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卸好了妆、净面、收拾好了衣物和乐器,第二场已经到了尾声,那是一出老生戏。
春茂社的人闲了下来,也不敢在戏台边上围观着,只在屋里头枯坐。
商雪袖便去看徐碧箫,他已经上了妆,商雪袖左右扫了一下,道:“你怎么挑这样儿一出戏?”
徐碧箫翻了个白眼儿,道:“你管我。”
商雪袖知道他这一番好意,可是不免担忧,便皱起眉头来,徐碧箫道:“这是个吉利戏,不妨事。倒是你,竟然藏了一出这么好的戏……你新编给我的不能比这个差。不说了,我上去了。”
第二场老生的水平也是不差的,只是楼上以女人居多,自然不爱看带着胡子的老生哼哼唧唧大段大段的唱,只觉得好生沉闷。
现在看到秋声社的徐碧箫上了台,她们不由得又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是个男伶人。”
“看不出来啊。”
听到太监报了一声《御碑亭》,有看过的嫔妃便轻声细语的描述起来,还有的轻轻嗔怪的道:“你这妮子都说完了我们看什么?”一时间也算莺声燕语、和乐融融。
台上却有些凄风苦雨,徐碧箫饰演的“孟月华”正在台上忐忑不安,唱出来的戏词儿都带了几分焦虑的腔调来,虽然不安,却不曾看过台上的小生那小生,就是同在亭内避雨的“柳生春”了。
二人俱是正襟危坐,各自相背。
这四更鼓响,两个角色是交替站起,各唱一段,安排的甚是巧妙,将孟月华着急归家、因途中大雨而不得不在亭内避雨,却担心身边的书生心怀不轨的担忧、畏惧唱的淋漓尽致!
而那小生则是行止坦荡,话也不曾搭过一句,唱的也俱是“立身要正、做人至诚”之类的唱词。
看到两人相安无事,天明后各自赶路散去,众嫔妃才松了口气。
可下一折便难免再度议论起来,皆因孟月华将避雨时的事和亲妹孟淑英提起,又在无意间被丈夫王有道知晓,王有道认定孟月华与那书生有奸情,最后竟然一封休书,将孟月华赶出了家门!
权妃瞪着大眼睛,看看台上,又看看旁边儿的嫔妃,也学的精乖了些,将满腹的话咽了回去。
与前面两折不同,最后一折却是极喜庆的。
第424章 面圣
这出戏中,柳生春和王有道的恩师恰是一人,那恩师端坐上位,抚着胡须道:“实不相瞒,柳贤契之卷,原本平庸,掷落三次,而复在桌案。 若无阴骘,焉得鬼神护佑。你我既为师生,何妨直言,以释我疑。”
柳生春思虑良久,这才道出当日避雨一事,又道:“为人正直是根本,岂因暗室可亏心?”
那边儿,饰演王有道的老生便勐然嗟叹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去,道:“老恩师啊,柳年兄,那妇人就是贱内。当日得知避雨一事,心中生疑,竟然将她休弃了!”
台上众人纷纷骂将过去,骂归骂,君子却要成人之美,便簇拥着王有道再度求娶孟月华。
三度赔情之后,竟是个喜庆的大团圆结局!
终归大家伙儿还是喜欢看这样的结局,嫔妃之中有松了一口气的,有抚着胸口轻笑的,有这时候才顾得上喝茶的,而连泽虞的耳畔,还回响着刚才那个青衣的唱词。
“休提起昔日事心中悲伤,
同罗帐共鸾衾胜似鸳鸯。
行路上起风雨原本寻常,
不曾想归家时人心难量。
结发情夫妻义你全然不讲,
只顾得暗生疑起下狠毒心肠。
身清白无缘由遭你诬枉,
得休书身好比在那杀人的修罗场!”
那青衣嗓子也是极好,乍一听听不出来竟然是个男伶……连泽虞还记得当年带着商雪袖出宫,看的就是这个徐碧箫的戏。
商雪袖说好,那就是好的吧。
他虽不懂,可听在耳里,也知道徐碧箫唱的如泣如诉,又夹杂着一股悲愤,当真是字字泣血一般!
于他而言,字字如刀!
他平静的脸上终于起了裂隙一般,就仿佛有丝丝的、遮掩在帝王容貌之后的痛楚溢了出来。
萧太后原本就时时的偷觑他的脸色,看到他嘴唇已经微微的发颤,心中一阵阵的心疼起来,将茶盏“当”的一声放在茶几上,开口道:“可见老天爷还是眷顾这些安守本分之人,这孟氏目不斜视,与那柳生不交一言,若非她端庄守礼,定然没有这样的好结果!”
她在众嫔妃的一片称是声中,又道:“有那种不安于室、连男女大防之都不放在心上的女子,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连泽虞恍若未闻,他听到了萧太后的每一句话,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是他反驳、或者干脆不容许人说这样的话,他可以为之辩驳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况且……当初生疑的人,也原本就是他自己。
他沉声道:“看赏。”
三份一模一样的赏赐被太监们赐了下去,楚建辞几个头也不敢抬的谢了恩,忽的听到头顶上的太监道:“皇上宣召燕春来和楚班主过去答话。”
燕春来忍不住向后头望了望,商雪袖道:“无妨,去吧。”
来赏赐的太监并不在意燕春来身后这个说年轻不年轻、说老又不老、穿着普通的女子,颜色是比燕春来还惹眼,可宫里每个女人也都是娇花儿一般,他只轻轻扫过一眼,便将视线集中到楚建辞和燕春来身上,拂尘一摆道:“楚班主,燕春来,跟咱家来吧。”
那太监走在前面,燕春来慌得都顺拐了,低声的道:“班主,班主,我害怕啊!”
楚建辞哪会想到竟然能面圣,也强做镇定道:“有我呢。”
然而待到上了楼,他的腿也不由得软了一半儿,还没等太监说话,已经和燕春来跪了下来,连声音都打着颤道:“叩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连泽虞还没怎样,萧太后听着这不伦不类的话,先皱了眉头,她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要见这个女伶。
原本皇帝是只宣召了燕春来一人,萧太后生怕不妥,又交待道:“这戏班子确实有些巧思,让那班主一并过来吧!”
这才有了楚建辞面圣的机会。
楚建辞和燕春来刚才上了楼,就觉得满室生春,暖意融融,在群芳环绕之中端坐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他们哪敢窥视龙颜!因此头也不敢抬,只跪伏于地,也不知道皇上要问什么话。
他们穿的厚,这屋子里暖,只一会儿,楚建辞鼻尖就沁出汗来,就听头上一个清冷的声音道:“这出戏,是谁编制的?”
燕春来只觉得手和脚都没地方放,慌里慌张的道:“是……是班子里的教习……”
萧太后的眉心便又是一抖,来公公躬了身子,和颜悦色的道:“回话时要说‘回皇上’。”
楚建辞便接了口:“皇上恕罪,小民头一次有这样的福份能蒙皇上召见,喜的失了礼数。”说完便咚咚的又叩起头来。
连泽虞摆了摆手,沉默了良久,才道:“那教习,是什么样的人?”
这一刻,楚建辞就连自己都没发现,他撑在地上的手蜷了蜷,或许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回道“那教习也来了”,可话到嘴边儿,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打了转儿吞了回去。
他只是道:“回皇上,那教习还是班子里唱老生的,小民这班子小,一个人担着好几份活计,所以老生还偶尔帮着编几出小戏。”
连泽虞恍若未闻,他并不知道自己想问些什么出来。
他只是觉得,那场《天女散花》,在这个叫燕春来的女伶数个瞬间里,仿佛能看到商雪袖的影子,他想了想,道:“抬起头来。”
楚建辞便抬起了头,一抬头,便看到眼前的年青帝王一双寒冰也似的眼睛,那眼睛原本是看着燕春来的。
他心中大骇,急忙低下了头。
来公公心中有些怪这班主不晓事,皇上要他抬头干嘛?难道是为了看他那张糙脸?他看着无知无觉只跪下低头的燕春来,不得不又上前一步,缓声道:“燕春来姑娘,抬起头来。”
这一句话刚说出口,来公公便感觉到来自身后四面八方不悦的目光刺向了他,他心中暗叫倒霉,今天算是得罪了这拨娘娘了。
燕春来浑身一抖,“啊”了一声,这才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来。
第425章 苦心之糖
萧太后等嫔妃自然也是关注这女伶的容貌的,此时倒都是安了心,轻唿了一口气。
连泽虞看着这张紧张到发白的脸,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儿,顶多只能算是清秀而已,比不得那样倾国倾城的容貌;更不要说这个小女伶举止失措、胆小如鼠……阿袖,那是敢进西都犯险唱戏的人。
他怎么可以在这小女伶身上来寻找早已逝去的影子?
这一瞬间,连泽虞完全没有了打听的**。
他挥了挥手,来公公便道:“退下吧。”
连泽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站住。”
楚建辞刚和燕春来站起来,听到皇上的声音“扑通”一声便又跪在了地上。
“那教习……是姓萧么?”
萧太后眉心顿时一跳。
燕春来茫然的摇摇头,楚建辞则道:“回皇上,不姓萧。”
连泽虞垂了眼帘,不再看他们,来公公这才又道:“跟着咱家领赏去吧。”
楚建辞带着燕春来慌里慌张的又叩了头谢恩而去,而连泽虞已经起了身,正对上萧太后若有所思的目光。
他知道眼前这些人都在打什么主意,他突然觉得那么厌倦,又觉得可笑。
一个小小的戏班子,就让她们如临大敌,他皱眉沉声道:“朕不会再纳伶人进宫,好好收起你们的心思,别难为这些戏班子。”说罢甩了袖子径直下楼而去。
因他脸上的不悦之色太过明显,说话也带了股子寒意,众嫔妃面面相觑,又望向了萧太后。
萧太后叹了口气,道:“皇上是金口玉言,你们还担心什么?与其瞎打听,或者在底下搞什么小把戏,还不如做好嫔妃的本份,伺候好皇上。”
她这话一出,在场的嫔妃,甚至皇后,脸色都灰暗了几分。
权妃更是一脸要哭出来的模样。
本份……可就连这个本份,都没有做的机会。
好好的一个寿诞,萧太后原也是想让皇上高兴高兴,这才终于开了口,叫几个戏班子进宫热闹热闹,却没想到,皇上仍是八风不动的一张脸孔。
这个万寿节的夜晚,当萧太后知道皇上仍是独宿醴泉宫的时候,就再也坐不住了,虽然宫门已经落了锁,仍喊人抬了软轿。
连泽虞正在批阅折子,听到通禀,有些愕然,急忙将萧太后迎了进来,道:“这么晚了,母后怎么过来了?就是有事,喊儿子过去也是一样的。”
萧太后一手扶着玉帘,看着笑容温煦的皇帝,拿了帕子按在眼角上,道:“皇上,这么久了,难道你要哀家给你跪下么?”
连泽虞轻笑了一声,可这轻笑声,在萧太后的耳里,也带着三分假意,仿佛那是他本不想笑,却一定要逼迫自己轻松而笑的声音。
连泽虞扶着太后坐下,道:“母后这是怎么了?”
萧太后心中益发难过,简直想悲号出声。
她抓着连泽虞的手,哀切的道:“虞儿,你才不到三十岁……若是宫里头的嫔妃都不合心意,哀家再采选一批……”她的语气又迫切起来,道:“就算是皇上真的喜欢女伶……”
连泽虞顿了一下,忽的冷声道:“你出去。”
站在萧太后身侧的玉帘一个哆嗦,急忙快步走出了门,连泽虞这才道:“母后莫要逼我。”
“哀家逼你?”萧太后眼泪真的流了下来:“哀家逼你?商雪袖的事,哀家认了,是哀家没做到答应你的事……可业已如此,你让为娘赔命吗?”
连泽虞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已经颤抖了起来。
“朕又不曾说过什么。”他看着眼前白发比一年前更多的萧太后,那是他的亲娘。
他道:“母后,现在这样就很好,朕觉得很好。”
“好什么?”萧太后红了眼眶吼道:“宫里养了一群活寡妇!她们的夫主,铁了心的要过的和苦行僧一般!”
连泽虞目光渐冷,将袖子从萧太后手中抽出,低着头对着萧太后的双目,嘴角微勾,露出了讽刺的笑意,道:“母后,她们苦,所以你让儿子去当她们的糖。”
他抬了头,看向门外,那夜色漆黑如墨,今晚是乌云遮月,甚至连点儿星光都没有。
他轻轻的道:“可糖心里的苦,母后不管。”
萧太后听了这话,怔在那里,她是这样的娘亲么?要拿儿子去抚慰宫中的女子?
不,萧太后摇头,皇帝是歪曲了她的心思……她只是觉得她的儿子不应为了一个早就死的渣子都没了的人如此自苦,她的儿子,才三十不到的年岁,怎么可以就这样过一辈子!
她悲伤到了极点,又不解到了极点,又愤愤不平到了极点,她拽着连泽虞道:“虞儿,说到底,那戏……那女人的命运,难道不是皇上定下来的?和宫里的嫔妃有什么关系?皇上这样做难道不是迁怒?”
连泽虞不愿意争辩,道:“朕何必迁怒于她们。”
只是如今,他心里也有了过不去的坎儿。
这样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萧太后道:“好,就算旁的不管,可皇后呢?今天是万寿节!”
连泽虞道:“若这是母后所求,朕现在就过去。”
“这是哀家所求?”
萧太后气的浑身发抖:“哀家求得是帝后和睦,不是求皇上每次去坤宁宫与皇后分房而居!你当哀家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