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板并没有想到九龄秀这么敏锐,此时此刻他倒真的有些想帮她了,但却没那个本事,想了想,还是斟酌着道:“六爷不是你想的那样。九龄秀,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唱戏,就去找他吧,整个霍都,如果说有人能把你从李都守手里弄出来,也只能是他了……福子,你送九龄秀到萧园门口,帮忙叫门,听到有人出来,就回来……别露面。”
大雨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九龄秀跟着福子七拐八拐,不记得来时的路,也不知道要去到哪里,两个人沉默着走着,脚步踩在水里的声音衬得这夜里的街道安静的可怕。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九龄秀才远远看见前面模模糊糊的一道好长好长的白墙,上方黑沉沉摇曳着不知什么树的影子,一片片,没个尽头。
旁边的福子开口道:“姑娘,这就是萧园了。看前面还有灯亮,应该是有人守门,既然这样,我就不过去了,我们爷的意思你也知道。”
九龄秀点点头,垂着头深深施了一礼。
福子急忙摆手。
“多谢,也请替我拜谢陈老板,不管成与不成,他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说完,九龄秀看着那灯亮,毅然快步走去。
“那灯亮,多么像小时候那艘戏船上的灯亮啊。”九龄秀这么想着,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
八岁的商秀儿一脚踩空落到河里,被人救到那艘船上,那是个跑码头的小戏船,从那时开始,她就跟着这小戏班子跑了,那位须发皆白的长者是戏班的班头,大家都叫他胡爹。
胡爹教她开嗓,教她身段,教她识字,教她演小春草,演小放牛,但却不让她管他叫师父。
她就这样跟戏结了缘。
戏台多好啊,台上的喜怒哀乐,台下的欢呼喝彩,台后的浓墨重彩,一声声一笔笔在她的心里越刻越深,终于留下了她觉得一辈子都不可能磨去的热爱。
那时候啊,胡爹总是摸着她的头,不无遗憾的说:“可惜了我秀儿这块材料了,天生是唱戏的,找不到个名师,不然能红啊。”
她那时候说什么来着,她说自己能红的,果然,才过了一年,她算是在那一片有了点小名气了。胡爹想了又想,还是花钱给她做了旗子,“九龄秀”三个字挂起来那天,她是有多么高兴呐?再演戏的时候,她就能听到有的人议论了,这是九龄秀啊,唱得好啊!
她跟胡爹说:“胡爹啊,我红了啊!”
胡爹就笑了:“你那叫什么红啊,真的红啊,那景况……”他的眼里就露出又怀念又向往的神色来。
天地间雾雨漫漫,噼里啪啦的雨声中透出吓人的静。商秀儿深一脚浅一脚的扶着白墙,墙头上黑瓦的水滴不停的滴进领口,钻心的冷,反而连一个寒战都打不出来。
再后来呢?商秀儿回忆着。
再后来胡爹就病了,他平时待大家好,所以大家伙儿都太难过了,围在胡爹的床头,哭着听胡爹交待着,分了东西。
大家离开了,胡爹把她留下,道:“秀儿啊,我们船上,没有人能张罗挑班的。旗子你收好,我走以后啊,你沿着水路往南边儿走,看到合适的,就挂班儿吧,记住啊,签的契上可得看好了,别签死契……”
她那时抽抽涕涕的哭,胡爹却连抬起手摸她的头都做不到了,只语重心长的说道:“秀儿啊,你长大以后,去找找你爹妈吧。咱俩不是演过《起解》吗?苏三怨她爹娘心狠,那句怎么唱来着?”
她就低低的唱给胡爹听:“可恨爹娘心太狠,大不该将亲女卖与了娼门。”胡爹气息奄奄的道:“崇公道就劝哪,那时候没活路啊,别恨啦……听胡爹的话,啊?”她胡乱的点头,末了,胡爹只叹着气道:“唉,你太小啦……”
胡爹最终没有看着她长大。
可商秀儿真的听了胡爹的话,回去找过爹妈,找过弟弟,连舅舅舅妈都找过,可是,找不到了。
飘飘荡荡里,一直到现在,还是只剩了她自己一个人。
第10章 观音
回忆那么长,可是这条路却没有那么长。商秀儿扑倒在那灯笼前面,仰起头看着有些刺眼的光,她冷的说不出话来,雨点浇的她也睁不开眼,只知道结结巴巴的道:“我找六爷,求你,替我告诉六爷,我想见六爷……六爷……”
手执灯笼的人如同一个石桩一般,商秀儿怎样晃动,也没有反应,反倒是从他身后的门里转出一个人,道:“竟然真的找来了?”
那是个梳着双鬟的丫头,长相俏丽可人,嫩绿色的襦裙下摆已经湿了一大半儿,见到商秀儿,端详了一下,才面露喜色道:“就是你。跟我来吧。”
商秀儿不明所以,但是立刻起了身紧紧的跟在那丫头的后面,听那丫头在前头嘴里脆生生的道:“幸亏你来了,不然我要被娘子骂死了。”
这是萧园的花园角门,紧接着就是被花木围绕的一条长廊,两个人穿了两个月亮门,商秀儿才看到夜色里隐隐约约露出来的大片房屋,走到跟前,那丫头看到房屋外面坐着的一个女子,大惊的奔了过去,道:“娘子,我说了我去等,您怎么不回屋呢,这一夜大雨,风也大,湿寒也重,您看您的腿……明天肯定就站不起来了啊!”那丫头气呼呼的埋怨着,又道:“财儿呢?这懒货!把娘子一个人放在这里自己去睡了吧?”
那女子摆摆手,不理唠叨的丫头,直接转头看着商秀儿,道:“九龄秀?”
商秀儿这才看清楚,那女子头发都一起向后梳拢,整整齐齐,没有任何修饰,披着一件紫红色的披风,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膝上,态度平和安然,她看上去不年轻了,三十出头的模样,皎白的脸庞上,一双通透的有些慈悲的眼睛看着自己,丰润的嘴唇露出淡淡的、可亲的微笑,微弱的灯光下,她如同面目会发光一样。
她在商秀儿的眼里是极美的,这美又别有一种疏离和高贵。
尤其是她眉心有一颗朱砂痣,整个人像极了观音画像,宝相庄-严。
她看商秀儿没有答话,再次轻轻的开口,问道:“九龄秀?”
商秀儿一个激灵,道:“您……您是今晚看戏的夫人?”
她不回答,反而问话,在丫头的眼里自然是极为无礼的。丫头上前一步,刚说了一声“你”,就被那女人伸手拦住,摇摇头,道:“龙儿,去把车推过来,我这腿走不了路了。”
叫龙儿的丫头气呼呼的去取车子,临走前还瞪了商秀儿一眼。
那女子接着道:“丫头不懂事。今晚看戏的是我,我很中意你。”她捂了捂手里的赤金色暖炉,又道:“本来是只传给我们爷听的……但是丫头传话却出了岔子,那位李大人也入耳了。所以罚她在外面等。”
商秀儿看了一眼四周,眼眶一热,泪就止不住的涌出来,道:“夫人住在这么大的豪宅里,使唤的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丫鬟,活在六爷的庇护之下;我随牡丹社湖海漂流,命同蝼蚁,只是我能凭本事在方寸戏台间唱戏吃饭,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夫人这样的富贵人为何还要将我当作无聊时的玩物?”
那女子波澜不惊的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也无益,就算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又能怎样?你今晚既然找到这里来,想必是要求六爷,但能不能见到六爷,却是我说了算。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样子。”
商秀儿咬咬嘴唇,最终还是跪下来,道:“求夫人帮帮我,我不想进都守府。”
那女子道:“你用什么求我?”
商秀儿低声道:“我什么都没有,我只会唱戏。”
“嗤。”女子笑了一声,道:“或许在你们自己眼里,今晚唱的算好吧。但在我眼里,在萧六爷眼里,实在不够看。”女子抬头看了一下园子,又道:“这园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唱戏的。”
商秀儿站了起来,道:“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求夫人的了,您什么都不缺……”
“你还有自己啊。”女子不紧不慢的说着,一双眼睛看着商秀儿,虽然说着这样步步逼人的话,可是眼神还是透着股慈悲。
商秀儿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过了一会儿,她笑了。
“夫人,牡丹社的齐班主本来让人看守着我,说是李都守明日接不到人,怕是要带着全班上下跳松阳江。我扔了一船人的性命偷跑出来,四处奔走,难道是为了换个男人睡?”
龙儿已经推着车回来,听商秀儿这么说,脸有些红,但又有些不甘心,嚷道:“那又怎么了,我们爷比李都守好看一千倍。”
商秀儿懒得再说,她没有见过所谓的李大人和六爷长什么样,就算是像这丫头说的,那又怎么样?
“不一样。”女子开口了:“你陪六爷……李都守的事,我可以让六爷替你摆平。之后你若真觉得吃唱戏这碗饭也没什么不好,接着唱戏就是。你若愿意,就走到我身边来。”
有一种力量在向后拉扯着商秀儿,她不愿意,她想站起来离开这里,离开这全部浸泡在黑夜和冷雨中的萧园;但又有一种力量在将她向观音那边拉去,她心里想着那一船的人,即使今晚的一幕让人寒心,可三年了……她的心不是铁石做的,即使他们不会真的跳江,但是李都守也饶不了他们,他们到底还是被自己连累了。
可为什么要让她为了他们做这样的事,她不愿意,她真的想不管不顾的自私一次……她便真的慢慢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吞噬她一样。可眼前的是漂亮的观音。
商秀儿打着哆嗦,又向后退了一步,她想转身跑掉,但还没等她转身,观音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离开这里是要跑吗?你能跑到哪去?让李都守如此没脸,以后还想堂而皇之的登台唱戏么?”
商秀儿还是走过去了,即使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第11章 代价
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啊,她不可能自私的丢下牡丹社——她一直在想着,如果那一年,她不是自己逃了,而是把爹娘叫醒,一起商议,会不会就不会最后只剩她一个人在这个世间?哪怕死呢,是不是也有个伴儿?
而且,她就是自己逃,还能逃到哪去呢?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情不自禁的又流了满脸的眼泪。
女子伸出双臂,商秀儿下意识的弯下腰,那女子在商秀儿的眉心重重的点了一点朱砂,轻声道:“六爷在屋里,你进去吧。”
商秀儿把眼泪抹了抹,挺直了腰,走到了门前。
那女子道:“另外,我不是六爷的夫人,你不用这么叫我,你可以叫我观音。”
“观音……”商秀儿在门口抖着身子笑:“原来这世上观音也是要吃人的。”说完推门而进,又将门合在身后。
龙儿担忧的看着观音的脸,道:“娘子,你和爷好好的不行么?你非这么折腾,爷心里也不痛快。”她唠唠叨叨的把观音扶到车上,道:“夜里越发的凉了,这春寒料峭,又加上这冻死人的雨,我还是送您回屋去吧。”
观音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淡淡道:“再等等。”
屋里很暖和,熏炉里燃着香,香气里又参杂着淡淡的酒气,空荡荡的正厅一点声响都没有。
商秀儿咬咬牙,轻手轻脚的向左侧走去,她掀了帘子,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一个男子歪着身子倒在床榻边上,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他手边碰倒的一个酒壶隔会儿就滴下一滴,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商秀儿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她只想过,进来后听任六爷要怎样做,就怎样做好了,豁出去了,但现在她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她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又走出屋去,观音似乎并不意外她又出来了,只静静的看着她。
商秀儿拽着衣襟,手足无措的道:“六爷……醉了啊,我……”
观音抿起了嘴,露出了极美的笑容道:“就是因为醉了,你才好做事啊。姑娘还是进去吧。”
商秀儿再次掩了门,观音就在外面这样等着……她,她的意思那么明显……她的眼泪一串串的落下来,咬着牙将门闩落了。
即使在这里一整夜,如果什么都不发生,她能求到她想要的么?
商秀儿又转回屋,看到六爷又换了一个看上去极不舒服的姿势,只有头和胳膊搭在床榻边上,下半身整个都滑到了地上。
“六爷,六爷。”商秀儿边喊着,边架着他的肩膀往床榻上拖,但这男人太重了,而且一点都没有被叫醒的意思,等商秀儿把他翻到床中间,确保不会再滚下来以后,她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但她还是伸着手,抖抖索索的摸到男子的衣服上。
她不知道应该从哪解开,好不容易在腰后面摸到了腰带的扣子,手都有些发麻了,中间六爷还动了一下,吓得她又急忙松了手。
商秀儿觉得似乎过了一整夜那么长的时间,才将六爷的衣服解开。
她已经心慌意乱到了极点,只一瞥看到衣服散落间一片白花花的肉色,急忙闭上眼睛,眼泪就一滴滴的掉下来,落在六爷的衣服上,商秀儿急忙擦了眼泪,看到六爷又翻了身,嘴里喃喃的说着什么,又重重的在醉梦里长叹了一声。
因为这夜里实在太安静,所以商秀儿听的那么清楚,他说的是:“观音啊,我不要别人。”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商秀儿急忙咬住了手,止住一下子袭来的委屈和酸楚。她想起来观音在自己额头上点的那点朱砂,她明白了自己是替观音来的,可是有什么办法,观音说的那么笃定,她也只能相信一回,赌这一回。
她就在这希望时间慢慢走,这一夜永远都过不去,和快点结束这煎熬的矛盾里,看着仍自仰面熟睡的六爷,心里的绝望越来越浓。
她是已经豁出去了的。
但是,要怎样成事,她根本就不懂得。
商秀儿两只胳膊撑在床上,跨在六爷的身上,回忆着一切戏里说的风月情事,回忆着以前在戏班子里不小心看到的男女欢-爱,那时候她还会“啐”一声急忙避开不看,而现在只恨自己懂的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