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建辞眼睛亮了一下,迎上来道:“车已经备好了,咱们这就去吧。”
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商雪袖的眼波淡淡的扫过他,似是不喜,但他只做不知,硬着头皮道:“商娘子,您请先上车吧。”
商雪袖笑道:“我已经让管头儿雇了车辆,前面儿有些仪式还要提早做些准备,我要先去打理,倒是您带着戏班子的人可以稍微晚些。”说罢便上了管头儿那边的车辆。
管头儿坐在车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商雪袖知道他和谷师父都一个心思,她却懒得再解释,只合上眼睛养神。
不多时车子停下,管头儿先下了车,这才扶了商雪袖下车。
她一下车,周围的喧闹声便停了下来。
早已有数十人在喜神庙前,看到这位曾在名声极盛之时毅然退出梨园、而今又以极高的姿态复出的商雪袖。
有人心里惋惜,可大多数人,心里却是羡慕的。
在他们看来,商雪袖便是受老天垂青的人。
色艺双绝,少年成名,携着明剧闯梨园,那才几年的功夫,连响九霄这样的八绝之一都要避其锋芒!
现如今嗓子毁成了这样,可却卷土重来,就连生行泰斗余梦余都称赞不已。
要知道,那老爷子倔的很呐!不是个随随便便说话的人物!
余梦余评的是:“清幽出奇,深邃入微,惊才绝艳,百年一人。”
此话一出,荣升戏楼里接下来趁热打铁挂了一场商雪袖的戏,一票难求!
第417章 行会之首
不消说,那一晚上荣升戏馆的楼上仍是留给了同行。
商雪袖也似乎是知道他们想看些什么,那场挂了一出武生戏《夜奔》,又挂了一场折子戏《游龙戏凤》,自是带着燕春来同台献演!
而如同余梦余这样儿的内行,文戏看过了,再想要验看的自然是她的武戏!
只一个亮相,余梦余当时就下了评语:“她当年虽然归隐,当无一日空度。”
这一出戏,商雪袖把那个雪夜里四顾茫然、无处投奔的林冲,演的又苍凉又豪迈,却又夹杂着无可奈何的酸楚。
她声音并不高,那嗓子也高不起来,可却句句都带着股子嚼劲儿,极有力道和韵味儿!
她身段舒展潇洒,又因为“林冲”这个角色是不挂髯口的,当真是一个极俊俏武生,又漂亮又英气!
更难得的是,这出戏文武兼重,好些个男人演这出戏,都难免气力不济,翻个筋斗基本上就听不见唱、只听得见喘气了,可商雪袖这用气功夫,也真是绝了!
小玉楼擅演武戏,且正是好时候,不像余梦余老早就歇了这些跌跟头打把式的重头武戏,因此格外挑剔,看下来心中讶异、佩服,还有疑惑到底得下多大的功夫,才能让这么一个楚楚动人的大青衣就改的这么彻底?
他那晚没忍住,就请教了余老爷子。
话一问出口,余梦余脸上就露出了感慨万分的模样来。
他放下了茶壶,忽的回忆起为赛观音挎刀时的年月。
余梦余嘴角露出了怅然的笑意,道:“这位,是六爷带出来的弟子……若你只当成六爷要教出一个青衣名角儿,你便小瞧了六爷。六爷,这是照着全才教养的商雪袖。”
他和小玉楼等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眼下这群站在喜神庙门口的戏班子老板、戏馆老板?
有幸听得商雪袖这两场老生戏的人,早已将她这身本事夸到了天上,无不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样的人物不红,又有谁能红起来?
可他们心中却还知道,商雪袖此次复出,可不光只是想着要唱红而已!
商雪袖走在他们自发分开而形成的夹道中,对两边儿与她打招唿的人微笑着,态度坦然而平和。
可她内心却不似外表那样平静,她胸膛里好像燃了一团火,这团火又仿佛烧到了她的眼睛中,便如同眼中有两簇跃动的火苗。
喜神庙大殿内的香案上早已布置好了一个展开的长卷,旁边是研好的墨,猩红的印泥,几管毛笔。
而那长卷上密密麻麻的写了数行字,在字的后面则是大片的空白。
商雪袖见到那长卷,便有些恍惚。
昔日霍都那三晚《郦姬祸》后,便是邀了各路名流聚集一堂,为那一场捐银献军资的请愿书签字落款。
她回过神来,急忙转身给香案旁边站立的余梦余施了礼,道:“余班主,劳您久候。”
余梦余身后肃立五人,竟是除了赛观音、邬奇弦,都在了!
商雪袖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再次敛衽道:“多谢余班主鼎力而助。”
余梦余摇摇头道:“这话不必再提,你我、在座各位都是梨园中人,今日之事,是梨园行儿的大事,是我们自己个儿的事,焉能不尽心而为?”
因先前掌上珠话语中得罪的人不少,戏百丑不得不努力帮她挽回,否则以后在北边儿难以立足,这次竟是八绝中第一个点头的!
活猴儿李则是特意赶回上京的,他原本带了班子出去,无意凑年初的热闹,可刚走到南榆就被余梦余使了人找了回来。
这会儿他听到余梦余的话,向前了一步,道:“正是。”
活猴儿李本人其实并不像舞台上活猴儿那般活泼,反而像个读书人,他转头凝目看着香案上的长卷,悠悠的念出了最后一句,道:“梨园清风,以期永年。”
他看向商雪袖:“有此行规,设为铁则,是梨园之幸,商班主高屋建瓴,男儿不如。”
商雪袖脸色微红,没有再说话,而是走向了那香案,手轻轻的摩挲着纸面,上面每一句话,都是以燕春来拜师宴上她所说的话为根本,再与各位名伶、戏馆馆主商议,最后由伶人们身后的文会,字字推敲而定。
她回头看着余梦余,道:“余班主,我可以吗?”
余梦余笑道:“非你莫属。”
商雪袖笑了起来,一如明月自东山而起,给人清辉耀目之感,她道:“那我便努力做好。”
不多时几个大戏班子管事的齐齐进来道:“时辰差不多了。”
因为今天这场盛事极其隆重,所以他们穿着也十分统一,见到商雪袖点点头,便引领着外面的人进来。
不过半炷香时辰,喜神庙里已经站满了人,在这些个管事的引领下站的整整齐齐的。
戏班子班主站立在左侧,身后跟着伶人,而上京各戏楼的老板站在右侧两列,俱都是一脸肃然。
余梦余整了整衣冠,这才移步到了香案前,先是清咳了一下,才开了口。
商雪袖听着余梦余的话,眼神望到了外面,在这密密麻麻直身而立的众人身后,是洞开的庙门,庙门外,还有许多因为大殿内地方有限只能站在外面的伶人。
他们的神情,随着余梦余的每一句话,或激动,或端肃,或悲喜交加。
“……祖师爷在上,见我梨园行盛举,共推商雪袖为行会之长。”
在旁边的响九霄等人听到最后这句,眼中都露出笑意来。
这并不是他们独断而定,而是亲往拜会了各家戏班老板、戏馆老板,一一征询而得。
余梦余话音落下,商雪袖便上前了一步,对着堂内众人施礼后,回身拿起了那卷文书,从头读了起来。
她读一句,庙宇之内众人便跟读一句,震耳欲聋,仿佛连房顶上的灰都震落了下来。
在这句跟读之后,接着是屋外的伶人的声音,因为在屋外,而且距离又远了,已经听不太清了。
这一句一句,如同浪潮,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
而期间总有一线声音,柔和坚定。
第418章 梨园清风
“……技艺之道,需躬行实践,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成……”
“……世路难行,常遭非议……”
“……堂正做事,抬头做人,名利直中可取,曲中难求……”
“……一人无行,带累同业,一班无行,带累梨园,但有亏行,便即除名……”
“……由今日起,由我而行,自正自身,废除陋习。一人有难,同行不可旁观,一班有难,行会必当相助……”
除了这梨园子弟规的全篇,后面尚有条条目目的解读,商雪袖仍是认真的逐条读了。
诸如设立行会的公中银子、若班子遭人威吓不能开锣唱戏等如何资助?
或者在国丧期间天下都要禁戏停演,有些底气的班子尚能熬过,那些小班子应该怎么办?
又诸如行会在上京以及其他各处如何设点、除了名的伶人或戏班子如何公告出来等,竟是无比的详细!
这样一来,就算是原本心里还存疑的人,也连连点头还有一点,就是直到现在,行会还不曾收过他们的银子,这也是他们放心的一个原因!
商雪袖原也不急着要筹集公中银子,总要有个契机,能让人看到这行会是伶人自己个儿真正的仰赖才行!
她转身将这卷东西重新恭恭敬敬的放在案上,随即拈了笔,蘸了浓墨,在那卷子后落下了自己的名字,又从随身的锦囊中掏出私引,猩红的“商雪袖”三个篆字儿印鉴就落在了名字旁边儿。
依次便是余梦余等人,他们写了落款、盖了私印之后,重又顺序落了“镜鉴班”、“鸣凤班”这些个他们带的戏班子的名字,又拿出戏班子的印章盖上。
在几位管事儿的引领下,很快的,左侧的戏班子班主便神情凝重的落了款,盖了章,这才轮到上京这些大小戏园子的老板。
戏园子老板原本就是靠卖座儿赚钱的正经生意人,就算是列席的戏班之主,也都是靠本事吃饭的。
这份公约一经落了这些人的落款和印鉴,就要托人刻在匾额之上,供在此处,那就是后面儿的事了。
此时大局已定,大家仿佛有了主心骨儿一般,俱都松了一口气,原先没顾得上聊一聊的,也互相打起招唿来。
但凡四下里扫一眼,每个人都能发现,今日列席的,没有一个是粉戏楼子的,更没有什么娼伶班子,每个人腰杆儿又不由得拔直了几分。
商雪袖面含笑意,又对着余梦余道:“曲部那边,也多麻烦您老。”
一来,总要报备一下,二来,这行会既然要除名那些个娼伶班子,曲部那边自然也要做些动作。
余梦余点头道:“总要给我几分薄面。”
说到此,他看着商雪袖道:“我会再进联名折子,曲部主事悬而未决,你也算是实至名归。”
商雪袖知道他为什么话里带了一个“再”字,只是仍然摇头道:“从没有女子任朝廷官员的道理,就算是曲部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地方儿也一样。余爷再等等吧,”她看向外面,道:“毕竟,上面那封折子,迄今为止朝廷也没有个批复。”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
伶人便是再不起眼,也有自己的路数,更何况余梦余、徐碧箫等人背后都是有文会的,而这些文会中的人物不是官宦就是名流雅士!
数百伶人小年这天汇集于喜神庙,设行会,定行规,第二日就传遍了上京。
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谁还好意思请那些不在行会中的戏班子?那是梨园行里戏子都摒弃的、不干不净的班子!
更不要说那些粉戏楼子,连续若干天,只有三三两两不入流的客人光顾,竟是一个显贵人都不曾来!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喝西北风?有的是重新修整,有的则是干脆关了门停业了!
商雪袖深知这不过是个开始,这只是上京一处,若要走的更远,需要耗费更多的心神、财力。
她揉揉太阳穴,目光温和的看了一眼谷师父和木鱼儿,道:“师父,拂尘文会的卫夫子几位下午来见我。”
谷师父抬起头,她知道那帮人,当年拂尘文会里面也有人以为商雪袖归隐后回了萧园,还颇在萧园里搜了几圈儿。
当时六爷说他们性情耿直可爱,只任由他们搜,并不介怀……
谷师父便停了针脚儿,揉揉眼睛道:“姑娘去吧,既然姑娘回来了,总要见面的。”
拂尘文会的人,并不是听说了这场浩浩荡荡的梨园盛会,才找来的。
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来访。
当年商雪袖归隐,可拂尘文会却不曾解散。
一来,商雪袖的戏总还是在的,小玉桃就算是得了商雪袖一半儿真传的人。
二来,如卫淡如等一开始便和商雪袖有莫逆之交的人,一直心里边儿存了个念想,希望有一天能重新见着商雪袖。
怎奈哪怕是出了“玉桃案”,商雪袖都是没有露面,当真也是让人心灰意冷,而那些世间挂着“商雪袖”名头的女伶,也是让人看了一次次期望,一次次失望。
直到最近,春茂社在安江城挂牌开锣,巧的是计无筹被他爹塞到那儿做个小小的官儿。
原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班子他是不感兴趣的,可是这班子敢在荣升挂牌,他便去瞧了瞧,这一瞧不打紧,燕春来的这出戏,除了结尾改过,竟然和当年商雪袖唱过的本子一模一样!
更不要说燕春来的声腔、用气和身段儿酷肖商雪袖!计无筹这才品了出来,这个燕春来恐怕是商雪袖的徒弟!
计无筹便有些起疑,这班子里的老生,会不会是商雪袖?
他是真想跟着春茂社北上,可官儿却不敢扔那不做,不然他爹非揍死他不可,于是心急火燎的写了密密麻麻的几页信寄了回去。
以卫淡如看,这十成十就是商雪袖,可自打春茂社进了上京,他私下里找了几次,商雪袖俱是避而不见!
就连这场成立梨园行会的事儿,都不曾找过他们!
他心中难免既是不解,又是难堪,尤其是其他伶人的文会他也时有接触,听到的关乎商雪袖的消息反而是从那些人口中得来的!
第419章 知音隽
卫淡如此刻就在荣升馆的客厅里,心里打定了主意,若是商雪袖再不来见他,他就……他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司桦见他在屋子里急的打转转,呶了呶嘴道:“淡定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