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姑姑在别的地方却是讲究的,比如就算再为难,都会拿了一点点青盐擦拭牙齿。
现在她带了他上路,每天也会给他擦拭,如果他龇牙咧嘴的调皮,姑姑就会弯曲起修长又好看的指头,在他头上凿一个爆栗。
他还知道姑姑的秘密,那还是在庙里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起床尿尿,结果看到姑姑的身体向后弯腰弓起,几乎弯成了一个对折,在月光的映照下,那个弧度就如同京河上的玉带桥,那么美,仿佛那就真的是一座拱桥,也仿佛因为她的存在,她身下的一丁点儿大的地方有了月华和水波。
他后来想,姑姑怎么能做到的?便也偷偷的试过,结果一屁股墩就躺在了地上,还把脑袋磕的生疼。
更丢脸的是,这全被姑姑看见了。
她那时候眼中难得的露出了笑意,他突然就觉得如果这样就能让她高兴一点儿,也不算什么。
直到现在,每天晚上在把商队的活儿干完以后,她还是会寻个僻静的地方,只是他们俩打从那次便拥有了共同的秘密,姑姑会让他帮忙看着,有人来了就知会一声。
木鱼儿这样胡思乱想着,眼皮儿便耷拉下来,商雪袖笑了笑,让他倒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紧紧的按着他,生怕他滚到车下面去。
她自己则伸出了手,看着手上已经有了细细的茧儿。
这并不是这一段时间为商队干活儿磨出来的,在冷宫的时日,日常的洗洗涮涮都是自己来做,又没有什么滋润的膏子,自然而然就起了茧儿。
如果此刻木鱼儿还醒着,看到商雪袖的手腕和手指灵活的做着各式各样的姿势会更加眼花缭乱,可商雪袖却心知,即使这些功夫都没落下,她最最重要的、也是一个女伶最最重要的东西,再也寻不回来了。
她在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以后,曾哭的撕心裂肺,昏天黑地。
商雪袖不是没试过。
在途中歇息时,她寻了僻静的树林,努力的发着声。
就连徐治那样的嗓音,她都尝试过,可那一条六爷最终承认了的、在那天牢中评价的“音如花放”的小嗓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商雪袖和谷师父学的练嗓,也明白,纵然她用气如常,可嗓子坏了就是坏了,她连平日里说话都已经和以前全然不同,更不要说小嗓儿。
那样一场大火和烟尘,没有憋死在里面,还有她一条命留着,已经算是老天爷的恩赐。
这商队从上京出发,带了中南一带的货物,一车车的棉布、茶叶、药物之类,到了西北那边,售卖后再贩了皮草、肉脯、羊毛织就的毡垫、地毯等物,一来一回总也要几个月。
商雪袖和木鱼儿跟着商队到了驼山镇,一时间百感交集。
第355章 觅无果
远处的山峰仍旧弯成了驼峰模样,正托着一轮小小的浅浅下弦月,就连当时她坐着的沙丘都容样依旧。
木鱼儿何尝见过这样的景致,在那沙丘上爬上爬下,蹦蹦跳跳。
这景色疏朗而开阔,商雪袖轻轻吐了一口气,便是有些旧时月色照今人的感慨,也带了几分豪迈苍凉,她含了笑,她曾在这沙丘上,那么深深的眷恋一个人。
天色渐暗,她便招了手喊道:“木鱼儿,下来。”
她们今晚还能在商队那住最后一晚,她得向领队辞行了。
因她平日不多言语,做活儿也不煳弄,领队还颇有不舍,最后还多掏出了一些银钱给她,告知了她商队返程的日子,如果她还有意跟商队的车回到上京,可以再找他们。
商雪袖点头应了,再次拜谢以后,才带了木鱼儿离开了。
这会儿晚了,自是不便打探消息,她只在冷宫的时候模模煳煳听着守门的太监闲聊的时候透露过几句,但是究竟六爷被流放到了哪里,她是完全不知道的。
天一亮,商雪袖便收拾了东西她和木鱼儿的加在一起也不过就是那么个小包裹,她直接挽在臂上,去到了府衙。
她自是没指望现在这样的模样和身份能见到那个严大人,只是走到门口的差役面前,先是施了礼,才道:“这位官差大哥,请问流徙西北的人可是在此处登记管制?”
那差役年纪并不大,看着眼前的女子,虽然也算是相貌清秀,可两鬓却已斑白,加之衣衫褴褛,手里又牵了一个孩儿。
每年到此来寻亲的不知道有多少,他倒也不意外,可是要说耐心回答,便谈不上了,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一边儿去!”
商雪袖只得掏出了一点儿碎银递了过去道:“求您帮帮忙。”
差役暗自掂了掂,这才道:“西北的地方可大了,每年流徙来此的人也不算少,你问哪个?判的是几等?流放到哪个府的?是只流放呢?还是兼有劳役或兵役?判了几年呢?”
商雪袖瞠目结舌,她除了萧迁的名字一无所知,只得哀求道:“官差大哥,我只知道他流放到了西北,我、我还知道名字,这里既然是府衙,我是想着必定有名册之类的……”
这回轮到那差役目瞪口呆了,良久才道:“就这么点儿银子,哪个会给你查名册?那可是机密……”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有些像母子的两个人,道:“就算是我可怜你们,我也够不着那名册。”
商雪袖这下真没了法子,道:“官差大哥,那谁能查到名册?”
“这你就不用想了。”差役道:“一般都是我们师爷……”
他有些轻蔑的道:“你全身上下有没有十两银子啊?就算是有,这些银子我们师爷也不放在眼里。”
商雪袖还真没有十两银子,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银子难倒,以前就算是一个红封儿也不止十两的数啊!
差役叹了口气道:“那我再指给你一条路,”他低头道:“小孩儿,你先去那边待会儿。”
木鱼儿走了十来步远,紧张的看着商雪袖,看到那差役说了什么,可姑姑却摇了摇头,似乎又恳求了几句,那差役只得往再北边儿指了指,姑姑才拜谢了那差役,走到了自己身前。
“姑姑?”
“无事。”商雪袖咬了嘴唇,可手却情不自禁的抖了起来。
木鱼儿便晓事的拉起她的手。
虽然差役说的法子她不能用,可到底还是看她可怜,告诉她驼山镇既然是府衙所在地,天山府的中心,在西北可算得是个颇为繁华的地方。
那些受刑流放的人是吃苦来的,又不是享福来的,若确定是流放到天山府,可以再往北边儿走走,多半儿是在和边、北阿那几处边陲小镇。那边有要修建戍边的工事,流放的人一般会在那做劳役。
商雪袖皱着眉头,合计来合计去,买了干粮和水囊,又买了一个薄的毡被,就这样,银钱也花用了不少。
幸而木鱼儿并不是个娇惯的孩子,替她将原来的小包裹背在了自己身上,仰头道:“姑姑,我们是不是又要走了?”
商雪袖有些心疼起来,蹲下道:“木鱼儿,姑姑还要往北边儿走。你怕不怕累呢?”
木鱼儿摇摇头,道:“不怕。”
他们两个人是不敢上路的,仍是小心翼翼的跟着其他往北边儿走的人,入了夜,也其他行人一样,坐在地上,啃点干粮喝点水,也有好心的人请他们围着火堆一起休息,大部分时候是她搂了木鱼儿围了毡被就是一宿。
幸而此时还只是夏末秋初,商雪袖想,若是冬天时节,她绝不忍心带着木鱼儿这样跋涉。
饶是这样,入夜以后,地面也阴冷起来,有时候睡不着,她便轻轻哼着些小曲儿哄着木鱼儿。
木鱼儿以前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歌谣!
他长到这么大,老庙儿并不哄他睡觉,多半只是横眉立目的道一声“快些睡”便罢了。
他觉得姑姑的怀抱如此温暖,唱的也不知道什么曲调,有时候唱“天高云淡雁成行”,有时候唱“银河流泻双星依旧在”。
那嗓音低沉暗哑,唱起来好像有一阵轻轻柔柔的风刮过,那风里仿佛又带了某种古老的沉淀的香气,只想让他沉了下去。
至于沉到哪里去,木鱼儿也说不出来,可每次他都一边儿觉得动听之至,一边儿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他和姑姑说过,可她却点着自己的鼻子笑了,道:“姑姑这样的嗓子,怎么会好听?木鱼儿是安慰姑姑,谢谢你。”
木鱼儿有些懊恼起来,他说的都是实话,可明显的,姑姑却不相信。
路上的景致不再能吸引木鱼儿的目光,因为十数天如一日都是这样的风光,零零散散的矮小而枯干的灌木,望不到头的沙土混杂着石砾,好不容易到了和边,也有人指了流放的人聚集之地,可商雪袖一个一个的问过去,竟是没有人知道有“萧迁”这样一个人!
第356章 商伶的法事
商雪袖又去找了这里监管流放犯人的头儿,可能因为越发偏远,也不像驼山镇那样难以打交道,倒愿意帮她查找名册,是真的没有一个叫“萧迁”的。
商雪袖的心慌了起来,反而还是木鱼儿安慰她道:“姑姑,那我们再往北走好啦。”
如同命运在开玩笑一般,商雪袖一直走到了最北边儿的寒河,仍是无果。
再三打听,知道再往北的地方朝廷除了少数的岗哨,并无旁人派驻,更不要说流放的人。
天气越发寒冷,商雪袖又置办了棉袍,将木鱼儿围得严严实实,饶是这样,因为每日吃的都是冷硬的干粮,温水都极为难得,他鼻子下面整日里挂了两条鼻涕。
而越到北边儿的城镇,居民越发穷苦,就算是商雪袖想找些活儿来做,也根本没有人来雇她。
她带的银钱就算是一省再省,也支撑不了多久,如果不想带着木鱼儿冻饿而死在这里,就必须得回去了。
北方刮在脸上,已经带了冷冽,趁着天色尚早,商雪袖带着木鱼儿出了寒河小镇,这座依河而建的小小镇子看起来别样的萧索和寂静,仿佛要配合小镇的冷清,今年的寒河甚至早早的就上了冻。
那位帝王的天下,河山广阔。
像寒河这样的地方,除却天山府,还不知道有多少。
昔日她曾往北走过,瞿大娘子是为了照应她,才勉强带了班子陪她同往。而平日,就连前去驼山镇的戏班都少之又少。
六爷可能在某个地方,也是同样的冰冷冷、冷凄凄,人烟罕至,更别说有戏班子前去了。
若她还能唱戏,或许能传到六爷的耳中,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法唱了。
不知不觉中,天空飘了鹅毛大雪,又是一阵大风,她终于见到了北地荒漠的奇景。
黄沙搅雪,一团团昏黄的风沙将天空中的大雪揽进了自己的怀抱,仿佛黄龙和雪龙斗在了一起。
木鱼儿看的发呆,可商雪袖却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六爷,那是个爱戏成痴的人可这辈子,还有机会回到霍都么?还能听到几场戏呢?
熹贵妃薨了,这样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她无父无母,生前除了有一段独占帝宠的时光,其余都不值一提,死后更是不会对朝廷的局势有什么影响,仿佛如同水面上的一个泡泡,破了就破了,连涟漪都泛不起来。
只是毕竟是贵妃,所以也公之于邸报之上,传遍了天下。
天下百姓间关于这位熹贵妃知之甚少,而上京城的连城宫中,渐渐也再无人提起,仿佛这位娘娘的痕迹就这样抹去了。
程思远放下了邸报,叹了口气。
他是文人出身,难免起了红颜薄命的感慨。
嬉妃娘娘入宫之前,皇上曾经提过,可否让商雪袖认了他做个义父,以程家女的身份入宫。
可还未等他答应,商雪袖那边便回拒了,她那时道:“我原为女伶,各地出演,观戏之人不乏权贵,入宫以后若万一被人认出,必定要连累程大人。到时候,是程大人欺君了呢?还是程大人和皇上一起欺瞒百官世人呢?”
她说的在理,程思远也难免要感激她几分,也对她更加敬重了几分,不然他还真不知要怎样回绝皇上,只是竟然人就这样没了!
商雪袖独宠在他意料之中,只是还未等到他牵上关系,便又进了冷宫,他不是没有打听过,却是压根儿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程思远细细的回忆着。
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李玉送入宫的那个嫡女封了妃,李玉则被调往西北。
因为权老将军年迈,而李玉因治理霍都有功,以前又是在西北边塞呆过的,深知军事,自然了,若非如此,当年庆佑帝也不会将三江重镇的兵权交给李玉。
现如今,皇上御笔亲自写了钧旨,升李玉为敕州州守,上面有“非卿不可”四字,看似对李玉极为看重!
从都守变成州守可这是“升迁”!
可但凡在官场混的人,就不会天真的以为这是真的“升迁”!
程思远和李玉有过几面之缘,尚算了解,李玉志在江南,根本无意回到那个让当年的“李姿皎”变成糙脸大汉“李玉”的西塞!
而且大横江沿岸的口岸,李玉花费了极大的心血,正是将有所成就的时候,他怎么舍得离开?
李玉必是狠狠的得罪了当今的圣上。
程思远心思又转到了旁人身上,因为商雪袖,他也曾关注过霍都那位怀远侯的世子,听说前不久回京了,也是的,之前丽贵妃那场大变动,怀远侯府也受了波及,萧老侯爷身子骨也不如往日强劲。
萧迁保不准就是回府准备袭爵了,总得有个收心的时候,再怎么精通戏曲,总归是旁门左道。
最让程思远不解的是展奇峰,南郡之事,已经将皇上得罪的死死的,可竟然起复了!现在领了海州州守!
他手里握着邸报,这千头万绪,看似件件都有关联,可实在又难以从中抓到什么。
此时他在松江府监管口岸事宜,难不成还递封折子上去,问皇上熹贵妃是怎么没的?
也只能这样了吧!
程思远摇摇头,喊了小厮过来,嘱咐道:“去白龙寺,做五百两银子的法事。”
那小厮摸不着头脑,道:“给大人做?”
程思远被气乐了:“你大人我还活着呢,做哪门子法事?”他道:“就写商……商伶吧。”
小厮便应了一声,支了钱,兴冲冲的往白龙寺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