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懂了,他怎么能不懂?
有些追求,他们两个人原本就是一样的。
徐碧箫点点头,他生性原本就率直,此刻商雪袖这样放缓了语气、诚恳的对他说着,心情便好了起来,心情一好,便打起了旁的主意。
商雪袖忍不住笑道:“你眼珠子且别乱转,谁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呢?这出戏不适合你,我最近想了一出戏,还没写好,写好了送给你……不过那是出双青衣的戏,得你带着燕春来演。”
徐碧箫撇嘴道:“难不成是《琵琶记》、《西厢记》那样的?我不要演。”
“《琵琶记》又不是新戏,也值当我特意和你说起?不是的。”
徐碧箫这才满意了,追问道:“那其二呢?”
商雪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向了别处,眼睛里露出了徐碧箫看不懂的意味。
良久,她才回过头,道:“那便赌一下好了。只是陪着徒弟进宫,又不登台,料应无妨。”
“料应?”徐碧箫大嚷道:“你……你想了这么久,就这样随便应付我?那……那是能拿来赌的吗?”
他吸吸鼻子道:“万一、万一遇到了……”
“不是还有你们吗?”
商雪袖看着徐碧箫道:“若是我真的出不来了,还有梨园行会。我是归隐后复出的商雪袖,我不是入宫后又逃宫的嬉妃,就算是天子,也不能随便监禁一个伶人。若他真敢如此,那我就等着你们把我救出来了。”
徐碧箫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了,商雪袖这样说,不是没有根据的。
行会成立没多久就出了一档子事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草台班子的女伶就是被府尹家那个二世祖弄进了府,那班子甚至还不在那日的名册上,可那女伶的爹寻了过来。
商雪袖二话不说便带了一群伶人,来到府尹那里要人被一群伶人围着府门是什么滋味儿?
府尹不知道,可是他知道被御史参是什么滋味,当时就将那女伶送了出来。
送出来之后,商雪袖却当着围观的百姓的面儿,言之凿凿道:“伶人于庆佑十二年便已经脱了贱籍,即非奴婢,也非娼妓!台下苦练,台上以技艺吃饭,和辛苦谋生的各位并无不同!还望大人告知令公子,伶人曲部均有登记,实属曲部所管,伶人也是百姓子民,当受大人庇护。”
这话说的对不对的且不说,围观的百姓也并不太在意,他们在意的是,平日难得一见的名角儿竟然出现在这里,还公然怼了府尹大人,顿时个个鼓起掌叫起好儿来!
府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别提多么精彩。
只这一件事儿,行会便在众戏班子里有了极大的名望!
原来,有这么一个行会,是真有用的!
徐碧箫想到这里,拿定了主意,脸上也露出了坚定的神色来,道:“我知道了,若他敢那样行事,难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正是如此。
商雪袖深吸了一口气,是的,还有什么途径会比伶人传唱得更快、更广泛?
可是,她的仰仗,却不是行会。
她的仰仗在于,她懂他。
那是立志要做明君的人当年他敢说出大张旗鼓迎她入宫的话,是因为她愿意。
可若真的闹将出来,御史台一干谏臣的唾沫星子便能淹死人。
昏君,好色,这样的评价他不能不介意。
正月十五过了没几天就是万寿节了,商雪袖有些恍惚的跟在燕春来旁边。
燕春来第一次进宫,同样也是事先来了小太监嘱咐进宫的时辰和要注意的事项,所以她也是规规矩矩的一步步走在这些献演的伶人之中,不敢说话,也不敢张望。
因为谷师父怕商雪袖受冻,给她穿了一套极厚实的海蓝色棉布衣裙,絮絮叨叨的道:“别看过了年,且冷着呢,记得有一年元宵节还下了一场大雪!冻死好多人!”
商雪袖怎么会不知道那场大雪……她低了头,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她急忙闭上眼睛,将泪珠儿挤了出去,又擦了擦眼睛,这才抬起头。
连城宫上空的空气里,还残留着烟火的味道,她看着御街两旁披红挂彩的石灯,还有一串串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处处都透着喜庆的意味。
这条路,当年她带着新音社入宫献演,也曾走过,只是这回没有在园子里有那般铺张奢靡之举,先前的红灯笼衬着红墙碧瓦,显得那么热闹,而今挂在干枯的枝头,反而将这园子衬得萧索起来。
直到被指了扮妆备戏的房间,商雪袖仍是心绪不定。
第422章 这么近,那么远
一路上,商雪袖并没有被侍卫或者宫人认出来……可她此时此刻也不知道,她是不希望被认出来,还是想被认出来。爱玩爱看就来网
燕春来看她走了神,便喊道:“师父,师父。”
商雪袖回过神来,见燕春来已经架好了妆镜,旁边的楚建辞也已经将戏服从箱子里取出挂在了一旁。
春茂社这出戏特别,是燕春来的独头戏。
原先是有几个配角儿的,可只有短短几句词儿的戏份,实在是画蛇添足,还不如不要,便被商雪袖砍去了。
这样一来,跟着进宫来的除了乐队班子,就只有楚建辞和商雪袖。
商雪袖暗自责备自己不该这当口走神,急忙掐了手臂一把,指挥着人道:“把火盆端到外间儿去。春来先去净面,净面以后你自己先把粉打好。”
正忙着徐碧箫就从外面进来了。
他方才带着秋声社走在最前面,不时的回头张望。
可身后那么多人,他压根也看不见商雪袖,到底还是心中隐隐担忧,刚到了秋声社分到的屋子里,也无心上妆,反而先来看看商雪袖如何了。
商雪袖这会儿手里捧着一摞子五彩的绸缎,回头道:“我无事,你可安心回去备戏吧,你和秋声社可不能这么紧要的关头出了岔子。”
徐碧箫看她脸色平静,确实没有什么大悲大喜的样子,这才道:“我不急,最后一个呢。你们是第一个,过会儿我还能看会子你这徒弟怎么个演法儿。”说罢这才离开了。
商雪袖再也顾不得胡思乱想,将粉盒油彩摆了一桌子,拿了笔细细的帮燕春来画将起来。
燕春来平日都是自己个儿上妆毕竟以前她没遇到商雪袖的时候,就是春茂社的头牌青衣,可她自打遇到了商雪袖,见过商雪袖扮老生,就一直惦记着这一天儿呢!
这会子她的嘴恨不得咧到了耳朵根上,喜滋滋的道:“师父,你把我画的美一点儿啊!”
商雪袖忍俊不禁道:“美,美死你。”
虽然这么说,还是极稳极慎重的帮燕春来上好了妆,又拿了假髻,放到燕春来已经包好的头上,调整好了位置,这才咬了牙的勒起来。
《天女散花》全是舞,幅度又极大,这东西万一掉下来,可就完蛋了,所以燕春来被勒的龇牙咧嘴的,也不曾喊过一声“疼”!
一个咬牙勒,一个咬牙忍,这才系的牢牢的。
燕春来站起来,又做了几个动作,使劲儿的晃了晃头,确定这假髻真的跟长在她脑袋上一样,才露出笑意来,美滋滋的换了窄袖对领百花边儿的绸缎上衣,下面围了同样绣百花边儿的十二幅湘裙。
商雪袖这才帮她系上腰带,那腰带做的也别致,宽幅上仍然以花为饰,可周边却连了六条红色的百花结的丝绦,垂在湘裙之上,煞是醒目。
燕春来转了一圈儿,乐得见牙不见眼,到乐队师父和楚建辞那显摆了一番,这才回到商雪袖身边道:“师父,我好看不啊。”
商雪袖上下端详了好久,微微点头道:“这身行头是不错。你坐在那儿默默戏,也平复下心绪,上台后别眼神乱飘,这不是外面儿,这是宫里,哪怕演的不到,也不能过火儿!”
因他们是头一出,很快就也该上场了,乐队的师父早早就坐在了台侧。
燕春来走在前面儿,商雪袖跟在她身后边儿托着那几十尺长的彩缎,一直跟到了帘子后,便静静的等待着太监的禀告声。
这沉默而难熬的等待也不过就是一会儿,就有公鸭嗓儿的声音在外面高声响起,报了戏名儿后文武场的师父就开了锣。
帘子一掀,燕春来便随着鼓点儿拖着长绸、轻移莲步的快速走向戏台子中央。
那托在商雪袖手中的长绸原是叠好的摞起,此刻一折折的展开,如同飘满落花的流水一般,在她手中和燕春来肩上流淌。
出将帘子便因此露出了一角缝隙。
商雪袖怔怔的看着台上,又感觉手中有什么东西流逝,留不住,抓不住。
那舞绸的最后一尺也从她手中脱落,帘子随即便落了下来。
最后的一眼,她能看见,正对面儿的观戏楼上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端坐在花团锦簇中,那么远,那么远。
她鼻尖瞬时酸涩起来,急忙转了身,重重的唿吸了一下,这才绕到了乐队的后面,看起燕春来的戏来。
燕春来正遥向空中跪拜,做出领法旨的身段来。
那一片五色如祥云、如长虹、如百花的绸带迤逦在她的双臂之上,商雪袖看出燕春来到底是有些拘谨了些,不过小姑娘第一次进宫,这样儿也已经算不错了。
戏楼子上萧太后原本一直不悦的神色,也稍微和缓开来,道:“这出戏倒是有些个新意。”
皇后亲手剥了一个福橘,递到太后手上,笑道:“这戏名儿臣妾都没听说过,娘娘也给臣妾说说,让咱们涨涨见识。”
萧太后拈了一瓣儿到嘴里,细细的品嚼着,又拿了雪缎帕子拭了拭嘴角,道:“这是佛经里面儿的典故,你们年纪轻轻的,花儿一般的年纪,自然不知道。也就是哀家这老婆子穷极无聊,才会看这些。”
静妃便拿了帕子佯装擦着眼角道:“太后娘娘这是怪臣妾们让您冷清了呢!赶明儿臣妾约几个姐妹天天去您那儿打牌做耍子,娘娘您啊,把银子先备好了!”
萧太后呵呵笑起来:“你这促狭鬼,银子有的是,就怕你带不走!”
旁边儿的权妃也凑趣道:“带走带不走的臣妾没把握,只是太后娘娘宫里边儿的点心是极好的,千金难换,每天吃一顿也算是臣妾赚着了!”
莺莺燕燕们就笑了起来,萧太后瞥了一眼端坐的皇帝,仍是毫无喜色的模样,内心叹了口气,转头对皇后道:“说是如来佛祖的得意弟子维摩诘讲经,佛祖就派天女去到他那里散花。咱们现在说那些信口胡沁的叫‘天花乱坠’,其实根儿上,原本是说前朝的一位法师讲经讲的好,只是传到现在,都歪带了。”
第423章 《御碑亭》
齐淑赞叹道:“这样一说,臣妾真是长了见识,”她看着台上道:“原以为这出戏是个伶人唱唱曲儿、跳跳舞的戏,特也花里胡哨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典故在里面,编这戏的人倒也有些本事。”
萧太后道:“当年哀家陪着先太后看过一场《观音得道》,那个演观音的……”
她说到这里,兴致突然就败了,那个演观音的就是后来勾的萧迁神魂颠倒的戏子……
齐淑见萧太后脸色沉了下来,识趣的没有接口,而是偏过身去交代白芩看看炭盆。
可权妃女孩儿心性,听了半截儿,凑过身去糯声道:“太后娘娘,那个演观音的怎么啦?”
萧太后脸色更差,过了一会儿才缓了过来,倒也明白是自己今天挑了这话头儿,本与权妃无关,况且……她想到当时听说萧迁竟然娶了那赛观音,还暗自庆幸,起码这个嫌命长的不会再惦记嬉妃……
而现在,嬉妃也没了。
她抿了口茶,打起了精神道:“演起《得道》那一场,那戏班子心思多,让人隐藏在戏台子房梁上,往下撒花儿,这是费了心思讨好先太后的,先太后当时大喜,厚厚的赏赐了一番。”
萧太后略过了赐名那一段儿,只看着戏台上将绸带舞成了一团大花儿一般的天女,道:“这戏班子是个聪明讨巧的,必定是知道以前这段佳话,特意排了这么一出。”
静妃拍拍手道:“也不知道这个班子会不会撒花儿呢!”
贞嫔从降位以后就一直没得到过晋级,此刻抓住了话把儿,也娇娇弱弱的道:“要是真的有,百花齐落,那必是极好看的。”
于是这一群嫔妃反倒期待起这场戏的结尾来。
戏楼上又热闹起来,齐淑才松了口气,眼角复又瞥向皇帝的方向,眼见着他连眼珠子都不曾错一下,这边儿太后讲往事讲的热闹,他嘴角也不曾勾一下。
仿佛他真的是在专心看戏一般,齐淑心里边儿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个恨,又不知道恨谁。
连泽虞袖子下的手紧紧的握着椅子把儿,戏台上那天女时而旋身而舞,时而翩然而跃,当真是一场华美之极的戏。
他终于眨了眨眼睛,再度确认了:台上的女伶和商雪袖没有一丝的相似之处,眉眼、嘴唇、身量,都完全不同。
可他还是莫名的觉得有些熟悉,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见见这个女伶。
因连城宫内已经有数年不宣召戏班子进来,这丝竹管弦的戏声实在也是久未曾闻,不多时戏楼上的嫔妃们都被吸引了目光,待到最后一个曲音落地,不由得她们露出了失望之色,权妃甚至抱怨起来:“竟然不曾撒花儿啊。”
若按照商雪袖的想法,这一场戏的终结,应该是要撒花儿才更显得喜庆、吉利。
可她们是第一场,后面儿还有两个戏班子等着献演,满场撒了东西,难不成还要当着戏楼上至尊之人的面儿打扫收拾?因此干脆省去了,燕春来双手合十的遥遥向着戏楼的方向祝了寿,便掀帘而下。
商雪袖看她已经是满头满脸的汗,急忙拿了手里的衣服披了上去,快速的回了自己的屋子,又叫人把火盆端进来,才开始帮燕春来卸头上的花儿朵儿的。
燕春来气喘嘘嘘的道:“师父,师父,我今个儿还行吗?”
商雪袖点点头微笑道:“尚可。”
若是旁人这样说,保不准燕春来就要不服气,可商雪袖在她身上从来只是挑刺儿的,今天能得了一句“尚可”,已经是太过意外了,她咧开嘴笑了起来,道:“今晚上我该高兴得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