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床笏——八月薇妮
时间:2018-05-23 11:46:43

  琉璃缓缓落座:“方大人的话你总该也听见了,你要还不知道保养,这样面黄肌瘦的出去,人家不觉着你是受了伤,只觉着是家里的人薄待了你。”
  范垣笑了笑:“我哪里面黄肌瘦了,就你会多心。”
  琉璃低下头,略有些黯然:“这也怪我,是身子不争气,不然的话,一定得打起十万分精神来,好好照看着,也不至于让你这样……”
  琉璃还未说完,范垣皱眉道:“更加胡说了!”
  琉璃这才抬头看向范垣,求道:“师兄,给我看看那伤吧。”
  自从那日受了伤,琉璃因自顾不暇,毫无精气神,原本担心范垣,可见他好端端地回来了,也不像是有什么重伤的,才把那份担忧放下。
  那段日子里,痛不欲生的,自然有些忽略了范垣,又因范垣从不在她面前流露伤痛难熬之色,一应敷药、喝药等也都避开琉璃,是以琉璃竟不知他伤的如何。
  只是近来琉璃渐渐恢复了,才隐约听闻范垣伤的很重。只是私下里问他,或者要求看看他的伤,范垣总会笑说无事,叫她不要大惊小怪,百般的推脱不肯。
  这日听说方太医来,琉璃才故意选在这时侯来了,想亲自问问方擎他的伤势。
  范垣却也知道琉璃此刻来的用意,又听她如此说,便道:“你又来了,都跟你说了只是点子擦伤,也值得你特跑过来一趟?方擎刚才都说了,恢复的很好,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琉璃拉着他的手,摇晃着求道:“我不管,我今儿一定要看。”
  范垣叹了口气,顺势把她抱住:“好了,听话。不去看那没要紧的。倒是你,外头还有雪就跑了来,累不累?”
  琉璃推开他:“不要跟我说这些好听的,我就要看。”
  范垣一愣,琉璃道:“师兄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心里明白,如果是小伤,你何必推三阻四,你只是怕我看了害怕担心,所以才一直故意往小了说。”说到这里,眼圈便红了。
  范垣听琉璃已经看破自己的用意,心中酸楚,无言以对。
  琉璃停了停,又道:“你可知道,那天我听说儆儿遇刺,慌张的很,可我虽然担心,却又明白,有师兄在,儆儿一定不会有事。”
  “但是,”琉璃吸了吸鼻子,眼泪先掉下来,不禁哽咽道:“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有事。”
  范垣怔忪:“师妹……”
  琉璃道:“那会儿我听说你出了事,就像是天忽然就黑了一样。”一想到当时的那种感觉,琉璃不寒而栗,往范垣怀中靠了靠:“师兄,师兄,我那时候忽然很怕。”
  范垣的眼角泛红:“你、你怕什么?”声音微微沙哑。
  琉璃喃喃道:“我也说不清,只是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头也突然疼得厉害,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像是、像是濒死,身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魂魄也不知道有没有。”
  范垣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在范垣听来,却仿佛轰雷掣电。因为相似的感受,他也有过。
  当初陈琉璃出事的那一刻,他的感觉,便如同琉璃此刻所说。
  他以为是自己单方面的至深恋慕,没想到,今日却听了琉璃的真心话。
  他本来也以为琉璃这一次受惊小月,是因为担心朱儆遇刺的原因,可此刻才清楚,他也是症结之一。
  恍惚中,是琉璃叮嘱:“师兄,以后、你也不许有事,好不好?”
  半晌,范垣回答:“好,我答应你。”
  范垣终究没给琉璃看自己的伤。
  正如琉璃所说的,他怕。
  琉璃终究不比自己,他是男子,体魄也强健,且这一次伤着的只是肉身而已,但琉璃就不同了,这一番,可谓身心俱损。
  虽然琉璃只是担心他的意,但方擎曾拿着镜子从后面给他照过伤处,那样狰狞可怖的伤痕,自己看着倒也罢了,要是琉璃看见……还不知如何伤心惊惧呢。
  琉璃见他坚持,只得放弃,只不过从此后便打起精神,在饮食上着意调养。
  殊不知范垣见她精气神一天好似一天,不再如先前那样郁结不乐,对范垣而言,琉璃的好,却像是治疗他身心的最有用的一剂灵药。
  ***
  年后,朱儆因知道琉璃大好,便宣召她进宫相见。
  琉璃正也惦记着这孩子,便把给他做的棉衣,还有一样小物件儿一起包好,带进宫来。
  两人相见,朱儆瞧见棉服,又知道是琉璃亲手做的,喜不自禁,立刻穿了起来,又向着陈冲炫耀:“你看怎么样?”
  陈冲笑道:“好的很,这颜色,大小,都很衬皇上呢。简直比尚衣局做的那些都好。”
  琉璃听了这样违心的赞美,微微脸红:“其实早该送过来的,只是先前事多就耽搁了,没想到皇上长的这样快。”她打量着朱儆,眼神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抬手给他拉了拉衣角。
  原来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琉璃所熟悉的,自然是之前还小的那个孩子,可如今朱儆已经九岁了,身量更是长的飞快,虽然琉璃已经暗中留意了尺寸,但是耽搁了这几个月,棉衣竟显得有些小了。
  朱儆对上琉璃的眼神,心中一阵恍惚。
  陈冲却又笑问:“咦,这里还有一样物件,这是什么?”
  琉璃回过神来,此刻朱儆已快手快脚地把那样东西拿在手中,睁大双眼:“这是……这也是你做的,给我的?”
  琉璃笑道:“是我做的,是第一次做,笨手笨脚的,皇上留着玩罢了。”
  此刻朱儆手中拿着的,竟是个憨态可掬的小布老虎,炯炯精神的眼,头顶带王,两只圆尖耳朵,后面还有一根小尾巴,虽然手工很一般,但胜在圆头圆脑,带着虎气,又十分可爱。
  朱儆惊喜交加:“好得很,我喜欢这个。”举着这小老虎,爱不释手。
  琉璃望着朱儆穿着棉衣,玩着布老虎的样子,如此乖巧。
  她本来极为欣慰的,但看着看着,突然有些不敢再看,就回过头去。
  可就在琉璃回头的时候,她看见一个意外的身影,正站在殿门口。
  琉璃一怔之间,看清了那人是谁。
  乌发一丝不乱,银灰色的锦纹缎服,整个人气质十分的肃然,虽然容貌生得端庄秀美,却因为这偏肃冷的气质,让她看着比实际的年纪都要老上几分。
  这来者自然正是废后郑氏夫人。
  自从郑氏去了佛堂,琉璃就很少再跟她见面,只在先帝驾崩的时候,郑氏露过面,参与过一些礼制等事。
  这会儿朱儆也看见了郑氏,他一愣之下,忙把手中的小老虎放低,又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
  郑氏却已经走了进来,目光从琉璃身上转到朱儆身上:“皇上安好。”
  朱儆敛了些笑:“夫人怎么来了?”
  郑氏微笑道:“我听说皇上身子不适,又不能去练习骑射武功,心里担忧,所以过来瞧瞧。”
  朱儆听见“武功”两字,很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
  郑氏又看向琉璃,微一点头:“这位是首辅范大人的夫人了?”
  昔日还是姐妹相称,现在……琉璃垂下眼皮:“是。”
  郑氏叹道:“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却并不多言,只又看着朱儆道:“皇上身上哪里不好?可传过太医了?”
  朱儆明显搪塞:“先前还有些肚子疼,现在却已经都好了,不用请太医。”
  郑氏道:“既然如此,皇上也该去练习武功才是,皇上这个年纪是最好的,一则强身健体,二则也多些文武双全的本事,若是白白地荒废,岂不可惜?”
  朱儆因终于盼了琉璃进宫,如何肯去,何况他已经逃了数月的课了。
  于是道:“今儿已经晚了,就改天吧。”
  郑氏道:“本来我不该无礼,只是皇上从年前就不再习武练功,这样如何使得?”
  当着琉璃的面儿,朱儆莫名地有些尴尬,把手中的小老虎挥了挥,丢给陈冲,又叫宫女来给自己脱衣,一边说道:“朕心里烦,不愿意去。”
  郑氏皱了皱眉,忽然看向琉璃。
  琉璃正听得发呆,一是不知道朱儆为什么突然间逃起课来,二是,万万想不到,郑氏居然竟跟朱儆这样的“熟稔”了似的。
  她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察觉郑氏在望着自己,琉璃转头,郑氏却又很快收回目光,仍是对朱儆说道:“既然如此,想必皇上是真的身上不好,还是速请太医来看看最佳。夫人觉着呢?”
  最后一句,突然神出鬼没地又问向琉璃。
  琉璃正为这奇怪的一幕而惊疑,几乎没反应过来是问自己。
  突然看朱儆也望着她,琉璃才意识到:“皇上……”
  才一张口,想到方才朱儆跟自己玩耍时候欢天喜地的样子,哪里像是个有病的,只怕这小孩子自己心里有什么算计。
  何况从郑氏的言行之中,总透出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琉璃便道:“我如何敢说,这自然是看皇上的意思罢了。”
  郑氏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不吱声了。
  朱儆听了琉璃的回答,松了口气一样:“看吧,纯儿都这么说了……”突然发现自己的语气太过轻松了,便又道:“那少傅若在,自然也该是这么说。”
  郑氏听他把范垣也抬出来,想了想,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敢说什么了,皇上且多保重龙体。”
  郑氏夫人行了礼,缓缓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她看着琉璃,突然问道:“夫人可认得我是谁?”
  琉璃很意外。
  陈冲在旁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去,倒是朱儆说道:“她怎么会认得?她是第一次见到夫人。”
  郑氏盯着琉璃看了会儿,方“哦”了声,这才去了。
  琉璃目送她离开,心底惊疑。
  朱儆却叹了口气,喃喃道:“不是拿母后来压朕,就是拿少傅说事,真是头疼。”重新把那布老虎拿了过来,揪揪尾巴,扯扯耳朵,撒气似的。
  琉璃很想问问他怎么跟郑氏如此熟悉的,又想到郑氏临去的那一问。也觉“头疼”。
  想了想,琉璃走到朱儆身旁:“皇上,为什么几个月没有去习武了?真的是哪里不舒服?”
  朱儆不回答,只是耷拉着头。过了会儿才闷闷道:“没有。”
  琉璃还想再问,却见陈冲在旁向着自己使了个眼色。
  见朱儆坐在椅子上把玩那布老虎,有些出神似的,琉璃便转过身,同陈冲往外。
  陈冲瞧了瞧里头没有动静,便悄悄地对琉璃道:“夫人,不要再问这件事了。”
  琉璃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陈冲苦笑说道:“皇上的确几个月没有去练功习武了,至于原因,奴婢也不知道。只记得……是从年前那一次遇刺之后。”
  微服私访后,范垣在府中养了月余的伤,而朱儆因给他护着,自然是毫发无伤。
  但是因为猛地目睹了那些杀戮景象,朱儆毕竟只是个孩童,毫无预兆地被迫经历了一场生死,身体上虽然没有伤,心中如何,却谁也不知道。
  那天去演武殿,才进内,望见几个正在演练的禁卫,不知为何突然失控似的大叫大嚷,转身跑了出去,从此再也不肯踏足。
  琉璃听陈冲说完,自然也不明所以,便不再问此事,只道:“那位、方才来的那位、可是先前辞了凤位的郑皇后是么?”
  陈冲点头,琉璃道:“她不是在一心念佛么?怎么居然……”
  陈冲道:“这位娘娘,是因为担心皇上一个人在宫内,没有长辈照料,所以才这样行事的。”说到这里,又笑声道:“您大概还不知道?曾经礼部有人上书,请求皇上恢复这位娘娘的身份,让她做皇太后呢。”
  这件事琉璃倒是隐约有些耳闻,只是没当回事罢了。
  不知不觉到了午后,琉璃要出宫去了。
  朱儆望着她,突然叫住。
  琉璃止步等候,不知这孩子还有何事,听朱儆道:“纯儿,你、你看过少傅的伤了吗?”
  “没看过。”琉璃摇头。
  朱儆的眼神有些迟疑:“你没看过?”
  琉璃虽不明白他的用意,却也照实说道:“他不让我看,想必是怕那伤、伤痕难看,怕吓到我。”
  朱儆却并没有笑,只是愣愣地望着她:“我也听方擎说了,那伤口的确有些可怖的。那天我也亲眼看见,那伤,比我的拳头还大,血、血洒了半边身子。”
  琉璃的脸色发白:“什么?”
  这件事朱儆对谁也没有说过,就算之前见到了琉璃,也憋在心里,直到此刻她要走才有些忍不住。
  朱儆道:“那天少傅护着我,自己却中了箭,有个刺客趁机杀过来,少傅就……”
  眼前又出现那天范垣一手护着他,一边反手拔箭的场景,那一溜的鲜血随着他的动作飞溅,有几滴随风悄然落在朱儆的小脸上,当时他却毫无察觉,只在事后,才看见自己的领口身上也溅了几滴血渍。
  这些话,范垣当然也从未跟琉璃说过,如今听朱儆自己提起来,却像是那支箭直接从自己的心头拔了起来一样,皮开肉绽。
  琉璃看着朱儆,朱儆也看着她,母子两个人面面相觑,竟都没了声响。
  又过了半天,朱儆才说道:“好啦,你、你回去吧,只是别跟他说、朕同你说了这些。”
  琉璃点了点头,没有注意朱儆恍惚的脸色,只是转过身默默地出门去了。
  琉璃出了大殿,随着小太监往外而行,心中只惦记着朱儆说的那遇刺之事。
  正走间,前方小太监止步道:“郑侍郎。”
  那人道:“是干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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