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管家从安长毅的介绍中得闻楚妙璃的身份时,他的眼泪几乎是当场就下来了。
“好好好,姑爷您可算是把小姐给找回来了!老爷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心里该多高兴呢!”老管家一面用袖子擦眼泪,一面带领着一众小厮给邋遢老道磕头,感激邋遢老道对他们家姑爷和小姐的照顾。
倘若是从前,对于他们的磕头,邋遢老道说笑纳也就笑纳了,现如今,他可没那么大脸再这么干了。
连忙亲自把老管家等人强行从地面上拽起来,直说不用多礼、不用多礼。
老管家虽然心中疑窦,但也没表露出来,而是迫不及待的引领着大家回齐家去看如今齐家名义上的主人齐二老爷。
齐二老爷虽然已经疯得不成样了,但这老管家却是个忠心耿耿的。
在安长毅跟着邋遢老道扎根泯水县城,到处走访寻找自家小师妹兼未婚妻踪迹的时候,坐守大本营的他几乎可以说是在把主家当成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看待,因此,楚妙璃他们在见到齐二老爷的时候,他虽然神智糊涂,但却衣冠整洁的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对他生出几分好感来。
自从瞧见自家小姐归来,那眼泪就没停过的老管家哽着喉咙,凑到齐二老爷身边对他说:“老爷,您快看呀,您快看看谁来了!”
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的齐二老爷木着一张脸在老管家地耐心哄劝中,慢慢抬头,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与楚妙璃那双熠熠生辉的凤目缓缓对上了。
望着这样的齐二老爷,楚妙璃心中忍不住滋生出了几分恻然的情绪。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齐二老爷如今也才四十出头吧,可如今瞧着,跟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老爷,您认认人,您快认认这是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家老爷给哄抬起了头的老管家继续用很是激动的声音说道。
齐二老爷嘴唇嗫嚅了两下,挣扎着从太师椅上直了直自己的背脊,楚妙璃心头一动地上前一步,握住了他干枯温暖的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对方一句磕磕绊绊的“这是我家的小饼饼”已经脱口而出了。
齐二老爷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满心震动。
邋遢老道更是捊着山羊胡,感叹连连,“这除了父女连心外,也没什么能解释的了。”
因为担心齐二老爷情绪过于激动,耗损了本就孱弱不堪的身子骨,父女俩在说了一会儿话后,做父亲的就被齐宅的老管家给又哄又骗的重新带回他寝卧休息去了;做女儿的,被她的未婚夫安长毅带到了她生母齐二夫人常年跪经乞求她能够平安归来的佛堂里。
一进佛堂,楚妙璃就嗅闻到了一股格外刺鼻的血腥气,她扬了扬眉毛,下意识地翻开了供桌上的一本手抄佛经,那褐红色的字迹刺目非常的几乎让她当场落下泪来。
安长毅见此情形,也忍不住喉头有些哽咽,“师妹,你道师母她年纪轻轻,为什么会过早亡逝?我告诉你!这就是原因,这就是她过早亡逝的原因!”
第55章 地府鬼(14)
刺血抄经。
在听了安长毅的话以后,楚妙璃的心头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浮现出了这样四个字。
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动容和恻然,在刹那间袭遍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不由得为之战栗起来。
楚妙璃不敢想象……
不敢想象齐二夫人心里到底有多痛苦有多煎熬,才会用这样一种对深闺妇人而言,堪称惨烈的方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去祈求满天神佛,只为她的女儿能够重回她的身边。
只可惜……
她的愿望注定只是一场空了。
回想已然灰飞烟灭的原主,楚妙璃的眼眶不受控制的隐隐有些发红。
安长毅把这些告诉楚妙璃,并不是为了让她伤心难过的。
眼见着楚妙璃眼眶里有泪水潸然而下的他,顿时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他刚想要好生劝慰楚妙璃两句,让她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伤怀——而他的师母,她的母亲也未必乐见于此——刚刚才把齐二老爷哄睡了的齐家大管家已经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了。
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必然有要事发生的安长毅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开口问道:“齐伯?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齐管家脸上表情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凑上前来,压低嗓门说道:“巡抚大人知道您回府城了,特特派了巡抚府上的管家来请,让您再去给他们府上的老夫人给瞧瞧身子骨儿。”
原本神情紧绷的生怕出了什么大事的安长毅嘴角止不住地就是一抽,“咱们这位巡抚大人未免也太过小心了,上回我来府城的时候,已经去巡抚府仔细替老夫人检查过了,老人家的身体倍儿硬朗,精神也矍铄的紧,怎么巡抚大人他就是不信呢?”
齐管家的脸上也漾满了无奈的神色,“不管怎么说,姑爷您还是去一趟吧!您也知道,咱们这偌大一个大宁府,巡抚大人最相信的大夫,也就您了!”
知道自己此行必然跑不脱的安长毅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扭头去看自己还不曾亲香够的小师妹。
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楚妙璃不待他说话,就抢先一步开口道:“师兄既然有事,那就请自便吧。”
“可是……师妹你……”安长毅有些意动,又有些担忧自己的小师妹,毕竟,对方今儿个才回到齐家,对这里的一切,都陌生的很。
知道安长毅这是关心则乱的楚妙璃忍不住又弯了弯眼睛,“师兄,你是不是忘了这是我家啦?”
她语带笑意的提醒。
安长毅脸上的表情忍不住的就是一窘。
尤其是当他回忆起前不久在泯水县封宅小阁楼里所看到的那一幕幕即便是他老道师傅见了也不得不甘拜下风的画面时。
他掩饰性地攥拳凑到唇边咳嗽两声,故作自嘲地说道:“师妹说得对,师兄确实有点操心过度了,”他一边说,一边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吩咐齐管家一定要服侍好楚妙璃以后,就带着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药童去讯府衙门后面的巡抚府了。
安长毅离开后,楚妙璃也打发了齐管家,并没有选择让他留下来,继续陪着她闲逛。
要知道,现在整个齐家都是齐管家在打理,他也是十分忙碌的。
齐管家对于楚妙璃的善解人意十分感激,主动提出要派两个丫鬟来服侍她,被楚妙璃给随口打发了。
相较于身后一直有人亦步亦趋的跟着,楚妙璃还是更喜欢自己一个人静静呆着。
而且,虽然原主现在已经不在了,但是楚妙璃依然很想用这双原主的眼睛,好好看一看这齐家,看一看原主真正的根。
楚妙璃才刚刚回家,齐管家即便做事再怎么妥帖能干,也琢磨不透自家这位小主子的脾气。
为了不在自家小主子的心里留下一个越俎代庖的印象,齐管家即便骨子里再怎么不放心,也不得不按捺下满心的担忧,顺从了她的意见,将这透着几分阴凉和悲凄之气的佛堂留给了她。
楚妙璃天生就不是个会为了别人而勉强自己的性子。
在目送走了齐管家以后,楚妙璃重新投身进自己面前的经书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经书里面似乎暗藏着什么极为奇特的奥妙一般……让她迫不及待的想要一探究竟。
楚妙璃在上个任务世界做了一辈子的走阴婆,论对捕捉魂灵的敏感程度,她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在一番耐心的检查后,楚妙璃很快就将血字经书里隐藏的那道残魂给一点点地从经书里拉扯出来了。
那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
但好在楚妙璃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缺乏耐心。
在她的努力牵引拉扯下,一个穿着素色裙袄的女性残魂一点点的在楚妙璃面前显露了身形。
容貌清丽秀雅的它看到楚妙璃的时候,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又充满失望地摇了摇头,声音哽咽而苦痛地说:“你不是她,她到底没能渡过那一场命中注定的劫难。”
残魂话语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委实太大。
大得楚妙璃觉得即便是对方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也没什么好惊讶了。
她定了定神,带着几分故意做出来的不确定问:“您是齐二夫人吗?”
“不错,妾身正是齐门兰氏。”齐二夫人眼里闪过一抹淡淡的柔色。
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楚妙璃的面容不放,其中,最为让它上心的就是楚妙璃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那双与它几乎没什么分别的凤眼。
“这些年来,妾身一直都在幻想妾身女儿的容貌,妾身抄了多久的经书,捡了多久的佛豆,就幻想了多少张妾身女儿的面孔……大概是妾身心不诚的缘故吧……所以佛主才一直没有实现妾身的愿望,让妾身的女儿重新回到妾身的身边来。”
齐二夫人许是憋得狠了,尽管知道此刻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并非是自己渴盼多年的女儿,但依然按捺不住想要把满腔愁肠和思念尽数倾倒给对方的冲动。
“在妾身的女儿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妾身就做过一个栩栩如生的胎梦,梦里有个声音告诉妾身,说妾身的女儿是九世善人投胎,在过完这一世后,就会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但是,在此期间,她必须要经历一场注定逃避不了的劫难,度过了,那么她以后就会飞升成仙,没度过,就必须再轮回一世,直到彻底度过为止。”
很清楚对方现在只想要个听众的楚妙璃默默的听着齐二夫人往下说。
“这个胎梦妾身在做完以后,就莫名其妙的忘了个精光,直到前不久,才莫名其妙的想了起来……”齐二夫人对于楚妙璃的体贴很是感激,也很是悲伤。
它嘴角颇有几分艰涩地往上翘了翘。
“如果妾身没有猜错的话,仙子应该就是在不久前……替代了妾身那苦命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吧?”
“替代?我以为夫人会认为是我夺舍了令嫒才对。”楚妙璃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的充满着复杂的味道。
“仙子说笑了,您的身上充斥着极为浓郁的功德金光,妾身虽然不知道您到底是哪路神仙下界,但也知晓您绝非是那等会恶意掠夺他人躯壳为己用的人,再说了,如果您当真夺舍了小女的身体,那么,刚才您在看到妾身时,就不会用那样饱含悲悯的眼神望着妾身了……”
齐二夫人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的看着楚妙璃,“妾身知道,在仙子的心里,必然也生着一副怜弱惜贫的柔肠呢。”
楚妙璃被齐二夫人恭维的脸面隐隐发红。
她虽然活了好几世,但还真没见过这比水还要温婉柔弱的女子。
也不知道……拥有着这样一副容貌和脾性的齐二夫人……究竟是哪里来的毅然和决然,居然会选择用自己的指尖血来书写经书,还一写就写到了病骨支离,撒手人寰。
楚妙璃并不喜欢被人恭维,因此,她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夫人猜得不错,我确实是不久前才来得这个世界。”楚妙璃把她和原身之间的交易说给齐二夫人的残魂听。
齐二夫人虽然已经无法落泪,但她的眼眶依然不受控制的泛起了点点潮红。
“妾身就知道……知道那定是妾身的女儿在和妾身道别……”它喉头哽咽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帕子捣住嘴,如同正常人类一样,抽噎不止,“如果妾身没有忘记那个胎梦该多好?如果妾身没有忘记的话,妾身和相公,还有大伯以及嫂嫂,一定会加倍努力防范的……呜呜呜呜……”
楚妙璃见它着实可怜,忍不住出言安抚道:“刚才夫人自己也说了,这是令嫒命中注定无法逃脱的劫难……相信令嫒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夫人您再这么自苦下去。”
“在天有灵……我们都知道饼饼已经彻底魂飞魄散了……哪里还有什么在天有灵呢?”齐二夫人抹去自己面颊上并不存在的残泪,神情很是凄楚地望了楚妙璃一眼,“是妾身这个做娘的没有照顾好她,才会让她受此劫难……不行……妾身要去陪她!妾身要去陪她!”
“陪她?你去陪她?你怎么去陪她?”楚妙璃没想到齐二夫人明知她女儿齐玉珠已经魂飞魄散了,居然还会动这样的傻念头,一时间说话的声音都忍不住拔高了八度。
“妾身也知妾身这样做只是徒劳,但妾身不管怎么说都是饼饼的娘,在饼饼最需要妾身的时候,妾身不在她身边,已经是最大的失职,如今妾身唯一能做的……就是随她而去……说不定……哪朝一日,她化云来妾做风……如此……也不枉妾身与她母女一场。”
伴随着齐二夫人的话语,一点点的白光,从她虚幻地身体里飘荡而出。
喉咙里仿佛被人硬塞了一团棉花的楚妙璃再也止不住自己夺眶而出地泪水。
她化云来妾做风……如此,也不枉妾身与她母女一场……
当年!
当年她楚妙璃的生母!
义无反顾的带着她出轨的父亲,驾驶着家中轿车,毫不犹豫从大桥上一撞而下的时候,有没有像眼前的齐二夫人一样,想过她这个女儿?想过她这个还在幼儿园里满心期待着他们夫妻来接的女儿?!
心口疮疤猝不及防被揭开的楚妙璃疼得整个人都有些无法呼吸。
此时,残魂几乎散尽的齐二夫人动作极为优雅地对楚妙璃微微福了一礼,“妾身的相公也是个苦命人,往后,还请仙子能够看在妾身女儿饼饼的份上,多多关照于他,切莫让他晚景凄凉才是。”
楚妙璃泪眼模糊地避开了齐二夫人这一礼,字字铿锵的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义不容辞!”
齐二夫人笑了,凤眸含泪的笑了。
随后,她就在楚妙璃的视线中,神态安然而满怀期许地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楚妙璃如同石化一样的定格在原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动作颇有几分艰难的转过身,想要离开这一处勾起她沉痛往事的伤心地,只是她才刚一转头,身形就再一次不受控制的凝固了。
安长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