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道:“我们在下面听都觉得像炸雷般的声音便是禄大奎吧?果真是好!那膛音可真是过瘾嘿!”
另个道:“便是像炸雷,可以挡不住商班主那嗓子,细细柔柔的,却好似能从炸雷里穿出来一样,直接就钻到你耳朵里,还别说,真有种魅惑劲儿。”
正说间,那边琴笛声又丝丝缕缕的升起,这便是这段故事里极有名的《夜哭》一折了。
到了这折,就算是萧迁也不想等闲视之,若是他来编,这段必是极柔的一长段唱腔才好。
果然,商雪袖换了一身行头,身着大领对襟儿的女帔,明黄的缎子上绣着团凤戏牡丹,因这料子垂感极好,又不是束腰的装扮,更显得这位“骊姬”身姿娇美,弱不胜衣。
商雪袖上了台做了几个惯常的身段,便娇娇柔柔的开口念道:“更深露重,皓月当空,想大王往日俱是这般时辰回宫,我不免依计行事。”
话音一落,就是一个过门,如同萧迁所想的那样,正是一段长腔。
若是唱的时候身段呆板,只知道抱着肚子唱,这样的唱腔难免让人觉得枯燥乏味,而此时商雪袖又是一人在台上,独角戏就更加难演。
所幸商雪袖特意为了配合这一大段唱,编排了一整套的身段。
她面容美艳,做戏的一招一式都极其柔美华丽,搭配着这段唱,反而有赏心悦目之感。
尤其是她唱的时候眼神又极其灵动,似乎在旁观周围动静一般,更符合了此处的情节——骊姬夜哭,不过也是做给晋献公看的一场戏!
唱段过半之时,果然禄大奎又从左侧而上,此时商雪袖正唱着“可怜奴敬英雄反遭屈辱,可怜他尚不知父子陌路”,手上还捏着水袖,斜瞥了一眼人影处,却假作不见,做出掩面拭泪的动作来。
禄大奎自然也是演的极好,把一个老迈昏庸的昔日霸主塑造的极其生动,先是柔声劝慰与打探缘由,待到骊姬哭诉后,一声极显功力的“哇咋咋咋”换来了满堂的叫好,随后便是禄大奎的一段恼羞成怒的快腔,与前面骊姬的唱腔相比,一慢一快,一柔一刚,一阴一阳,当真让人听的过瘾之至!
萧迁“唰”的一下打开了扇子,缓缓的扇着,听着并不陌生的声腔,嘴角渐渐的扬起。
他想起了商雪袖回到萧园后交给他的一本极厚的曲谱,里面都是她亲自誊写的各种板式。
她离开萧园北上的时候,明剧的各类声腔板式只有旦行的多一些,也不超过十种,而当他看到那本曲谱的时候,已经被商雪袖详细的按照行当做了分类,每类下面都已经录入了近三十种板式,清清楚楚的编好了目录。
萧迁每页都仔细的看过,除了板式和曲调之外,如何变调、加花都写在上面,还有用她那漂亮端正的字体写的密密麻麻的小楷,适合什么样的情绪、人物,前后适合接什么板式声腔,更适合那些辙口……如此种种,不厌其烦的详详细细的写在上面,仿佛每次回答萧迁的提问那般认真。
萧迁看着台上的商雪袖,脑海中突然就划过了那日在这知雅水榭的楼上,她脸色激动的发红,对自己说:“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的!”
他轻笑出声,商雪袖,比他想象的和要求的做的更好。
接下来便是《蜜蜂计》一折了,萧迁的眼睛亮了起来。
说实话,他不知道商雪袖如何说动了“活梦梅”,他真的太久没有看到“活梦梅”的小生戏了,意识到这还是借了商雪袖的光,萧迁眉梢眼角都露出了喜悦之色,又一次轻笑出声。
在旁边陪着的几个小厮俱都是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六爷今个儿晚上是怎么了,一个劲儿的笑什么?商姑娘演戏演的好,自然是六爷培养的好,这是理所当然的,又有什么值得那么高兴的呐?
这场戏并不好演,申生是要为骊姬挥开蜜蜂,在台子上,不能真的毫无美感的去扑棱袖子,还要保证看上去赏心悦目,但若拿捏不好,就会变成二人戏舞蜂蝶,演成“真”调戏了。
商雪袖最初为了这场戏也是费劲了心思,身段上真的没有办法可以想了,最后是在伴奏里去掉了琴笛,只留鼓、锣和铙钹,减少旖旎感,且增加二人身段上的顿挫感。
第152章 水流别处
商雪袖和“活梦梅”在眼神上避免着丝毫的交汇,骊姬每个动作,都会向舞台斜右上方看——那里是假想的晋献公所在的高台,而“活梦梅”的申生则是挥袖时尽量只将目光停留在商雪袖头饰的上方,这样的一套演下来,每次二人都是汗流浃背——但效果却的确不俗!
萧迁点了点头,身段、眼神的设计,并没有吸引他太多注意,他高兴的是,商雪袖终于想起来就算是伴奏的乐队师傅们,也可以做些改动来烘托需要的剧情——这样下去,她终究会意识到,舞台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为她所用!
而知雅水榭外面的人群中早已经又是一阵沸腾,“活梦梅”,那是多少年都不曾见过的名伶了,昔日无声无息的就不再唱戏,今个儿竟然配着商雪袖演申生。
有人声音里带着遗憾道:“‘活梦梅’正红那几年,都说庆佑八绝就得变成九绝了,可人突然就没影儿了,我要知道人真的来了,怎么也得想办法进去看一眼。”
另一个人不禁咂舌道:“这位商班主,到底是什么人?”
“你太孤陋寡闻了,商班主在的新音社,据说那是萧六爷的班子!”
又有人点头道:“既然是萧六爷的班子,请什么人还会请不到?”
另一个人却不赞同:“依我看,就算是没有萧六爷,商班主也能请到。现在商班主可是一等一的名伶了,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道:“明剧的旦行魁首!”
就算是被曲部和霍都的百姓们都认作了“旦行魁首”,三天后,这位魁首却老老实实的跪在萧迁面前,萧迁的脸色阴沉的都仿佛要下起雨来一般。
商雪袖头天晚上有自己的戏,第二、三晚则是在后台从头盯到尾,连忙了三天,《郦姬祸》终告完美落幕,她神情已经显露出极其疲倦的样子,就听见萧迁那边“啪”的一声,手里的扇子被他重重的砸在桌面上,扇子骨立刻就散了架,穗子也飞到了一边的地上,上面的玉坠跌的粉碎!
商雪袖被这声音吓得一抖,身子都有些摇晃起来。
萧迁兀自不解气,嘴唇都抖了起来,道:“你知道石城关是个什么所在?你知道这一路有多少流民?这些流民出来时间长了,基本都做了乱匪贼寇,你发的什么疯?真真是不自量力!”
商雪袖咬咬嘴唇,道:“张偏将说会派人……”
“你给我闭嘴!”萧迁冷笑道:“他说派人护送,那你又有什么用?到现在还左顾而言他,难道护送军资需要一个戏班子?真的出了事,你们就是拖后腿的!”
莫忘居外面站了一排人,听到屋里的说话声都是一哆嗦,六爷平日里性子算好,但是发起脾气来实在太让人害怕了。
此刻就算是谷师父她们,也不敢进去劝,管头儿知道谷师父和赛观音熟,悄声道:“不然您去把赛观音请来?”
谷师父摇摇头,道:“他们师徒两个的事,何苦把娘子搅合进来。”
但是她内心的确是忧虑的,也颇能理解六爷为何发怒。
萧迁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商雪袖,突然就想起了赛观音的话。
“月满则亏,你不怕当你把这份情替她补好,反而会失去整个的一个她?”
他当时那么自信,即便有情又如何?就算是他当年那样的身份,想娶一个赛观音尚且困难重重,直到今天也没做到,何况是那位未来会坐在至尊之位上的太子?
可他万万想不到,太子尚未表态,商雪袖就如同疯了一般,非要带着筹措的军资到石城关去!
现在想来,这念头最迟最迟也是在排这出《郦姬祸》之前就有了,可是商雪袖竟然死死的瞒到了现在!
萧迁一通火气发完了,只觉得身心俱疲,瘫坐在椅子上,道:“那是战场啊……你若还念我教养你这些年,便不应该去送死……”
商雪袖看着眼前的萧迁,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一般,眼泪唰的就涌了出来,她不停的往地上磕着头,道:“六爷,我知道我对不住您,可是我在霍都呆不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哭的气也喘不上来,道:“若是有缘,能见他一面,我就回来……”
她声音里也不知不觉带了绝望:“六爷您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我哪敢有什么非份之想,等我回到霍都,您让我去哪我就去哪,我还是新音社的班主……”
声音隐隐约约的传到外面,不知情的都面面相觑,而谷师父震惊的倒退了几步,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莫忘居里,商雪袖膝行了几步,仰起了脸,两只眼睛红红的,眼泪留的满脸都是,又因为太过疲倦,额头上全是虚汗,头发丝就粘在脸颊边上,那么一副狼狈的样子,这让萧迁忍不住偏过脸去。
暴风骤雨后,两个人似乎都失去了全部的气力。
萧迁一只手撑着额头,大拇指和中指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而另一只手搭在腿上,他想指着商雪袖说些什么,却发现连指头甚至都无法抬动。
而商雪袖只是木木的跪在那里,身姿虽然挺拔依旧,却是一副碰一下都会倒下的样子。
萧迁在内心叹了口气,无论他如何担忧、失望以至于暴怒,却最终还是无法将商雪袖困在此处,翅膀既然已经长成了,难道还能剪掉么?
他开口道:“若我不同意,你也还是会去的。”
他的声音太过缓和,也太过悲凉,再一次触动了商雪袖心底里那根由许多她也说不清楚的情感交织而成的弦。
她懂六爷曾经把一生志向交托于她的肩上,她也曾以为她必定会一直跟着六爷走下去——她在心底里告诉自己,是的,会是一直走下去的,为了明剧。
今次,只是她的一次任性,最终她还是会回到这条路上。
“六爷。”商雪袖的面容被眼泪冲刷的如同雨后晴空般清丽,她仰着头看着萧迁,轻声道:“我幼年时候的家乡叫小商河,因为就在商水旁得名,商水是松阳江的分支,最后到嵇水又重新归入松阳江。六爷,求您信我,我会回来的。”
第153章 决意
商雪袖觉得自己整理心绪已经很快了,没想到萧迁比她更快。
萧迁已经坐直了身子,无视了地上的狼狈,平静道:“你起来说话。”又对外面道:“来人。”
外面的几个小厮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齐指着笙儿道:“你去。”
笙儿恼怒的冲着他们无声的挥了挥拳头,垂着脑袋进去了。
他虽然老实,倒不是没有眼力架儿的人,还不等萧迁开口,便拾掇了地上摔碎的物件,将两杯冷茶换了下去。
萧迁看着商雪袖。
他来霍都的前一年,松阳江发大水,固然是因为那一年南方雨水多,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懂治水,非但没有及时引流,反而还截流筑坝,当责的官员事后就问了斩刑,恐怕现在骨头都烂了。
商雪袖说起的商水,就是当时没有及时引流的支路。
她现在已经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他,她一定要去,否则也会像松阳江那样。
萧迁心里五味交集,但是最终还是一股子赞叹占了上风——他只在为她引见太子的时候假说是师徒过,但现在看来,如果有商雪袖这样的女弟子,也算喜人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直到笙儿又把热茶小心翼翼的放在他旁边,才开口道:“商雪袖的茶汤呢?”
笙儿弯腰道:“商姑娘的茶是另外煮的,一会儿就得。”
“坐。”
商雪袖这才敢坐在萧迁对面。
等茶盏端了上来,她在萧迁的注视下轻轻喝了几口,不管怎么说,刚才哭的凄凄惨惨的是她,润润嗓子总是应该的。
“现在明剧在霍都至上京一带火爆,”萧迁开了口:“但东海那边和南郡,甚至于西郡,其实还远远没达到风行的地步。我想了想,去西郡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
他看着商雪袖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道:“西郡那一代,石城关已经在对峙交战,郡内还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打起来,恐怕没有戏班子愿意往那边去了。而霍都这里,已经唱满了。你忙于排戏和唱堂会赚钱,还不知道这段日子霍都的港口多少戏船进来又离开,别说草台班子和小戏班子立不住,就连现在还在霍都的,恐怕也都生了去意。”
萧迁抿了一口茶,接着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些戏班子就会东行,或者南下,明剧已经在霍都成了气候,自然也会被他们带到东、南边儿去。”
商雪袖点了点头,她知道萧迁说的没错,余梦余是想去东海,还曾经邀请她一起去。
萧迁道:“所以,西郡反而是个空档。我允许你去。”
商雪袖知道在她这样的一番“闹腾”下,萧迁迫于无奈最终还是会答应的。
能得到萧迁这样的回答,她虽然不意外了,但心里还是有些甜丝丝的情绪渗透了出来,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只是没过多一会儿,她便意识到了萧迁的话里还有旁的意思。
“空档?”她瞪大了眼睛,道:“您是说……”
“我允许你带着新音社同去。”
“可……可您刚才说那边儿是险境……”
萧迁皱眉道:“若你自己都对太子获胜没有什么信心,那干脆连你自己也不要去了。去了也是自投罗网。”
商雪袖忙不迭的点头道:“我相信的,殿下一定能赢!”
“我允许的是带着新音社去西郡唱戏这回事。”萧迁道。
商雪袖愣了一下,才郑重的道:“我知道。”
她有想做的事,也有应该做的事。
商雪袖坐在太师椅上,旁边坐着刚安顿好的岳麒岳麟两位师父,梁师父、谷师父、程师等各位师傅,李玉峰、小玉桃、柳摇金等新音社的伶人们坐在下首,在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站了一屋子的人,打头是她去年年底收的第一批新音社的弟子,后面则是龙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