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做学徒,便是挨打挨出来的。
而后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一日不敢辍。
生活之中,如商雪袖这般很多东西不能入口的更是不知凡几。
但凡是个角儿的,谁要跟他说“伶人容易轻省”,他能翻脸!
“世人瞧不起伶人,可伶人,还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呢!”终于有人发了话。
“所以,我要请各位同行,勠力同心,创办这样一个学戏之所!教授七行七科,学艺至少七年才能有所成,学成之后,或挂班,或个人挑班,再不限制。”
“这样做,还有个好处。各位班主自然有些家底,可伶人呢,一旦不能唱戏,很多人生活便难以为继。”
商雪袖指着自己,接着道:“如我,倒仓了以后勉强改了老生,若真的有本事可嗓子却着实什么都唱不了的那些人,着实可惜,这样儿的先生,是可以聘过来做教习的。”
她这话,说的是不错的,大家也同意,可是听到她说“勉强改了老生”,都不由得哭笑不得:你商雪袖的老生名头都已经要和余老爷子齐名了,这还叫勉强?
一点儿都不勉强好不好!
徐碧箫自是力挺商雪袖的,道:“好是好,但是这花销,恐怕不小。”
谁不知道这法子好呢?不用自己带徒弟出来,过程且不问,想想也知道,真的有这样的戏班子,教出来的伶人不会差!
商雪袖笑道:“这肯定要以行会的名义,行会要出钱。”
她道:“但是,这钱,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多。”
她掰着手指头:“一,要场地,二,要聘人。”
徐碧箫忍不住道:“别的呢?学徒的吃喝用度……”
商雪袖道:“学徒的吃喝用度为什么要我们出?来学本事,自然要交钱!像最近这些想送孩子来学戏的百姓,他们又不是想卖孩子的,凭什么在我们这白吃白住、还学本事?”
她极有自信的笑了一下:“非但不能白吃白住白学,而且戏这一行也不是人人都来学得的,老天爷没赏这碗饭吃的人,凭什么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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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个班子要离京之前,三月份桃花正好的时候,梨园又出了一件大事。
“广音科班”在上京设立,不明所以的人还寻思这是个什么地儿,经打听后才明白,这是个专门教戏的地方。
设立之日,全上京的戏园子停业三天,披红挂彩,鞭炮震天。
其中以荣升戏楼最为热闹。
“广音科班”的第一期并未在民间招收任何学徒,而是各个戏班中还在带的学徒并着一些个教习留在了上京,这自然是戏班子班主点过头的。
这些学徒还要再重新考校天份、划分行当,短时间竟也有十数位教习和几十个弟子了。
荣升戏楼的楼上楼下坐满了人,大大小小的数十个孩子向教习们行拜师礼,又有管头儿——人手实在不足,他便做了广音科班的管事儿,宣读了科班的规矩,诸如尊敬师长、不许外宿、不许饮酒嗜烟、不许赌嫖等,极为详尽。
又由挂名做了广音科班班主、实则并不负责庶务的余梦余说了课业。
仔细听来,才知道除了七行七科各自要学的课业,竟还专门请了先生教认字写字、诗词音律等!
这些课业全由商雪袖一人规划,她原本就是萧迁教出来了,众人自然信服。
广音科班此时成立,只是借着太多班子还在上京的良机,先行把名头立起来。
实则里面的架构、安排还有诸多极为繁杂的大小事务、负责之人,商雪袖都要拟出一个章程来。
连续几个晚上,她都把木鱼儿当成一个小大人儿,因他在私塾时间不断了,所以问他私塾的规矩以及设立学堂还应考虑哪些事儿。
木鱼儿自己肚子里的货十分有限,不免叫了几个平日交往极好的小伙伴一起出主意,倒也兴致勃勃。
因为这些事务未了,春茂社也要因为商雪袖而暂时羁留上京。
第431章 另一种盛放
商雪袖在楼上的一侧看着这一场梨园的大盛事。
她能力有限,本领有限,可人生短暂,总要有些作为。
这便是她以后为之努力的方向。
一刹那,她想起那个养了四个金姓花旦的金老板最终的转变,想到连城宫里,锦带花丛中,那个她已经忘记封号和面容的女孩儿提及家中伶人班子的轻蔑,想到臧大小姐和自己谈话时一丝轻贱之意都没有的澄澈目光,还有,六爷曾经给她最后的赞许与尊重……
她目光平静,嘴角微扬。
她皎洁如玉、依旧容颜丰盛的脸孔稍稍侧着,头发高高束起,除了一根碧绿的发簪,还难得的簪了宫花,元宝般的耳朵上只简单缀了两点银饰梅花,碎发抿在耳后,便露出雪一般的玉颈。
交领的淡紫色的春衫在胸口处打了一个轻巧的结儿,虽是夹了薄棉,收腰的地方仍是不盈一握一般,春衫不到膝盖处开了襟儿,从里面泻下如同月华一般的长裙来。
她的胸背直挺,双手交握,搭在小腹处,这样的站姿,在这并不阴暗的地方,却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清冷寂寞的意韵来,便如同花开尽处,明月临昼。
“商会长。”
一瞬间,商雪袖周身的气息便不见了,她回过头,温和而感激的道:“云老板,当真是要谢谢你。”
说话的是正是上京这所荣升戏楼的老板,姓云。
听到这话,他摇摇头,从袖子中递出一封信,道:“这封信,我寻思着,应该不是给在下的。”
只瞥了一眼,那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商雪袖的双手抖了起来。
她快速的抽出了信纸展开来。
明知道这是她一直祈祷、期盼的结果,可是她仍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只不停的道:“太好了……”
“见信如面。
我与观音赁屋居于西塞,勿念。
去年冬月,苏城荣升信至。
彼时陡起‘老天爷它还我珠归掌上’之感。
行装已备,复又放起。
人生有牵挂,亦有顾虑万千。
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
无需纠结一面之晤。
另,荣升分馆六处,除松江口岸新设处尚未盈利,其余尽皆运营良好,尽可驱使。”
云老板躬着身子道:“信虽寄到在下这里,只是巧的是昔年在下曾有幸看过商老板只演过一次的那出戏,这信里提的戏词儿,正是那出戏里的。”
这句只演过一次的戏中的戏词,便是“老天爷它还我珠归掌上”。
因有此信,所以,春茂社得以一入京,便能驻唱荣升戏楼,所以无论是行会还是科班,荣升的这位云老板从来都是先旁人而应,甚至开创广音科班暂时寻不到合适的地址,云老板也果断援手,也可以选在荣升戏楼。
商雪袖珍而重之的将那信折好放进信封中,又仔细收好。
她只觉得这初春夜里的微暖长风,自西塞而来,亦或曾萦绕于六爷与观音娘子的身侧,而今到得上京。
到了她的身边。
秋声社早先定好了要再度南下,南下之前终于在鸿雁戏楼贴了双青衣的大戏《锁麟囊》。
可徐碧箫却是一直有些低落,只是他的这股低落却不是燕春来能理解的,一时间他竟然有些嫉妒这个没心没肺的又可以留在上京的女伶。
这出戏只挂过一次,而商雪袖也只在公演那天来了一次,排戏从头到尾她都不曾出现。
在她看来,本子已经有了,若是还得她在旁边儿指导着排,别说燕春来不合格,徐碧箫也可以不用混了。
徐碧箫纵然知道商雪袖自己也有自己的戏要排她现在名声已经隐隐在小玉楼和活猴儿李之上,就算是和余老爷子同时挂牌,也未可知谁胜谁负!
可他心里仍是别别扭扭的。
因为这股子别扭劲儿,他反而将戏里边儿这位有钱人家的大家闺秀演的极真实,又是矫情又是挑剔,便是后面落难了,仍是端着架子。
而燕春来虽然排戏是和徐碧箫一起排,可回了春茂社,却没少在商雪袖那里吃小灶儿,这一场,竟然演了个平分秋色!比之前又红了几分!
看着题给燕春来的赠诗、匾额,一抬抬的往春茂社里送,商雪袖感慨道:“后生可畏啊,你可要小心了。”
徐碧箫竟然反常的没有跳起脚来,有些闷闷的道:“你才要小心。”
“什么?”商雪袖没听清楚,问道。
“你……不担心吗?”徐碧箫道。
文大人已经警告过他多次,让他尽快离开上京,不要再和商雪袖往来。
文又卿不是说笑的。
徐碧箫知道他是太子太师,原先那封联名折子的事,便是他叫他不要多问他知道熹贵妃是哪个。
商雪袖……遮不住了。
她如同明珠一颗,越是光华耀目,距离皇上知道她还在世上就越是不远了。
他还记得文又卿的话:“我不知道商雪袖怎样在冷宫那场大火中得以活命,又是怎样搭着春茂社的班子重回上京。可她眼下名动上京,组行会,建科班,余副主事不知前情,已经再度递折要将副主事之位交给商雪袖。你觉得,再过多久,她的名字能传到皇上耳中?”
徐碧箫想,商雪袖大概不会知道,当他和燕春来演这出《锁麟囊》,唱到“换珠衫依旧是富贵容样”的时候,差点落下泪来。
便是富贵到了极点又怎样?
他不愿意商雪袖重回到连城宫中!
商雪袖看着他,道:“你唱‘换珠衫’那一句的时候,代入了我的想法吧?”
“你怎么知道的。”徐碧箫闷闷的道,他已经不奇怪戏里边儿的事总能被商雪袖听出来、看出来了。
商雪袖看着荣升戏楼后面正忙前忙后指挥着人抗木料的管事,道:“我第一次登台,不是在苏城。在海安,春茂社的老生卢师父临演的时候烫了脚,不能登台,打炮戏又不能换戏那是一出《南北和》,我救了场,演的杨四郎。”
徐碧箫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起旁的事情,又听她道:“我坐在妆镜前,原本上了妆,拿了杨四郎的箭衣上了身,”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哭了。”
第432章 君之名
“我想,我这一生,恐怕只有那一次,戏服重新上身的那一次,才会让我有喜极而泣之感了。”商雪袖道。
徐碧箫顿时有些悲喜交加起来。
他嗫嚅良久,道:“我……”
“所以,”商雪袖笑道:“下次演这出戏,这里一定要唱出喜极而泣,百感交集的滋味儿来。”
徐碧箫点点头,又有些恼怒起来:“你总是拿我当小孩子一样教。”
商雪袖便转过头看着他,一双眸子极为柔和,尽是体贴与关照,或许还有那么一些些喜爱。
但徐碧箫知道,她有时候看燕春来、看那个叫商慕鱼的孩子,也是这样的神色。
商雪袖道:“不然呢?”
不然怎样,徐碧箫并不知道,他早已不是一个少年,可却添了仿佛只有少年才拥有的那种春愁。
和徐碧箫的那一番交谈后,商雪袖自是有了些自觉,现在上京中几乎无人不知“商雪袖”之名,便是拂尘文会,规模都比原先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左思右想,那股子想要赌一把的劲头儿又上来了,拿了戏本子去找徐碧箫。
徐碧箫看完了差点把本子扔了。
“这戏……”
“没什么不妥啊。”商雪袖故意道。
“你……”徐碧箫叹了口气道:“你别跟我装了。整出《碧云宫》和你的遭遇只差个换太子了,剩下就连火烧冷宫都一样……现在演,合适吗?你不是情等着人家来找你呢吗?”
“不然呢?”商雪袖从徐碧箫手里拿回了本子,道:“我既然挂了牌,开了口唱戏,就早有准备。”
“你准备什么啦?”徐碧箫有些急起来,道:“你不过就是仗着……仗着当年入宫,没拿‘商雪袖’这个名字而已!”
“所以我才庆幸。”商雪袖道。
她突然有些歉疚起来,道:“我是有私心的。难道我不怕么……所以才那么急的闯出名声,所以才要促成行会成立……我想,哪怕真的有什么事,行会里有人在这上京敢喊上一声,我便也不会那么怕……”
徐碧箫鼻子一酸道:“你既然怕,干嘛出宫以后不老老实实找个地方藏起来过日子呢?”
他到底还是答应了演这出戏。
徐碧箫警告了秋声社所有的人,包括花平在内,一个字的口风都不许跟文又卿以及砚霜社的人透露。
他带着秋声社在文又卿的监督下离了上京,转头便自己个儿折了回去,神不知鬼不觉的住在荣升里面儿。
这是一出大戏,且不说角色之多,春茂社一个班子就吃不下来,光是时长,就起码要两三天。
自从霍都那场《郦姬祸》之后,倒再也没有班子敢贴这么大的连台本戏了。
仿佛知道总归有那么一天,商雪袖再度平静了下来。
她想起徐碧箫问的那句她没有回答的话。
她也不需要回答。
为什么是她藏起来过日子呢?她没有罪,也没有错……她有一身技艺,便不会甘心这样平庸的过下去。
在她平静的心绪之下,隐藏着她再也无法按捺的巨浪,她受不了,也等不了。
她不能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来了上京,做了这许多的事情,最后空手而去。
难道要等到下一年、再下一年?
她没有办法再等下去,她要问为什么,也要问他知道么……他若不知道,她便告诉他,要告诉他……他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