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垣并没有趁机痛打落水狗之意,但宋尚书也因此偃旗息鼓了。
徐廉至此才又说道:“首辅,大家议事,何必又把不相干的事牵扯入内?”
范垣道:“并非故意,只不过听了宋大人的高论,一时由感而发。”
徐廉笑笑:“那就算雎也之子起兵跟他无关,可毕竟起兵是事实,如今已造成人心惶惶,不知首辅有何妙计平定?”
范垣泰然自若道:“只要各位大人不要自乱阵脚,自相残杀,三天后,必有消息。”
“三天?”宋尚书忍不住,“三天后,京州只怕已经沦落蛮人手中了,范大人,这不是你的缓兵之计吧?”
范垣不言语,只是向着他露出了“平静和善”的凝视。
宋尚书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忙缩了缩脖子。
众人说到这里,便听到朱儆开口:“好了,朕已经心里有数,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大家闻言均都一震。
这连日来的吵闹,小皇帝始终沉默寡言,徐廉几乎都要请御医来给小皇帝诊一诊,看看是否是那日被吓出病来。
大家躬身听旨意。
只听朱儆道:“言官所呈的罪状,朕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言之有理。”
徐廉闻言不动,他身边的宋尚书却不由得意看一眼范垣,却见范垣的反应仍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朱儆道:“首辅本该安基定邦,如今却闹得满城风雨,朕很不高兴。而且正如言官所说,之前首辅对朕的确不够恭敬,动辄大呼小叫,让朕很没有面子。”
小皇帝这会儿居然翻起旧账,众人听得诧异,却又不敢出声。
朱儆道:“所以朕决定,罚范垣两个月俸禄,在府内禁足三日,自己好生反省。”
大家都震惊了,宋尚书先抬头:“皇上?这……”
朱儆道:“方亦儒耿直忠烈,敢于直言,是个忠臣,等他养好了伤,许他仍做言官,只是死谏这种法子不可取,传旨下去,以后一概不许效仿。”
徐廉表情复杂,而范垣的表情更复杂。
只听朱儆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范垣你方才说三日后北边就见分晓,那朕就等着看分晓,要是三天后事情不谐,朕就要另做处置了。”
说完后,朱儆道:“今日就到此了。”陈冲上前扶着小皇帝,宋尚书还想叫住,却给徐廉眼神制止。
众人目送小皇帝的背影离开,各怀心事。
终于,徐廉向着范垣道:“可喜可贺,皇上圣明,对首辅格外开恩啊。”
范垣顾不上应酬徐阁老,他的目光几乎无法从那个小小的背影上挪开。
他心中何等的震惊,又是何等的欣慰,震惊跟欣慰几乎不相上下。
范垣明白,正如徐廉他们也明白。小皇帝方才所做,是在“避重就轻”。
故意的高高举起,罚了范垣似的,但实质上却丝毫伤不了范垣皮毛。
相反,这恰恰表示出皇帝十分的信任范垣。
所以才并不处置他,甚至给足他时间。
连范垣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个从来不好管教的小皇帝,这一次居然会如此坚定地站在他的一边,不……不是在他一边,而是在他身前。
从来都是范垣冲锋陷阵,力抗所有非议,解决所有难题,而这一次虽然波澜起伏危机重重,他也同样做足了准备。
本以为又是他孤身冲上前去,没想到……
范垣当然明白小皇帝因何会如此转变,这恐怕跟琉璃先前“教导”他“尊师重道”的那一次脱不了干系。
那晚上范垣前去温家,本是想跟琉璃说明此事。
但是望着她愧疚不安的眼神,突然间就转了心意。
范垣不想让琉璃就这样快的“宽心”,他想让她多记挂自己一些。
好像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了他们母子鞍前马后的操劳。
如今,终于轮到他被“补偿”了。
就像是方才给琉璃揉着太阳穴,又想到朱儆先前所做,便觉着这一颗心纵然再劳累,此刻也是熨帖满足了的。
只是当攥着她的手,听着她在耳畔唤“师兄”的时候,竟觉着心头又生出了另一种异样的渴望。
方才还满满当当的心突然空了起来,甚至还有点口干舌燥。
鬼使神差地,范垣握着那柔若无骨的素手,放在唇上亲了亲。
第62章 心动
琉璃当然不知道范垣心中在想的是什么,但却明白了他低头一吻的用意。
手背湿湿润润的一点,他并没有用力,蜻蜓点水似的一碰,却又将她的手压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琉璃身不由己地望着面前的范垣,看着他长睫低垂,双眼似开似闭,仿佛人在梦中并没有醒,却偏用这样近乎依恋的姿态贴着她的手。
这几乎给琉璃一种错觉,不是她僵直无措地伏在范垣背上,而是他在全心全意地依靠着自己。
琉璃怔了怔,然后缓缓地放松下来。
她趴在范垣背上,如果没有太师椅隔阂,就像是范垣在背着她一样。
琉璃笑了笑,原先的那些惶恐,惊悸,不安等等都不翼而飞,只有无尽的踏实。
琉璃道:“师兄,你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出城玩,我扭了脚,你也这样背过我。”
范垣也笑了:“怎么会不记得。”
凤眸光转,他停了停又说道:“每一次你惹祸,都以为你会吸取教训,从此应该再不会犯傻了,谁知以后依旧一个样。”
琉璃笑道:“你那时候气的脸都红了,我以为你要打我哩。”
细嫩的手指在脸颊上抚过,范垣道:“有时候我真想打你,只是心里知道,就算真打了你,只怕你也不会长记性。”
何况,他本也不舍得动她一根手指。
就算在范垣对琉璃至为失望的时候,也只望她好而已。
***
那天他本想跟陈翰林提婚约之事,老师也看出了他的来意,只是望着范垣脸上按捺不住的浅浅笑意,陈翰林的脸色却很奇异。
范垣是个敏感的人,蓦地发现老师的脸色不对,心弦就像是被人大力一扯,绷紧到几乎要断裂的程度。
他似乎预感到了老天不会对他如此善待,但又不能立刻接受这个预感,还怀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直到陈翰林开口:“垣儿,有一件事,为师有些难以启齿。”
范垣几乎想当即阻止陈翰林说下去,他想要先说出自己的所愿,但……
他只是极至平静地说道:“老师请说。”
他的脸色波澜不惊,跟心底的惊涛骇浪简直是冰火两重。
陈翰林道:“琉璃……唉!琉璃她……”
“师妹怎么样?”
陈翰林重重叹息:“琉璃有了心上人了。”
就像是眼前所有景象,都在瞬间被撕碎了,纷纷扬扬地在他面前飞舞飘乱。
“这、这是何意,”冷静如他,瞬间也有些慌乱,“师妹的心上人……又是谁?”
他先前实在是太笃定了,觉着一个月而已,又有恩师的默许,绝不会节外生枝。
毕竟同琉璃相处了这么多年,她认得的人他几乎也都认得,更不见她对任何人有什么情愫。
此刻突然听陈翰林这样说,心头乱跳之余想:难道是小章?
小章对琉璃的心意范垣是知道的,但是琉璃不可能喜欢上他,难道在自己备考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意外?
突然范垣惊心:他只顾坚定地一心一意地往自己的目标进发,浑然忘了琉璃这些日子都没有主动来找他,难道……
可如果是小章,他似乎还有挽回的余地,毕竟以他对琉璃的了解,这么短的时间内,她不可能突然发现她是喜欢小章的。
范垣似是落水的人捉到了最后一丝救命稻草,定睛看向陈翰林。
陈翰林微叹了声,说道:“琉璃……喜欢的是端王爷。”
就像有一道雷从天而降,自天灵盖劈落。
范垣在瞬间从头到脚都化成了一缕青烟。
“怎么可能……”
陈翰林道:“是啊,我原本也不相信,不过,前日端王府派人请了我过去,我还以为是因为科考之事,谁知道……端王爷亲自见了我,说他……”
范垣的心跳的太快,擂鼓似的在他耳畔狂响,让他几乎无法听清楚陈翰林的话,断断续续地,只听老师说:“……我也是不明所以,回来后便问了琉璃,谁知她竟承认了。”
那个“心上人”,突然从小章变成了端王,也把范垣最后一点慌乱的希望给彻底摧毁。
当时,他其实没有听明白琉璃如何会跟端王有瓜葛,但隐隐知道,端王已经亲自向老师开口,而且琉璃竟也是答应的。
陈翰林走到他身旁,抬手在他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垣儿,你知道我是看好你的,可是……”
可是琉璃喜欢的是端王。
范垣从旁观者的角度,能看出琉璃对小章无意,但现在他突然惊悸地发现,也许从别人的角度来看,琉璃对他也是无意的。
而对方是端王……他怎么能比得上金枝玉叶的王爷呢?
离开书房,范垣往回走,他失魂落魄,双足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意低头的时候,看见自己特意穿了的那双琉璃亲手做的鞋子。
此刻,竟是这样刺眼,像是嘲讽的笑话。
他呆站原地,无法动弹。
直到一阵狗叫,是圆儿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冲上前来,咬住他的衣摆,摇头摆尾的撕扯。
范垣知道有圆儿的地方多半就会有琉璃出现,他想立即见到她,询问她为什么会喜欢端王,但是看见自己脚上的鞋子,却又突然害怕见到她。
怎能叫她知道,他苦苦的巴望不过是空,也许还很可笑……
圆儿咬住他的袍摆不肯松口,范垣几乎听见了琉璃的脚步声在靠近,他着急之下用力踢了圆儿一脚。
圆儿吃痛,呜呜叫了两声,总算松开嘴,转身向着主人跑去。
正好琉璃进门,也正好看见了他踢圆儿这一幕,果然她并没有留意他的鞋子,只是震惊地看他一眼,同时又心疼地把圆儿抱起来。
“师兄……”她不解又惊疑地望着他,“圆儿是跟你闹着玩的。”
范垣当然知道,只是现在他着实没有心情跟谁闹着玩。
他就这样直直地盯着琉璃看了半晌,并不知道自己的眼角隐隐泛红。
然后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琉璃叫道:“师兄!”
范垣不想理她,加快脚步出了院门。
再往后,就是一干师兄弟们他们吃酒,小章喝醉骂他的那一节了。
***
恍若隔世。
范垣握着琉璃的手:“你那时候……喜欢的人真的是端王殿下吗?”
琉璃正恍惚,闻言一怔。
范垣道:“喜欢他,喜欢到了要进王府当侧妃的地步吗?”
琉璃不知如何回答。
喜欢端王?答案……好像是肯定的。
端王朱睿琮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恰到好处了。
一来是琉璃赌气不再跟范垣见面的时候,二来正是琉璃那时正心里空茫迷惑,不知所措,三,范垣正也心无旁骛着呢。
端王的出现,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不管是在街头为了泥人相见,相约,还是在曾侍郎府里的及时出现解围。
端王殿下仿佛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那个人,恰恰好的填补了琉璃那一段时候的空白。
那天在侍郎府内,他轻描淡写地打发了郑媛,而琉璃见他把玉佩拿了过去,忙问:“我的泥人呢?”
端王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他十分开心,笑容明朗之极。
琉璃纳闷,又因现在这许多双眼睛在跟前儿,更是气闷,却又醒悟对方是王爷之尊,只好默默地低下头去。
端王适时地止住了笑:“你随我来。”
他转身往外,琉璃只得随着跟上。
出了院子,端王负手而行,一边对琉璃说道:“答应你的事儿,我自然不会辜负。只是我不知道今儿能在这里遇见你,当然不会把那东西随身带着了。”
琉璃道:“那你……”忙又改口,小声地问:“那王爷什么时候才能给我?”
端王思忖了会儿:“不如你现在随我去王府,我取了给你如何?”
琉璃虽想立刻把泥人拿回来,可是对方是王爷,又要带她进王府,简直是天方夜谭,当下忙摇头。
端王笑道:“那么,不如我们再约到邀月楼?”
琉璃听提起邀月楼,忙解释:“先前不是我故意失信爽约,是因为我爹病了,我在家里照顾了几天,后来再去找您,却……总是没等到,且也不知道您就是、就是端王殿下。”
端王道:“这个不怪你,是我没有说清楚,其实本要再多等两天的,只是皇上传我进宫伴驾,所以竟没有等,害你白跑了。”
琉璃见他毫无责怪之意,又说的这样动听,心里感激:“是我失约在前,跟殿下您没关系。”却并不提去端王府找他的事。
端王笑吟吟地:“你瞧瞧我们,我等你的时候你有事,你找我的时候我也脱不了身,如今却又在这里不期而遇,却不知这是什么样的缘分,你既然不肯去王府,那我们不如再在邀月楼上约?”
琉璃正要答应,突然想到这段日子总是往那楼上跑,店掌柜跟小二都认得自己了,却有些难为情。
突然她又想起一件事,忙问:“王爷,那天我去楼上找你,为什么那掌柜的知道我姓陈?可是你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