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只是在旁边默默聆听做个旁观者的罗知县基于多年来审案的敏锐,难得开口说了句,“她又有别人了,对吗?”
王老三没有作声,但是从他那带着几分阴郁和苦涩的表情中,大家已经在心里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就和夏老大总是没办法违背她一样,我也总是拗不过她的……既然她执意不愿意嫁我,那么,我自然也不能勉强……不过为了晚年有靠,我向她提出了我的另一个要求……我说,我要和我的一双儿女相认,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再叫其他人做父亲!”
王老三的话让夏家兄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灰败无比。
“她再次拒绝了我……因为这些年来明里守寡,暗地里没少和各种男人来往的她已经受了当朝太后的旌表,成为了这附近方圆数百里有名的贞洁烈妇!她舍不得这个名头,也不愿意再去为我做这没必要的牺牲了。”
王老三脸上的表情带出了几分讥诮憎恨之色。
“我的人生几乎可以说是尽数毁在了她的手里,我怎么能够容忍在她备受儿女和世人尊重,安享晚年的时候,无着无落的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在凄风苦雨中就这么悄然逝去?满心悲愤和不甘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
王老三困难地干咽了两下喉咙,“当着她的面扬言要去自首!要让数十年前的那桩惨案大白于天下!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她的画皮,让整个大宁府的人都知道她于善娘是个怎样名不符实的蛇蝎毒妇!”
“你错了,你不该怎样做的。”罗知县再次叹了口气说道,望向王老三的眼神,已经带出了几分怜悯之色。
而楚家人却一直都是站在监牢门口默默聆听着,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的表现,无疑让王老三心里很是失望。
不过他并没有将这种失望表达出来,而是继续在那张俊美的惊心动魄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您说的对,我确实错了!大错特错!只是……那时候的我……还对她抱着几分真心……我满以为……她不会像对夏老大那样的对我……哈哈……”
王老三余悸犹存地摇了摇头,“在我从她家里回来没两天,我就莫名卷进了一场争斗之中,手脚都被人打断了……”
“我甚至都不需要怎样去思考,就知道这事儿一定是她做的!我怕了,我不敢再招惹她,我知道这是她对我触及到了她底线的警告,如果我还想要继续活在这个世上的话,那么,就必须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下一次等待我的……恐怕就是和夏老大一样的下场了……”
王老三一边说一边努力抬起头,再次去看大家,尤其是夏家大郎和夏家二娘子的表情,“我不清楚外面的人现在是怎么编排我的,我唯一能够说的就是……在于善娘面前,我就和一条任她呼来喝去的狗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呢?所以你是想要告诉我们,你也是受害者吗?想要我们同情你,恳求知县大人,法外开恩放过你吗?你别做梦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你真以为我们是那种会被你随意糊弄的蠢货吗?!”
自从来这监牢,听到王老三那句“让她带着一个月的身孕进了夏家大门”以后,夏家大郎的灵魂就出窍了大半。
直到王老三一再强调想要和他们兄妹相认以后,他才又一点点的恢复清醒。
一边将浑身不受控制瑟瑟发抖的妹妹护在身后,一边用一种充满憎恶的眼神看着如同一滩烂泥似的,蜷缩在监牢茅草堆上的王老三说道:“你和我们解释得再多,都掩盖不了你与人通奸,害人性命的事实,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坚持要让我们兄妹来到这儿,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就是——”
他语声一顿,表情坚定。
“我不会认你,我妹妹也不会认你!所以,收起你这虚伪又可笑的伪善面孔,就如同你自己刚才所恐惧的那样,在凄风苦雨中,于这监牢之内,悄然死去吧!”
第36章 今生(15)
夏家大郎那铿锵有力的声音,清楚的在监牢上方回荡着。
乍然听到这一声音的大家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夏家大郎自从知道他母亲于老太是个多么可恶的女人以后,他身上的精气神几乎可以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憔悴萎靡了下来——以他们对夏家大郎的了解,对方可着实不像是能够说出这样话的人。
唯独楚妙璃这个在上辈子见惯了各种人心的,第一时间,就觉察到对方恐怕是萌生了死志……
意识到这一点的楚妙璃心中止不住的就是一咯噔。
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因为上辈人的过错,走向一条不归路。
要知道,夏家大郎可是他们家的顶梁柱,他们家还有一大堆人要靠着他养活。
上辈子同样是孤儿出身的楚妙璃太清楚幼失怙恃的孩子们过的是怎样凄惨无比的生活了,而她绝不乐见这一惨事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
就在楚妙璃琢磨着自己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够让夏家大郎打消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主意时,被夏家大郎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给震傻了的王老三已经满脸不可置信地冲着他咆哮起来,“你和于善娘真不愧是母子!你们的骨子里,都流淌着那恶毒肮脏的血液!你怎么能如此残忍?你也不摸着你的良心好好想想,如果没有她于善娘,我会落到如今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境地吗?”
一颗心已经为拥有这样一对亲生父母而碎得不成形状的夏家大郎已经彻底丢掉了曾经对王老三的那份孺慕——以及隐隐的,在事发之前,盼望着对方是自己父亲的希冀和渴望——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声音沙哑异常地对着王老三说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在你被……被我娘打断手脚变成瘫子的消息,传到我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动了要把你接回去赡养的念头了……毕竟……在我的心里……你不是我的父亲,胜似我的父亲……”
王老三那张扭曲异常的面容因为夏家大郎这突如其来的自我剖白僵凝住了。
“当时,母亲告诉我,说这样于理不合,会有损她的名誉……我那时候傻,还满心觉得她考虑的十分周到,不过我心里到底不愿意死心……”
眼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蓄满泪水的夏家大郎喉结不住滚动,脸上的表情也不自觉的带出了几分哀凉之色。
“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是谁在我和妹妹被人嘲笑羞辱的时候,是谁替我们出的头,又是谁为我和妹妹的婚事来来回回的奔波,就怕我们被人欺哄了去,我更不会忘记……在绝大多数人,都在为我患上可怕的传染病症,而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是谁……把我抱在怀里哭,边哭边说……傻崽崽别……怕,有阿伯在,就是阎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收了你去!”
说到这里的时候,夏家大郎已经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的缘故,泣不成声!
王老三努力抻长着脖子,默默地看着夏家大郎真情流露的样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那满脸的凶戾之色,才一点点的变为了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复杂和酸楚。
“……原来……这些事情,你都还记得……”他表情怔忡地喃喃自语着,望向夏家大郎的眼神又重新有了慈爱的光。
这是他的儿子啊!
是他的亲骨肉啊!
他怎么能……
怎么能一时被猪油蒙了心……
居然用这样的方式……用这样的方式来迫他?
难道他自己还不清楚,他养大的这个孩子,是多么的重情重义,又是多么的喜欢着他,尊敬着他吗?
他怎么能够因为自己被关入了监牢,怎么能够因为自己马上就要被处斩而……像一条疯狗似的乱咬人呢?
越想就越觉得满心悔恨的王老三如果现在腿脚能够动弹的话,恐怕已经捶胸顿足个不住了。
“我当然记得!就算我的血管里流着我娘的血,但也并不意味着我能够做到和她一样心狠手辣……”
夏家大郎很瞧不起如此小儿女态的自己,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水。
“你还记得半月前我去看你的时候,说我隔壁在起新房子的事吗?我告诉你,那房子是我特意给你起的!我废了老大的劲头,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我娘,让她点头同意让你来给我们做个邻居……可谁知……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夏家大郎低垂着眉眼,声音里充满着自嘲的味道。
此时满心难受悲苦无处安放的他还没注意到王老三对于他们兄妹俩的态度已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和愚蠢……”
“不,孩子,孩子,真正天真愚蠢的人是我,不是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夏家大郎的话触动了,王老三的语气里终于带出了几分自我反省的味道。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你说的话……但是……你说的很对……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我能够在那个晚上拒绝你娘……如果我能够在她嫁给夏老大以后彻底和她断了来往……如果我不在那年重阳节还抱着侥幸心理登你们家的门……说不定,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王老三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已经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悔不当初的哭腔。
“孩子,今日是爹,不,是我……是阿伯昏了头,阿伯不该把你们叫过来的,阿伯不该!孩子!你记住!阿伯刚才和你说的一切,全部都是假的!你不是阿伯的儿子!你妹妹也不是!你们是夏老大的孩子!听到了吗?你们是夏老大的儿子!”
为了让夏家大郎和夏二娘子生生的把他的话烙刻在心坎里,王老三几乎是扯着嗓子喊,“我不是你们父亲!是你们的杀父仇人!你们记住了吗?!”
夏家兄妹木着脸看他这嚷嚷得声嘶力竭的模样,心里却是一阵的好笑和讽刺。
“您觉得……您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吗?”夏家大郎微微扯动嘴角,“您今日眼巴巴的把我们叫来,不就是为了坐实我们是您儿女的事实吗?”
“……我知道我错了,”王老三一脸无地自容地喃喃自语,“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太害怕你们在对我的判决下来后,不给我收尸了……我已经孤苦伶仃的过了大半辈子……我不希望在砍头以后,还落到一个死无人葬的下场……”
王老三的话让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在脸上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直到此刻,大家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把夏家兄妹叫到这新华县的大牢里来,又是为什么要这么急着与夏家兄妹相认……原来竟然是因为这样!
不过大家对此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只要是人,就不会愿意面临着那样堪比地狱一样的结局。
只是,这却并非王老三能够用来洗白自己的理由。
“就算你不说,在你被监斩官监斩以后,我和妹妹也会去给你收尸的,不过,我们给的,是那个从小待我们极好的阿伯,而非一个冷血无情还把所有罪过都推卸到女人身上的杀人凶手王老三。”
自从走进这监牢,就一直没有靠近监牢木栅栏的夏家大郎罕见地抬脚又朝王老三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我的好阿伯,在你满心忧愁着自己的身后事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忘了那个被你杀害的同龄人,他在荒山坟头上的青草都已经有您的膝盖高了?!”
夏家大郎在王老三重新变得青白交错的脸色中,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直到现在我都不敢想象……你和我娘……到底哪里来的大镇定和厚脸皮……在杀了人以后,还敢一年不漏的带着我们去给他上坟?!难道你们的心里……就真的没有片刻的忏悔和害怕吗?”
在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后,夏家大郎带着妹妹毕恭毕敬地冲着楚家人和罗知县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说了句请恕他们失礼,就头也不回地带着妹妹,借着墙壁上的昏暗油光,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监牢。
楚老头他们望着他和夏二娘子狼狈至极的背影,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也跟着一同朝着监房外走去。
察觉到他们这一举动的王老三瞬间变了脸色。
他拼命转动着自己的头颅,冲着监牢门口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大郎!二娘!别丢下我!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害怕!我害怕啊!”
他的声音凄厉无比的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着。
只是,不管他怎么喊,不论是夏家兄妹也好,还是楚家人和罗知县也罢,都没有回头。
从阴森恐怖的监牢里出来后,大家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生出了几分重回人间的恍若隔世之感。
在最初的怔懵发呆以后,楚老太偷偷拽了下自己老伴儿的袖摆。
几十年的夫妻下来,已经与对方肚里蛔虫无异的楚老头一看楚老太这架势,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重重咳嗽一声,对依然停留在他们身边没有离去的罗知县拜托道:“今日在监牢里的一切所闻,还请大人能够守口如瓶,不管怎么说,夏家兄妹也算得上这一桩惨案的受害者,他们不应该再承受那些不属于他们的罪过和苦难。”
正愁没办法再次与楚老头拉近距离的罗知县一脸心领神会地在嘴角勾起一个上翘的弧度,“关于这一点,还请大师放心,我这个人向来不喜嚼人舌根,今日之事,我敢向您保证,除了我们以外,再不会让别人知道!”
罗知县语气一顿,又再次言之凿凿的附赠了个大礼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