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艳伶——虫不老
时间:2018-05-26 20:16:49

  他又不敢拿商雪袖做例子,更不想说出徐碧箫来,便咬了咬牙道:“可伶人中也不乏有操守的,就拿余梦余来说,敢将家里的班子叫‘镜鉴班’,可见是个人品忠直的,便是文人当中也有些个薄名。自打设了行会,剔除了些污名的伶人、戏班、戏楼,风气倒是好多了。”说完了还不忘拍马道:“自然这也是因为圣上治下清明,梨园风气便也有清新气象。”
  说完了,他自身也有些鄙视自己,文大学士,为了个欣赏的伶人,也要奉承圣上,可他转而想,又觉得也没什么错,徐碧箫个性耿直乖张,是个真君子,当真值得交。
  他这走神,就见皇上已经向那戏楼走去,便急忙跟在后面。
  此时行将开锣,人已经进的差不多了,门口的小厮只觉得快要迟到的这两位客人贵气无比,简直都不敢抬头看,便匆匆请了他们进去。
  连泽虞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戏台上灯火通明。灯火通明之下,是个明黄色的身影儿。
  他怎样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那样浓的妆容,还挂着胡子……而那声音低沉而幽远,带着沧桑和磨砺之感……
  那是他的阿袖么?
 
 
第435章 戏如人生
  文又卿已经悄悄的退了一桌之远。
  圣上落泪了!
  可却让他在这雅间里如同在火上烤!
  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文又卿想看,又不敢看,他偷偷抬了头,可是却被这观戏的围栏挡了一大半儿,几乎看不见人!
  他不得不悄悄又往前蹭了蹭,这才看到徐碧箫正在台上,一身船娘打扮,水青色的衣裙,装饰和《吴宫恨》里的西施有些相似,只是手中却是一手执船桨,另一首拿着荷花苞。
  在乐队师父奏出过门儿之后,徐碧箫才有些羞恼的开了口:
  “这位客人欺奴甚,
  枉自湖中称名流!
  一杆打翻落湖底,
  浑身淋淋、头戴荷叶,
  看你是羞也不羞!”
  因他原本一直演些苦情戏,难得见今晚这样的小女儿态。那副原本以哀怨忧伤动人的嗓子,此刻也流出了丝丝缕缕的娇嗔,当真是文又卿都不曾见过、听过!
  台上的宋王便将折扇展开,眼神儿斜瞥着这摇浆的女子,轻轻摇动着唱到:
  “莫要闹来莫要羞,
  人为少年当风流。
  你看这叶底鸳鸯交颈眠,
  便如同人儿一双水行舟。
  再看那鱼儿戏荷东西游……”
  唱到这里,那宋王极其潇洒的拂了衣袖,却是将那衣袖甩在了徐碧箫的腰身上,徐碧箫便含嗔带怒的瞪了一眼,往船艄轻移了一步,宋王却也跟过来一步,接着道:“
  你乃采荷女,
  我是送鱼郎,
  当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文又卿看着二人这场戏,心中自是喟叹不已!
  难怪徐碧箫对商雪袖推崇备至、维护备至!
  余梦余对商雪袖的评价在这几个名角儿身后头的文会里流传,他并不以为然。
  可如今看来,余梦余这番话,可完全不是提携商雪袖的面子情!这商雪袖,除了生、旦两行俱都是技艺精湛、炉火纯青之外,更有的是一身傲骨。
  所以才有梨园行会之规,才有广音科班的学徒们这样的精神,才有百姓谈论间不知不觉的口气上的转变。
  当真是“梨园清风,以期永年”么?
  连泽虞只是看着。
  直到现在,他也无法将那个台上一举一动有些肖似男子、已经全然听不出柔婉旖旎音色的宋王,和商雪袖联系在一起。
  他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
  她此刻,难道不应该是扮演那个采荷女,容颜丰盛、扮相华丽,身姿婉转多情,如同名花盛放一般开在这流光溢彩的舞台上么?
  戏台上,徐碧箫的采荷女已经进了宫,正与宋王相扶而凝视,可他眉心微蹙,眼中已竟带了隐忧与决绝之情。
  “李氏女在西湖十八年整,
  每日里撑游船采荷撷蓬。
  好年华虽贫寒却无忧虑,
  风雨中,遇郎君,
  啼笑间我与你爱意萌定。
  自幼儿父母亡奴实薄命,
  此一去入深宫此身有凭。
  望郎君念在奴一片真心,
  望郎君怜惜奴如同飘萍。
  望郎君念及奴远离乡井,
  望郎君怜惜奴,
  山一途,水一途,再难望归程。
  此一去,惟愿得与郎君欢好终生,
  方不负西湖上交颈盟双星。”
  文又卿悄悄的退了出去,他将雅间的门掩好,因为还未散场,走廊里几无人声。
  他不敢窥伺圣心。
  他有些懊悔为什么今日陪着皇上来观戏……日后皇上想起来,心中难免不悦。
  文又卿在外面枯站了一会儿,便听见人声鼎沸起来,看样子是今个儿晚上的戏暂告一段落,咬着牙进去道:“皇上,趁着还未散场,应该回宫了。”
  连泽虞沉静的点了点头,回了身,正待开门而去,却又转头望向那空旷的戏台。
  那青衣所唱,就如同当年在大漠之中,毫不犹疑、点头轻许的商雪袖,曾抛却拥有的一切,甚至名字,将自身的全部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文又卿道:“皇上,明日,不然……”
  连泽虞并未说话。
  文又卿只得又道:“明个儿和后个儿的,臣也已经定了这间雅间。”
  话音落下,这才看到连泽虞迈步而出,向着夜色中走去。
  文又卿实在不愿意做这样的苦差,梨园行会的会长商雪袖,就是薨了的熹贵妃这样的天家秘闻,他知道也就算了,可如今还在这儿看皇上的心头好在这唱戏,还已经是第二场了,当真是如坐针毡!
  相比起来,他身为大学士、太子太师陪同皇上私自出宫看戏会被御史攻讦这点儿小担忧,简直都不算什么了!
  他现如今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心里暗暗祈祷这第二场戏皇上不要突然注意上徐碧箫。
  连泽虞的确没注意徐碧箫,他只是在发呆。
  第二晚的戏,并没有太多宋王的戏份。
  徐碧箫饰演的李妃,先是失宠于宋王,后是产子被刘妃以金丝狸猫剥去皮尾来冒充,以致被宋王厌恶;燕春来饰演的寇珠冒死将婴儿送入德王府上,而后被活活打死!
  这一场极为精彩!
  余梦余饰演的陈琳心中同情李妃和寇珠,却要佯装不知,亲自用刑。
  挥着棍棒打向寇珠时那股子苍凉而纠结的劲头儿,当真被余梦余演出了十成十来!
  而燕春来到底年轻,底子好,受刑时的身段在台上又是旋子又是跟头,时而翻身而起,时而跌坐地上,加之商雪袖教了她那么久用气的功夫,声音极亮,一些儿也不因为身段频繁就显得气力不济!
  连泽虞一直看似平静的面容忽的有了裂隙,今晚的最后一折《火烧碧云宫》,已经开始了。
  他盯着台上,手倏地握紧,青筋直迸。
  前方的戏台上,鼓声愈发的急迫!
  数个龙套手执着火旗,仿佛一排排带着热浪的滔天巨焰。
  一般来说,这样的戏,原本全靠伶人自己个儿演出来,不上道具的。
  可这人举火旗,却是有意为之,因为这火,原本就是因人而起!
  连泽虞看着台上的那个“李妃”,在急急风的鼓点儿中跑着圆场,身段仓皇,两方袖子挥舞的如同雪片一般,仿佛正在拍打和躲避即将要烧过来的火,可慢慢的脚步踉跄,每走几步,便要跌坐而倒。
  可那伶人口中,却是凄凄惨惨的念着。
  一声声,一句句。
  “宋郎,宋郎。”
 
 
第436章 春风至
  连泽虞的手不知不觉的揪着胸口的衣襟,一直到散了场都没有松开过。
  是了,这是她创制的戏……以前没有这样的戏,也没有人这样演过。
  她是何等的聪明,想必也是觉得,到了这般时候,她的盛名,也已经传入到他的耳中了吧。
  她曾说过,定然也会给他写一出戏,还说世间无人能演出“她的阿虞”的风姿。
  而今,她在台上,饰演着他这个帝王……这出新戏,原本便是给他看的……
  文又卿自然是又站在外面吹冷风,直到旁边儿的雅间陆续起了打赏封红的声音,才胆敢进去请圣上离开。
  这当儿他也顾不得错失最精彩一幕的遗憾,只是盼着再熬一个晚上,这场戏就有个尽头了。
  第二个晚上的戏太过凄惨,让人心有戚戚,可到了第三个晚上,竟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宋王无子,因此过继了德王之子,却正是当年被寇珠冒死送出去的那个孩子。
  这孩子立为太子之后,寻到了生母李妃,宋王将她封为皇后,天家团聚,陈琳、寇玉都得了重赏,缺德带冒烟儿的刘妃和郭槐则是千刀万剐没有好下场。
  看戏的人最喜欢这样儿的大结局,重又情绪高涨起来,待等“庆升平”的曲子奏响,叫好儿声、掌声混成了一片,一波比一波响亮!
  这一场,光是打赏就叫了半个时辰,而前后伶人返场辞谢更是谢满了十次。
  商雪袖回到后台,先是跟这几位帮忙配戏的大角儿们道了声辛苦,道:“今晚上实在晚了,明天中午我在华筵楼请大家,到时候务必赏脸。”
  响九霄边拆了头上的黑纱边笑着道:“那我可得多吃点儿,回头我出门儿指不定有人指着刘妃骂我呢!”
  商雪袖斜眸道:“怕甚么,骂我这个宋王的也不少哩!”
  众人都笑将起来,商雪袖这才拱了拱手,回女伶们换戏服的房间将盔头、龙袍、玉带都脱了下来,仔细挂好,水盆里的水还是温热的,想也知道是燕春来打过来的,她便细细的洁面,反复几次,才觉得终于清爽了。
  待到她换好了衣裙出来的时候,徐碧箫正在她门口打转转儿。
  商雪袖道:“你倒是快,可洗干净了吗?”
  徐碧箫想要讽刺几句,又觉得喉头微哽,低着头道:“那可不,你可知道余老爷子之前递了折子,又提曲部主事的事儿吗?”
  商雪袖不知道徐碧箫怎么又闹起了别扭,便摇头道:“不知道。”
  徐碧箫道:“礼部那边有人来,说要见商主事,我寻思难道是余老爷子的折子被礼部批复下来了?”
  商雪袖便整理了一下头发,极熟练的挽了发髻,拿了簪子簪好,道:“既然来了人,就还是有事儿,那我过去一趟,人在哪儿呢?”
  “就在荣升会客的地方。”
  商雪袖便笑道:“那我去了,不过……你是不是应该去找找文大人?”
  “要你管?”徐碧箫扭过了头。
  商雪袖摇头笑了一下,这才走了。
  徐碧箫转过去的脸这才转了回来,却是红了眼眶。
  他狠狠的擦了一把子眼泪,道:“妈的,如果不是她自愿的,我一定带了全梨园的伶人去连城宫前面儿唱大戏,把她要出来!”
  时已深夜,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隐隐花香,几乎让商雪袖以为身在南方。
  她第一次来上京,却是开了春就离京南下,未及体味上京的春景。
  第二次,则直入连城宫的长春园,那里倒有两个年头的春色可看只是,那里也是一派江南韵味。
  这次重返这里,因为事情太多,心思缭乱,更加无暇欣赏北方的春天。
  只知道,风很大,很大。
  商雪袖轻轻将发丝向耳边别了一下,在这微暖的夜风里,很快便又吹散,她走到门前,刚整理了一下衣裙,就听里面有声音道:“哪个慕,哪个虞?”
  她的心腾的就空了。
  一个还有些稚嫩的声音道:“羡慕的‘慕’,鲤鱼的‘鱼’。”
  她推开了门,一阵风就从她身后涌进了这间屋子,鼓动着她的发丝、她的衣袖、她裙摆向里拂去。
  这一瞬间,仿佛她的人似乎都被吹拂了过去一般。
  可她合上门的瞬间,连泽虞才发现,她仍在门口,并没有向他迈动一步。
  她只是朝着他身边的孩子招了招手,那孩子便乖乖的走了过去。
  她弯下腰来,低声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就点点头,出了门,又轻手轻脚的将门掩好。
  她这才复又直起了背。
  屋内昏暗,幸而还有一扇窗开着,便有月光就着夜风柔柔的浸润到屋中。
  连泽虞只是痴痴的看着这失而复得的人影那戏台之上,那么的不真实,而今,她就在眼前,活生生的。
  今晚上的戏,并不是文又卿陪他来的,而是小来子。
  那个心思蠢笨的奴才呵,喜滋滋的道:“大团圆啊,皇上,这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呢……”
  仿佛这样演了,嬉妃娘娘便也会如同戏台上的李妃一般,满心欢喜的重回连城宫中。
  可他却知道,越是如此,他的阿袖,极有可能,不愿意再回到他的身边了。
  她在用这场戏告诉他,这是戏,这只是戏。
  可这不重要,只要她还活在这个世上,他眼睛已经酸涩起来,这不重要……是戏的结局,亦或者……是什么的结局……不重要。
  他只是看着眼前的人。
  她远远的站着,那副模样,似乎与他记忆深处中霍都那一晚半路相待的模样重叠着,略显的宽松的交领衣衫下,就算是不束腰,也能感到里面的身躯是消瘦的,她下面穿着练功的裤子,裤脚扎了起来,重又变成了当年的商班主。
  他想说什么,却无法启齿。
  说什么,问什么呢?
  每一句他想说的、他想问的,到了如今,都如此的苍白而无力。
  可在这难言的沉默中,他等不到商雪袖走近他的身边儿,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阿袖。”
  他一步步的走了过去。
  大结局 落花流水春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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