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见裴清殊有些低落的样子,便温声道:“你小小年纪,一个人出来住不容易。有什么心事,就和父皇讲。要是遇到了困难,就让人去乾元殿找禄康安,他会第一时间告诉朕的。”
裴清殊没客气:“多谢父皇。”
皇帝笑了笑道:“好长时间没和你下棋了,也不知道你的棋艺有没有长进,陪父皇下两盘如何?”
裴清殊点点头,让人把棋盘摆了上来。
父子俩一边下棋,一边随口谈天。
“你那几个夫子,对你都还不错吧?朕前几日找翰林过来答疑,刚好碰到宋尧当值。听宋尧说,你进步很大,三字经和千字文都背熟了,等开春就可以去和其他兄长一起上课了。”
裴清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先生们对我都很好,就是殊儿没那么争气,除了背书还可以之外,音律和骑射都练的平平……”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不着急,慢慢来。”皇帝毫不在意地说:“你是皇子,琴棋书画这种东西,说白了都不是正业,不过是陶冶情操罢了。若是实在不感兴趣,不学也罢。至于武艺骑射,也是为了强身健体之用。父皇可舍不得让你上战场,学不好就不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清殊听了,不禁为皇帝的直白抹汗。他舍不得让裴清殊上战场,就舍得让大皇子上战场了?
看来皇帝早早让大皇子领差,还真不是因为格外疼爱他的缘故啊……
“那父皇希望殊儿将来做一个怎样的人呢?”裴清殊觉得,不管皇帝性格如何,他都是这宫里权力最大的人。每个人自己怎么想,觉得应该怎么做,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皇帝怎么想,然后按照皇帝的心意办事。
“父皇希望你啊,平平安安长大,长大之后能随心所欲地,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皇帝突然有些伤感地说:“其实父皇知道,你母妃一直都想离宫,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想进宫,只是迫于皇命,为了保护家人,不得不进宫罢了。朕很爱她,可是,朕也没办法放她走。好在你是男子,殊儿。等你长大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父皇不会再强迫你了。”
裴清殊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皇帝,完全能感受到皇帝内心的矛盾和纠结。
可是,这还是不能抹杀他用皇权逼迫俪妃进宫的事实。
不过站在儿子的角度来讲,皇帝能对他说出这一番话来,裴清殊还是有些感动的。
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听起来多美好啊。可惜裴清殊心里承担着这天底下最大的秘密,恐怕至少在二十年内,他都没办法放松下来了。
“殊儿你知道么,这天底下,很多人都羡慕皇帝,觉得皇帝过着锦衣玉食、为所欲为的生活,所有人都不能违抗你的命令。可只有做了皇帝的人才会明白,高处不胜寒。不管你有多少个妃子,生了多少个子女,他们都不仅仅是你的家人,而是永远隔着一层什么。”皇帝摸了摸裴清殊的脸,颇为感慨地说:“朕希望你长大了,也能像现在一样,不是把朕当成皇帝敬畏,而是想着,朕是你的父亲。”
裴清殊被皇帝说的有点脸红,其实他只是表现出来的和皇帝很亲罢了,在裴清殊心里头,还是把他当成皇帝比较多的。
不过,通过这一席话,他至少知道了皇帝在他身上想要的是什么。
皇帝忽然笑了笑道:“有时候朕甚至挺羡慕卢维的。天赋异禀,年少成名,却能舍下一切名利,纵情于山水之间。无忧无虑的,多好啊。”
裴清殊也觉得卢维过得挺潇洒的,不过和皇帝这个职业相比,世上应该还是有更多的人羡慕皇帝吧?
“卢先生洒脱不羁,是很让人羡慕,可他也是凡人,也会有烦恼的呀。”为了让皇帝开心开心,裴清殊决定小小地八卦卢维一下,“听说他老母亲最近一直张罗着要给他娶媳妇儿呢,把卢先生烦得脑袋都大了。”
“还有这事儿?”皇帝好笑地说:“不过卢维和你母妃同岁,你都这么大了……以他这个年纪,也是应该娶妻了。”
听到皇帝把卢维和俪妃说到一起,裴清殊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惑:“父皇,卢先生是名士,也是隐士,您是怎么找到他,说服他给我做老师的呢?”
皇帝被他问得一愣,思考了一会儿才面色复杂地说:“卢维他……是自荐来的。”
自荐?!
裴清殊震惊地看着皇帝。
皇帝犹豫了一阵,要不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裴清殊。理智告诉他,上一辈人的事情,小孩子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但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他与你母妃有旧。”
裴清殊愣住了。
虽说他早就有过这样的猜测,可是当他真正从皇帝口中亲耳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到十分惊讶。
他可真佩服俪妃,竟然能让卢维这样的名士,冲着她的面子来教裴清殊一个小萝卜头。
可见俪妃得有多大的魅力啊,都进宫这么多年了,还能让卢维念念不忘?
裴清殊又有点可怜皇帝。
他心爱的女人,不仅是他心中的仙子,还是那么多人的女神……
突然感觉皇帝头上绿绿的是怎么回事?
不过要是站在女子的角度上来看的话,皇帝娶了那么多老婆,似乎也没资格说俪妃什么。
起码俪妃嫁人之后,应该没有绿过皇帝吧。
“殊儿,你别多想。你母妃和卢维,只是朋友而已。要说起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其实并不多。卢维只是同朕一般,很喜欢看她的书而已。”
裴清殊心想,什么同你一般,你是单纯地喜欢看人家的书么?还不是见色起意,想要睡人家么?皇帝怎么就知道,卢维心里就没这个想法?
见裴清殊露出怀疑的眼神,皇帝解释道:“你母妃不是寻常女子,我们不能以看平常人的眼光看她。你知道她的闺名叫什么么?”
裴清殊点点头。
“母妃的名字……很特别。”
特别到他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忍不住感到奇怪,怎么会有官家女子起这样的名字。
“其实那不是她的原名,而是她去书社写书后自己起的笔名。”一提起俪妃的事情,皇帝就忍不住温柔地笑了,“她和恩嫔一样,都是雪字辈的,本名叫雪月,恨月是她给自己改的名字。她不喜欢风花雪月的事,就算笔下有过情情爱爱,也大多是以悲剧收尾。你母妃为人,说是光风霁月毫不为过。所以她说她和卢维之间没什么,朕就信她。”
看皇帝如此深情的样子,裴清殊忽然很想问一问他,既然如此,那俪妃当初出事的时候,皇帝到底为什么不相信俪妃呢?明明那个时候,俪妃才进宫不到一年而已,应该是皇帝最喜欢俪妃的时候啊?
他思虑再三,用了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问皇帝:“既然父皇这么相信母妃,那母妃当初……到底为什么会进冷宫呢?”
提及当年的事情,皇帝脸上忽然露出非常窘迫的表情来。
“这个……你还小,父皇和你说不清楚,你就不要多问了。”
裴清殊一头雾水地看着皇帝。
从卢维的事情上来看,如果当年真的没出什么实质性问题的话,皇帝应该会大大方方地为裴清殊解疑的。
由此可见,皇帝当初不相信俪妃,除了那些表面上的事情之外,肯定还有什么内情。
这个内情……恐怕是少儿不宜的。
裴清殊忍不住陷入了疯狂的脑补。
其实话都说到这里了,裴清殊很想顺便问一问钟太医的事情。但他感觉那个人应该是皇帝的死穴,就没敢多问。
反正裴清殊相信,就像现在这样一点一点地了解内情,总有一天,他能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第44章 出宫
三月初八那一天,是大公主大婚的日子。当日所有皇嗣都得了一天的假, 可以去参加大公主的婚礼。
大公主虽是荣贵妃所出, 但为了显示出她的地位, 皇后特意将大公主安排在坤仪宫出嫁。
大公主出降当天, 驸马家先将早早准备好的礼品抬至午门。皇家受礼之后,皇帝和皇后分别在集英殿和漪兰殿宴请驸马家的男女族人。
等吉时一到,身穿吉服的大公主便走了出来,先向皇帝、皇太后、皇后行大礼,再向自己的生母行礼。
裴清殊远远瞧着,只见荣贵妃一直紧紧抿着嘴唇,想哭却又忍着不能哭的样子, 真是令人感到心酸。
荣贵妃怕哭花了脸不好看, 淑妃却是管不了那么多的, 一个劲儿地拿着帕子抹眼泪。令仪和裴清殊两个劝了她好半天,总算叫淑妃在裴清殊出宫之前停住了抽泣。
接下来就是要去左府参加大公主的婚宴了。到时候左府会像皇家一样,在外厅宴请男宾,在内堂招待女客。
像裴清殊这样, 和大公主并非嫡亲姐弟的, 其实完全可以不去亲自参加大公主的婚宴,只在宫里送一送她就好了。不过淑妃和荣贵妃的关系好,裴清殊又和四皇子的关系好,加上裴清殊自己也想出宫去看看,于是他就约上七皇子一起,俩人坐上同一辆马车, 跟在四皇子后面出宫去了。
因为并非强制性参加的活动,裴清殊不用按照排行和十一皇子待在一起了,可真是叫他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和七皇子待在一起,气氛就要轻松多了。
要说起来,裴清殊在宫外生活的时间可要比在宫内的时间长多了。所以出宫之后,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兴奋的样子。倒是七皇子,压根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撩起马车的帘子就兴冲冲地往外头看。
裴清殊忍不住笑他:“七哥,你这到底是皇子,还是乡下人进城啊?有那么好看么?”
七皇子头也不回地说:“哎呀,你懂什么,宫外头好玩儿的事情多了。要不是宫里有规矩,不许我们无故出宫,我真想经常到宫外头来玩儿。每回都要听别人给我讲宫外有什么新鲜事儿,太没劲了!”
裴清殊无奈地说:“七哥,得亏你这话没叫四哥听见,不然四哥肯定又要训你了。”
七皇子回过头,警告地瞪着裴清殊说:“只要你不去跟四哥告状,四哥怎么会知道?”
裴清殊一脸拿他没办法的表情:“你放心,我不和四哥说就是了。”
他越看越觉得,七皇子这性子,完全就是投错了胎啊。要是他没有生在皇宫大内,而是投胎成勋贵子弟的话,想来他一定会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吧……
其实裴清殊也曾想过,如果他怕自己不小心促使那个亡国之君上位的话,完全可以避开大皇子到六皇子,直接从七皇子之后的人选择。
可是就七皇子这个性子吧,一看就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八皇子是三皇子的跟屁虫,也不大可能。
再往下看,九皇子是六皇子的小跟班不说,脾气还特别爆,算是所有皇子之中和裴清殊关系最差的了。裴清殊脑袋坏掉了,才会想到去辅佐他。
至于十皇子……裴清殊和他一直不怎么熟,只听七皇子说过十皇子为人不怎么样,暂时也不能考虑。
十一皇子吧,人倒是挺正派的,但他这人特别无趣,和四皇子的那种古板还不一样。四皇子为人虽然严肃了一些,但他喜欢画画,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还是有一些生活情调的。
可十一皇子呢,读书倒也不见得有多厉害,但小小年纪就是满口礼义廉耻,男尊女卑的,裴清殊说不上讨厌他,但就是和他玩不到一块儿去。
况且,像十一皇子这样非嫡非长,母妃的地位又不是特别高的皇子,根本就没有任何夺嫡的优势。真要到了十一皇子都能上位的地步,裴清殊还不如考虑考虑他自己呢。
所以说,目前他的目光还是集中在比较年长的皇兄身上。至于七皇子以后的皇兄,基本就不需要考虑了。
一路上,七皇子忙着看热闹,裴清殊忙着想事情。不知不觉间,左家便到了。
大齐的国都规划得很好,主城区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矩形。北边是皇宫,东边是皇亲国戚、贵族世家居住的地方。西边是官员府邸,多为一些没有根基、通过科举考试逐渐平步青云的官员及其家属居住。南边则是平民百姓居住的地方,和商业街所在之处。
左家在几十年前,其实也是一个新贵家族。裴清殊和傅煦聊天时,曾听他说起过。据说当年,左家的大少爷,是一位皇子的伴读。在他出仕之后,一直帮那个皇子出谋划策。后来那名皇子坐上了太子之位,并且顺利继承皇位,左家在其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那名皇子也就是靖武皇帝,在登基之后投桃报李,封左家老爷子为承恩公,左家大少爷也顺理成章地身居高位。靖武帝还娶了左家的女儿,并且封为皇贵妃,与皇贵妃育有两女一子。
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左家忽然被污蔑谋反,惨遭灭门。
当年的左府原本位于城西,事发之后,府邸几乎被毁。直到好几年后,女帝左氏为左家平反,才又在东城给左家置办了新的府邸,也就是左家现在所在的地方。
“承恩公府……”临下马车的时候,七皇子仰望着左家门前那枚耀眼的鎏金牌匾,忍不住出声念道。
裴清殊笑了笑,先七皇子一步步下马车,然后抬头看向这座气势不凡的府邸。
要是搁在过去,他一个小平民别说成为承恩公府的座上宾了,就是京城的东城区,他都没有来过。
可现在,他是皇子,一切全都不一样了。
这时候裴清殊不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身份和地位带给自己的好处。
今日左家宴请的宾客虽多,但他们所乘的马车一看就是打皇宫大内出来的。左家人不敢怠慢,支了得力的管事亲自引路进门。
对于左家人,七皇子和裴清殊基本上都没见过。因着大公主的婚事,四皇子倒是认识不少。于是他们两个小的便跟在四皇子后面,见到生人就看四皇子怎么叫。
在门口迎客的,除了一身大红色喜服的新郎官之外,还有左家的大公子、三公子和四公子。一眼望去,倒都是芝兰玉树,不愧是身出名门。尤其是左家的三公子,剑眉星目,生得十分俊美。
四公子生得其实也不差,但他年纪小些,又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几位兄长后面,就显得逊色了不少。
寒暄几句之后,左三公子亲自引着裴清殊他们入内。当然了,他不是冲着裴清殊,而是给四皇子面子。毕竟等大公主嫁进来之后,左家和四皇子就是亲戚了。而且四皇子和左三公子年纪相仿,两人从前也打过照面,关系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