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床笏——八月薇妮
时间:2018-05-23 11:46:43

  范垣半晌没有回答。
  大牢里的气息很难闻,起初太过紧张不曾在意,现在,那股潮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睛里钻,琉璃有些无法呼吸。
  突然她想到,范垣被下在这诏狱里,至少关了一个月了,他时时刻刻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是何等难熬……他心里岂不是恨绝了自己?
  希望似乎又渺茫了几分,琉璃的心七上八下,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范垣突然动了动。
  琉璃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一抖衣襟,范垣起身下地。
  正面相对,琉璃发现他果然清减了很多,只是更加多了份凛肃冷冽的气质,尤其是抬眸看向她的时候,清冷的目光里似乎有无形的利刃闪烁,又像是有寒冷沁骨的冰水蔓延而出,要把琉璃溺死其中。
  范垣走到离栏杆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先前不是恨不得我死吗?”口吻仍是很淡,凤眸淡漠。
  他的漠然让琉璃心里的希望正迅速的不战而溃败。
  她不顾一切地上前,手握住栏杆,低声求道:“他们要接南安王回来,他们……会害了儆儿的,师兄,求你……”
  范垣问:“所以,你是为了小皇帝?”
  琉璃一愣:“是……是啊。”
  范垣凝视着她,突然笑了。
  这笑里也透着无情,双眼望着琉璃,像是看着什么可笑而荒唐的人。
  琉璃的手不禁死死地抓紧了栏杆,力道之大,就像是抓住的是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我知道错了,你要怎么、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儆儿,他才四岁,师兄……范大人……”
  范垣凝视着她。
  突然他问:“真的,什么都可以?”
  琉璃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点头,凤钗随着微微摇晃:“只要你肯护着儆儿,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范垣缓缓抬手。
  在琉璃反应过来之前,这只手已经握住了她贴在栏杆的手上。
  琉璃本能地要缩回手来,猛然对上范垣有些讥笑的眼神,便生生停住。
  他的手粗糙而冰冷,却让琉璃忽然想起来,在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是那个身着布衣的少年,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用冷淡的口吻训斥:“哪家的女孩儿像你一样,大冬天往湖里捞冰玩?再胡闹,我告诉老师,让他打你。”
  虽是训斥,可那双凤眼里流露的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跟悯护,他的手心也暖暖的。
  那会儿,琉璃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她有恃无恐地嘻嘻笑道:“爹才不会打我呢,且我知道,师兄你不会告诉的。”
  果然是……时移世易。
  现在他的眼神很冷,手也很冷,她的人,从里到外,也像是才从冰水里爬出来。
  四目相对。
  范垣靠近一步。
  琉璃觉着,如果不是有栏杆挡着,他会靠到自己身上来。
  范垣凝视着她的眼睛,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我,想要……”
  琉璃几乎是屏息静气,像是盼天际神音似的等待这句话,但在她听清这话之后,原本渴盼的眼神逐渐骇然。
  她本能地挣脱范垣的手,后退。
  范垣静静地站在里头,不为所动,目光仍是漠漠然地望着她,把她的一举一动,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他像是心若止水,又像是觉着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所以一毫的诧异都没有,就像是置身局外的人在看一场戏。
  那会儿琉璃觉着,范垣,真的不是昔日那个她叫做“师兄”的人了。
  这么多年她竟都是白活了,不知道外头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人会变得面目全非。
  不然的话,为什么范垣,会向她提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真的是因为恨极了自己,所以只能用那种极端的法子来羞辱她吗?
  这个问题,琉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
  在那个细雨乱织的春日,皇太后亲自到诏狱会见内阁前首辅范垣。
  不知两人密谈了些什么,总之随即小皇帝下旨,赦范垣出狱,并且,先前有关范垣的种种罪名,尽数打回重审。
  似乎是注定的,就在皇太后起驾往诏狱去的时候,京城的天气就要变了。
  随着范垣重回朝堂,原先那些正因为范垣倒台而弹冠相庆的大人们则开始倒霉了。
  也许是故意报复,也许是彻底的肃清敌对,范垣的手段,十分狠辣干脆。
  无数人被罢官免职,其中有一半陆陆续续人头落地,另外一半充实了京城的牢房,还有大批人被贬到梅州潮州这些僻远之地。
  另外,“功高欺主”,“只手遮天”等,原先是为了蛊惑皇太后的心神故意夸大其词而已,但在范垣重新掌权后,这些“谗言”,似乎也随着落实了。
  范垣还是原先那个尽职尽责的顾命大臣。
  但同时,范垣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只会顾命的大臣了。
  他不再韬光养晦。
  范垣所作所为,甚至堪称“肆无忌惮”。
  原先在范垣下狱后,两部衙门前去范府抄家,实际也没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金山银海,那点子家产太寒酸,跟首辅大人的身份很不相衬。
  寒酸到两部衙门首官往上报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生恐被人怀疑自己把范府的其他财产都中饱私囊了。
  范垣的门生故旧虽也不少,要来巴结首辅大人的更如过江之鲫,但因范垣治下严格,所以不许收受任何送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奇珍等。
  可在牢狱之灾后,范垣显然性情大变。
  他不仅真的开始“只手遮天”,而且对于所献宝物“来者不拒”,在这之外……他似乎还习惯了在宫中越制,肆意而眠。
  琉璃其实不在乎这些。
  因为她最关心的事很顺利:范垣把小皇帝护的极好。
  南安王还没进京州地界,听闻范垣重新把持朝政且肃清朝堂之后,便立刻称病,打道回府。
  唯一让琉璃想不通的是——她明明已经答应了范垣那个条件。
  为什么……他还要非杀她不可。
 
 
第3章 夫人
  四个月后,范府后宅。
  崇喜堂内,范府当家夫人冯氏正同新进上京来、到府内跟自己作伴的姊妹温姨妈说话。
  冯家原本是南边的人,温姨妈嫁在本地一户大户人家,冯氏却远嫁到了京内范家,因路途遥远,平日里等闲见不着面。
  后来冯家的族人凋零,温家的老爷也过了世,温家倒是还有几个堂族,但都是些眼高嘴尖的精明人,顿时就起了谋夺他们孤儿寡母家财的歹意,明里暗里不知用了多少法子。
  幸而温姨妈的儿子温养谦已经大了,且又是个精明能干的少年,还能在外头周旋支撑,那些人才不敢过分。
  冯夫人知道妹妹的处境,心里又怒又是不忍,几次三番地催促,让温姨妈带着子女上京来。
  偏偏先前范垣又出了事,冯夫人怕连累妹妹,忙发信不许她来,等范垣出狱后,一切风平浪静,才又动了念想。
  今日两个姊妹却是久别初见。
  两个人叙了话,彼此打量了片刻,冯夫人叹道:“我先前发信让你们不要来的时候,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面儿了,幸而此刻已经风平浪静了,否则还像是先前那么着,岂不是好好地也把你们也拉下水了。以前风光的时候没沾上光,倒几乎让你们遭了牵连,这可怎么说呢。”
  温姨妈摇头笑说:“要是只贪图那点风光,危难的时候却缩了脖子,那还不成了王八了?我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其实,我原本是打算听你的话,等过过这阵儿,看情形稳定些后再来的,毕竟我们势单力薄,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只怕反而又拖累了……是谦儿劝我,说什么‘须雪中送炭,不可锦上添花’之类的,我别的帮不上,至少在你身旁,你也觉着略宽慰些,我才打定主意来的。”
  冯夫人诧异地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眼中流露激赏之色:“谦儿果然是长大了,我记得上一次见到你,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呢。这会儿真是更出色了,这行事的风度也一发出彩,竟像是我们老冯家的人,个个都是耿直明白的。”
  那少年生得高挑身材,玉面微润,明眸剑眉,果然是个极俊美的后生,正是温姨妈的长子,唤作养谦。
  听了冯夫人夸赞的话,温养谦起身道:“多谢姨妈夸赞,谦儿愧不敢当。”
  冯夫人道:“我心里有数,谦儿这样的人物人品,以后一定得留在京内,将来定然会大有一番作为,留在南边却是太委屈了。”
  温姨妈道:“你留神夸坏了他。”
  冯夫人笑道:“你去这府里打听打听,我常去夸人么?只有我觉着真好的人物,我才夸一句呢……比如那垣哥儿,官儿做的是不是够大?我瞧着也是一般罢了。”
  温姨妈忙道:“使不得,怎么好拿首辅大人做比。”
  冯夫人道:“有什么使不得的?外头都当他是首辅大人,在这个家里,他就是垣哥儿罢了,底下的人叫他一声四爷,在我这儿,他就是家里的老四。”
  冯夫人原本笑意蔼蔼的眉间多了一抹冷肃。
  整个范府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是范垣,范垣在范府排行第四,但并不是冯夫人所生。
  冯夫人是继室,比范老爷要小十岁,嫁过来的时候,先夫人留下一个大少爷,冯夫人所生的排行第二。
  先前范老爷在的时候,纳了两个妾,分别是王、赵两位姨娘,各自生了一子一女,
  至于范垣的出身,在整个范府乃至京城里,都像是一个禁忌。
  范垣,是范老爷跟冯夫人身边儿的贴身婢女偷情所生的孩子,范垣出生的时候,范老爷已经四十五岁,范垣足足比自己的大哥小十七岁。
  这段对冯夫人来说自然也是不堪提及的。
  温姨妈见姐姐不快忙道:“倒是我多嘴了,又惹了你不高兴。”
  冯夫人道:“又关你什么事儿?何况我并没有不高兴,只是姊妹们说两句实话罢了。”
  温养谦听到这里,便道:“其实是外甥的不是。”
  冯夫人诧异回头:“跟谦儿有什么相干?”
  温养谦笑道:“姨妈虽是好心夸赞外甥,我娘却怕我当不起,以后外甥一定会尽心上进,等能担得起姨妈夸赞的时候,我娘自然就不说我了。也不会让姨妈再生闲气了。”
  冯夫人见他言笑晏晏,南边的口音又有些吴侬软语的意思,心中大为受用,连连点头,把温养谦唤到跟前,细细又看了半晌,才对温姨妈道:“你最比我强的地方,就是养了谦儿这个好儿子了。”
  温姨妈先是笑了笑,继而神色黯然了几分,她看了温养谦一眼:“去看看你妹妹好些了不曾?”
  温养谦向两位夫人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冯夫人见温姨妈似有心事,忙问缘故。温姨妈眼圈一红,道:“你说的不错,谦儿实在是太懂事机灵,当初老爷去的早,他还只十岁,里里外外,竟都是他支撑,才没有给那些黑了心的把我们娘两吃了……只不过,我私心觉着,谦儿若是能把他的三分聪明都匀给纯儿,我就算减寿二十年,也是心甘情愿了。”
  说着,便掏出了帕子擦眼。
  冯夫人忙劝慰:“纯儿的病,竟还是那个样儿?”
  温姨妈勉强止住眼泪,哽咽道:“只怕这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不要胡说,”冯夫人喝了声,又道:“南边的人终究是少,这京城里卧虎藏龙的,什么高人没有?我势必请个得用的人来把纯儿治好了。你就别难过了啊。”
  温姨妈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自然是温养谦,女儿要小两岁,叫做温纯,生得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从小儿但凡见过的人,都会惊叹竟会有这样精致可爱的女孩子。
  但是这温纯偏有个致命的缺陷,她……从小儿不会说话,饿了渴了,从不嚷嚷,就算磕磕碰碰地伤着了,也只呆呆地,毫无反应。
  温家请了无数的大夫,这些大夫们给出了出奇一致的诊断,说温纯“天生痴傻”。
  温姨妈擦了擦泪,又道:“来之前,倒是遇到了个游方的道士,听说是有些手段的,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就把他请了进来给纯儿诊治,谁知他看过后,说纯儿是……魂魄不全,所以才这样痴痴呆呆的。只要做法把她的魂魄凑全了自然就好了。”
  冯夫人忙问:“这种事也不可不信的,然后呢?”
  温姨妈道:“我自然也想试试看,结果那道士做了一场法事后,纯儿却比先前更严重了,先前还能走能动,被那道士一施法,整个人便昏迷不醒,探着鼻息都像是没有了,我慌得不知怎么好,只赶紧叫人把那道士打死,那道士却脚快,早逃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还了得?”冯夫人大叫。
  “你莫急,且听我说完,”温姨妈吸了吸鼻子:“幸而纯儿昏迷了半个月后终于醒了来,虽仍是先前那个样,到底……唉,总之我也死了心了,我活着的时候,就照看她一日,我若死了,还有谦儿在……”说着又落泪。
  冯夫人皱眉肃然道:“不要说这些话,如今来了这府里,就跟到了家里一样,我跟你打包票,纯儿一定会好起来,也不只你们娘两个照料她,还有我呢!”
  ***
  范府的偏院之中,小丫头温纯正趴在桌上,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的那一盏早冷了的茶。
  窗户跟门口上时不时地有人影闪出来,探头探脑,但不管来的是谁,看了多久,说些什么,温纯一概不理。
  这来的人之中,便有范府大爷的两位千金,范彩丝跟范芳树。
  对她们来说,自然是生平第一次见温纯。
  两人先是惊叹她的容貌,继而怜悯她的呆傻。
  渐渐地说话也不再格外避忌,告辞出外的时候,两人甚至窃窃私语,范彩丝道:“亲眼所见,你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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