母亲细说,只道:“是,我都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温姨妈叹罢,突然又道:“怪不得昨日你姨母传四爷,他竟然不去,原来是为了这种大事,你姨母那里还大怒了一场呢,唉,改天我倒要劝劝她。”
养谦忙说:“这种范府的家务事,母亲还是别插手了。免得拆解不开,反落了一身不是。”
温姨妈瞅了他半晌,点头道:“你说的倒也有理,你姨母恨他们恨得像是拧了个死结。都一把年纪了,何苦来,我倒是怕她把自己气病了。”
养谦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么多年了,脾气难道说改就改了?”
温姨妈回头看看床上的琉璃:“罢了,我也不操那心,只盼太医把你妹妹治好了,我这一生的心愿也都足了。”
养谦道:“母亲只管放心,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的。”
温姨妈听了这句,不禁笑道:“你提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今儿跟太医一块儿来的,有个什么吏部的侍郎,姓郑的,为人真是风趣和善。”
养谦说道:“礼部侍郎郑宰思?”
温姨妈道:“你也知道?看他的年纪也并不大,没想到竟这样了得,已经是正经的三品官了呢。”
养谦平日里听了不少郑宰思的不羁传闻,倒是不好跟温姨妈说,只道:“他的出身是荥阳郑氏大族,这种贵族子弟,从会说话时候就会交际,这位郑侍郎又是个有名的聪慧过人的,将来的前程只怕还在这府里四爷之上呢。”
当夜,养谦自去安寝,温姨妈看着琉璃吃了药,又守了会儿,也自回屋去睡了。
琉璃因白天的事,翻来覆去,有些难以入眠。
因喝了药汁,舌尖上仍有些苦涩盘旋。
琉璃心里乱糟糟地,想到:“师兄竟然不信我,唉,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假如……突然有另外一个人跳出来,信誓旦旦地说他是师兄,我难道就会信?一定以为那人是疯了。我尚且如此,何况是师兄这样心思深沉的人?幸而我是纯儿,亲戚间不好动手,如果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只怕立刻就要叫人拉下去打死了。”
琉璃打了个寒噤,暗自庆幸自个儿并没有被打死。
她拉了拉被子,翻了个身,怀中却空落落的很不自在。
自打有了儆儿后,几乎都是抱着他睡,尤其是先帝驾崩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在那段日子里,儆儿简直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琉璃抓了个枕头抱在怀中,权当是儿子,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她一会儿想想朱儆,一会儿又想想范垣,暗中揣测自己以后是该仍旧当路人,还是想法再博取范垣的信任。
正在胡思乱想,帘子动了动,琉璃以为是丫头来查她睡了没有,忙紧紧闭上双眼。
帘子被拉开,似乎有人注视着自己,却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琉璃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缝,谁知眼前所见,竟是个高挑威严的身形,哪里是什么丫鬟婆子。
琉璃爬起身来,瞪向范垣。
范垣默默地看着她:“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幽淡的夜影中,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好,这让琉璃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直到范垣将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面前。
第23章 信物
今夜难以入眠的不仅是琉璃一人。
范府之中,范垣也在辗转反侧。
他不停地想着白天跟温家阿纯相见时候的种种,甚至从最开始温家上京跟她初遇开始,范垣无法否认,每次见到温纯,心中总觉着有些异样。
尤其是想到那次她追着自己,无声落泪。
以及早上在陈家,她泪眼看着小皇帝,又突然用那种常人无法想象的法子把朱儆给哄好了。
心里像是有什么在躁动,又仿佛是经冬过雪后的种子,在冻土之下蠢蠢欲动。
那次教训朱儆,陈太监跟他说“皇太后在天之灵不得安稳”,他恨而扔下了那句。
今生今世,他再没有奢望过跟陈琉璃重逢。
但假如,真的有那么一线可能……
他一边笑自己的荒谬绝伦近乎痴愚,一面又无法按捺那种疯狂的设想,两个人在心底交战,本来是理智的那一方占据上风,直到他自己想要放弃这种胜利。
披衣出门的时候范垣想,他可能是疯了。
也许从陈琉璃死的那时候他已经不正常了。
没想到范府又来了个天生痴愚的温家阿纯,也许这种痴病突然就传到他身上。
***
范垣把一个包袱丢给琉璃。
琉璃眨了眨眼,举手慢慢地解开,当看见包袱里的东西的时候,琉璃愣住了。
开始的时候琉璃不懂,为什么范垣半夜三更的会给自己看这种东西。
原来包袱里的,竟是一双半新不旧的鞋子。
已经给穿过了的,而且做工也并不细致,甚至看起来有几分拙劣,左脚的走线一眼就能看出是歪的。
当琉璃打量那双鞋的时候,范垣默然看着琉璃,也看清了她面上的惶惑诧异。
范垣听见自己的魂魄“嗤”地冷笑了声。
但突然,琉璃睁圆了双眼,她举起鞋子,张了张嘴。
范垣皱眉,琉璃看看这双鞋,又看看范垣。
最后她举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满面不可思议。
范垣道:“你认得此物?”
琉璃当然认得,只是几乎忘记了还有这宗公案罢了。
方才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双做工拙劣不上台面的鞋子,原本是出自她的手。
是因为给范垣挂狗牌被陈翰林斥责,所以特意做了这双鞋子来赔罪的。
但是在她的记忆里,这双鞋子,从来没见范垣穿过。
琉璃问过他几次,问是不是不合脚他才不穿。
范垣每次都语焉不详,仿佛在搪塞人。
后来小章听说了这件事,笑对琉璃说:“师妹,你的针线活是怎么样的难道你心里没有数?那种东西怎么好穿出去,叫人看见了,定会笑掉大牙。”
琉璃深受打击,于是狠狠地捶了小章几拳,努力把这种打击转嫁在小章身上。
从此后琉璃不再询问范垣那鞋子的下落,以免自取其辱。
原本还想给他做个荷包的,因为这一件,便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做任何东西给他了。
这一刻,琉璃仰头看着范垣,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有收集垃圾的爱好。
先是她画的狗牌,如今又是这早该给扔掉的鞋子,还巴巴地拿来给她瞧……
等等……
琉璃发怔的时候,范垣的语气更冷了几分:“我知道你会说话,你认不认得这个?”
琉璃点头。
范垣眯起双眼:“认得?”
琉璃举起手指,点了点自己,又做了个纳鞋底的样子。
范垣的喉头动了动:“你……”
他还没有问完,琉璃捧起鞋子递过来,沙沙哑哑地说道:“给、给……师兄。”
她的眼神,就如同那一年的那个少女,怯怯羞羞,偏如此温暖明亮。
范垣蓦地后撤一步。
琉璃道:“我、我……”却因为竭力要说话,嗓子十分不舒服,还未说完,便咳了起来。
外间的丫鬟听见了动静,窸窸窣窣地响动,像是要起身。
琉璃拼命捂着嘴,那咳嗽却像是决意要跟她作对,接二连三地冲口而出。
因为竭力忍住,反而把泪都逼了出来。
琉璃眼巴巴地望着范垣,想告诉他自己不是故意的,她还想说——
“我以为你早就把这双鞋子丢掉了”。
出了偏院,范垣贴身在冰冷的墙壁上。
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双鞋子。
当初琉璃给他做好之后,他的确一次也没有穿过。
却并不是小章胡说的那样。
他并不是看不上,相反,他是舍不得。
范垣生怕穿坏了,糟蹋了。
这是琉璃亲手给他做的,正如她所说,还扎破了手指,所以这鞋子到手后,他翻来覆去细看,甚至发现了几处暗色的血渍。
想着这是她的一片心意,踩在脚下,他觉着心疼。
直到殿试之后高中状元那一天,范垣才终于舍得穿上这双鞋子。
但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就像是应了琉璃所说的话……
他真的,步步高升了,也真的……离她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边,永远无法再近一步。
这一站,几乎就是一辈子。
夜冷风寒,月明星稀。
整个范府上上下下都入了梦乡。
眼眶湿润,范垣将鞋子拥入怀中,感觉……就像是抱着一个人。
***
冯夫人跟温姨妈说起小皇帝派人一事,温姨妈那会儿还没从养谦口中得知他们见过皇帝了,只猜是皇帝看在范垣面子上才如此。
冯夫人当时说道:“皇上又怎会知道咱们纯儿如何,多半是有人多嘴。”
温姨妈问:“会不会是他?”这自然是指的范垣。
冯夫人道:“他绝不会在这些事上多嘴。也难有那个心。”
温姨妈就不言语了。
次日,范府的两位小姐联袂来看望琉璃。
因为昨儿郑宰思带了太医前来,满府里惊动,这两位小姐也闻风而来,看看情形。
琉璃面对两位姑娘,却有一件发愁的事。
早先这些人以为她又呆又傻,还不能说话,所以什么都跟自己说,可是一旦她能开口,这两位姑娘还不知将怎么样呢,不知会不会羞愧的跳井。
不过……如果能开口却依旧痴愚的话,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琉璃想到这里,重新心定。
两人略坐片刻,彩丝道:“大爷没在家里?”
芳树道:“很快过年,就是春闱了,自然松懈不得。”
“其实又何必这样着急,横竖有四叔在。”
“你是说仰仗四叔之力?快不要多想了,当然要正经的科考出身,以后在官场上才硬气,就像是昨儿来的郑侍郎,走到哪里,都是威风八面。”
“郑侍郎?”彩丝冷笑了声,“你敢说他现在的侍郎之位,跟郑家丝毫关系都没有?”
芳树也气急道:“至少郑大人是有真才实学的,谁不知他才名在外?”
“你是说温家哥哥不如郑大人?你又不曾跟郑大人见过,怎么就厚彼薄此起来。”
琉璃在旁听着,见彩丝维护温养谦,芳树维护郑宰思,两人斗口,倒也有趣。
百无聊赖中,琉璃看着桌上温姨妈放着的针线盒子,突然想起昨晚上的那双鞋。
待字闺中的时候她的针线活就很不佳,后来又进了皇室,更加疏远。
隔世为人偏生是个衣食无忧的痴傻儿,女红之类的一概不必她做,这会儿只怕连原先的那点儿手艺都扔了呢。
琉璃看着针线,不禁抬手拿了起来,这边两位姑娘看她呆呆地看着针,生怕她扎着手,忙小心拿了过去。
彩丝道:“纯儿是要做针线活么?你要什么只管跟我说,我能做便给你做,不能做就叫人出去买给你,只是你可别摆弄这些,小心扎破手指头。”
芳树也说道:“可不是?你又不会这些,千万别乱动。”
等两人去后,琉璃翻了翻针线盒,只有几块零散的布头,是温姨妈闲着无事裁下来的,琉璃捡了两块颜色好些大小也合适的缎子,又偷偷藏了针线,都塞到自己的帐子里的香囊中。
这几日里,宫里的方首席跟林太医时不时地便来探望,本是要用针灸的法子辅佐汤药,琉璃却是从小最怕扎针,原本安安静静,一听林太医说起要针灸,脸色已经大变,等他再拿出药箱,望着那尖利的针,早吓得抱头缩颈,坚决不肯。
温姨妈见状,只得作罢。
过了腊八,很快年底了,连养谦也不去学里,只在家中,或跟范府的这些爷们交际,或陪着温姨妈和琉璃。
忽然一日,范垣命人来请养谦。
养谦不知何事,忙随着小厮前往范垣书房里。
进内行了礼,养谦便道:“不知四爷唤我前来是为何事?”
范垣道:“有一件机密事,我想了想,不该避着你。”
养谦心惊:“四爷请说。是什么机密?”
范垣道:“可还记得先前在陈家遇见陛下的事?陛下很是惦记着……表妹。”
朱儆是个小孩子,心性不定,只在最初派了人去给琉璃医治后,连日他要做的事情多,又要学习功课,又要学着理会朝政,还得听师傅们的教诲,以及范垣的监督,忙的不可开交,所以就把那件事撇开了。
只是偶然一次,方首座向他回禀,说是琉璃的病情略有起色,朱儆才突然想起来那天在陈家见的女孩子,他不想则已,一想就再也无法按捺,便不由分说地要传进宫来。
此事给范垣知道,急忙拦下,毕竟无缘无故地传一个少女进宫,这女孩子又是范府的人,不知又会引出什么传言。
朱儆见他又拦着,很不高兴,突然想起上次自己回宫后范垣跟自己说的话,眼珠一转,便故意说道:“那好吧,朕不传她就是了,朕就再去陈家,你把她带了去,我们在那里见一见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