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袖露出喜色来,道:“我认识的。麻烦快请进来,多谢宫老板。”
宫老板也是有眼力架儿的,将人请了进来,便告便而去,商雪袖则喜滋滋的看着两位久违的岳先生,到底还是露出了娇嗔的神色,道:“我还以为两位师父不来南郡了。”
岳麒笑道:“我们不在,你也经营的很好啊。而且气色也不错,反倒比原先还胖了点儿。”
商雪袖便掩唇而笑,道:“我也觉得南郡比西郡滋润许多。”便请了两位师父落座,又亲自敬了茶奉了上去。
岳麟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商雪袖,觉得她气度比起原先似乎更为雍容,单看这敬茶的姿态,臻首低垂,手腕柔而不媚,斟茶的时候点的且不论火候,样子是很像回事,竟多了几分上京贵女的气势来,竟看的有些愣神。
他不说,可岳麒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啧啧”赞叹道:“你这两下子很可以唬人了。”
商雪袖这才笑了出来,道:“什么唬人呀,我也是练过的。”
便仔仔细细的说了展奇峰和宋嬷嬷的事,道:“虽然宋嬷嬷并没有说是什么身份,但既然展先生说是太子派过来的,那么怎么可能是寻常的嬷嬷?而且宋嬷嬷说话也不像那种没见识的妇人,极有条理,就算是和我说话,用词都非常讲究——就像是习惯了一样。”
岳麒和岳麟对视了一眼,又听商雪袖兴致勃勃的道:“虽然平时走路和戏里的台步不同,但宋嬷嬷的步子,我看过,竟然也是每步分毫不差的,走起来的时候身姿端正,又挺拔,又秀气,气质不凡,平日里一举一动样子都好看极了。”
岳麒大笑道:“所以我说你学了个唬人的架子嘛。”
“架子也有用啊!我想着宋嬷嬷以前必定是太子宫里的人,地位肯定很高。她……”
商雪袖本想说宋嬷嬷还知道很多太子和谨王的旧事,又惊觉并不太适合和两位师父透露,便转了话题,道:“我便用心揣摩了宋嬷嬷平日的一举一动,她的那种宫中的贵气,我以前没见过,也不了解,现在见过了,等过几天两位师父再看看我的宫装戏,肯定和以前不一样。”
太子竟然将身边的幕僚派来,而且那位宋嬷嬷也是极有来头的。这样看来,太子仍没有忘怀商雪袖,或者说,现在还没有放手的意思。
二岳心中都是极其矛盾的,心里仿佛一根细绳上吊了块石头,不知道是应该提上去好,还是落下去好。
若是太子对商雪袖再也不闻不问,少不得他们要怪太子薄情;但像现在这样,又觉得仿佛自己参与雕刻的稀世奇珍就要属于了他人,仍然不好受,心中真是纠结万分。
更微妙的却是商雪袖的态度。
按着商雪袖的说法,太子是极为看重她的,所以才让宋嬷嬷来照顾,可能正因为如此,商雪袖的气色照比西都的时候好多了。
但商雪袖的注意力却完全没放到这上面来……若是寻常女子,恐怕为了铺就青云路,早就细细打听宫里的规矩、宫中娘娘们、太子的喜好了……
岳麟压住了心中怪异莫名的感觉,正好商雪袖在问他们二人怎么比她还早到了云水,便转移了心思,道:“南郡也是我二人故里,年节期间很多事情,祭祖,还有很多长辈需要拜见探望。所以我和大岳年前就到了南郡,过了上元节以后来了云水,正好这边也有几位故交要拜会,顺便在这儿等新音社。”
说罢又拿了手边的一摞东西,递给了商雪袖道:“这是六爷托我们带过来给你的。”
商雪袖接了过来,这是一份和以前一样包裹的信件,萧迁每次寄给她的信,无一不是这样的厚重,或是戏本,或者是曲谱,或者是解答她前一封信的疑问,无一不是亲自动笔,详尽无比。
她捧在手里,竟然有些不敢打开了,忐忑的道:“六爷……他……”
两位岳师父年前是从西都去往霍都的,他们肯定已经见了萧迁。
商雪袖有些怯怯的看着岳麒和岳麟,希望能从他们口中探听到一星半点儿六爷的态度。
岳麟端正了神色,道:“我们对六爷只讲了你在石城关和西都演这两出戏的事。但是,你要知道,这些事情早已传扬开来,又和戏有关,六爷早已知道了。”
第199章 有缘识荆
商雪袖带着新音社北闯上京,回到霍都又做了个极漂亮的收尾,已经名声大噪。
再到一出《郦姬祸》,收拢了当时羁留霍都的几十号大小名伶同演,名声更上一层楼,而且因为与这些名伶同演同练,实力早已得了这些人的认可,不管背后是不是站着萧六爷,已隐隐有第一女伶的势头!
而在西郡大乱中的两出戏——《生死恨》和《春闺梦》,更是让西郡多出了无数她的拥趸,其中不乏名士!
除了色艺双绝,一个“义”字更是被加在了商雪袖的头上!
荀五梅尤其欣赏商雪袖,又作诗云:“春闺梦一曲,西都倾半城”。
所以现在商雪袖除了自己的艺名,外面传起来,倒有不少人戏称她为“倾半城”,这都不是小事,萧迁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岳麟皱了眉头,道:“就连新音社入狱,当晚太子破城,亲自前往柳府放人,六爷也是知道的。”
他看到商雪袖脸上又露出倔强的神色,心里暗自叹息,道:“六爷是什么样的人,世间百态太通透了。所以你不用多想,也不用琢磨着怎样开口——什么都不要说了。”
的确,六爷从来都是淡淡的,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一副从容模样。
她脑海中浮现出六爷站立在书案后面无表情的模样,商雪袖眼眶略微有些发热,一股委屈从心里涌了上来。
她的手紧紧按住了膝盖上的包裹,勉强笑道:“大岳师父,小岳师父,我们暂时就定了这里,我打算先让大家伙儿适应一下这边儿的水土和气候,两天以后上《吴宫恨》的戏,这出戏本来就是南腔老本子,更兼南郡原本是吴越之地,选这出戏我觉得再合适不过,你们看呢?”
岳麒早就不想沿着这个死结再谈下去了,便连连点头,故作轻松道:“商班主,你自打从霍都出去,一天比一天主意大,就别装模作样的问我们啦!戏上的事,你已经可以做得主了!”
商雪袖便微笑起来,却听门外响动,听见管头儿在外面道了一声“展先生”,脸上显出了喜色,道:“展先生回来了,师父,我给你们引见,你们肯定谈得来!”便向外面道:“展先生快请进来!”
展奇峰一身葛布棉袍,回身关了门,脸上带了笑意,面对着岳麒和岳麟,正此时商雪袖开口道:“展先生,这是我的两位师父,岳麒和岳麟……”
还没等她说完,展奇峰脸上的讶异之色一掠而过,嘴角又习惯性的一边儿上扬起来,极其洒脱的作了揖,双目含笑的直视着岳麒和岳麟,道:“真想不到,班主的师父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大岳,小岳,久仰二位的大名,今日竟然有缘一见。”
商雪袖脸上便忍不住骄傲起来,道:“二位师父,这位就是我方才跟你们提起的展先生,他对南郡风物也十分了解,是极有见识的人。”
从展奇峰进了门,岳麒和岳麟便一直看着这位太子派来的幕僚,脸上原是带着笑意,可慢慢的收了起来。
岳麒正要开口,展奇峰又向前走了几步,道:“当不得商班主这样夸奖。在下姓展,名奇峰,是太子殿下的幕僚。”
“太子”两个字被他几不可闻的加重了语气,岳麟脸色几经变化,最终还是道:“展先生,幸会。”
他这一句话说出了口,展奇峰脸上绽开了十分真切的笑容,道:“在下虽然是太子幕僚,殿下感激新音社的高义,因此派了在下到新音社,一来是为了送宋嬷嬷过来;二来,因为两位先生不在,班子里也只有一位管头儿处理杂务,若有一些官面儿上打交道的事,新音社无人可用,在下可以出面,总要方便一些。”
商雪袖点头道:“从西都到这边,就是由展先生和霍都李大人提及,要了人护送到了江边,一路上多承展先生帮忙。”
展奇峰只说是太子派他来新音社帮忙,有意无意的避开了商雪袖,这样的说辞让人心生好感。
岳麟微笑道:“只是大材小用了。”
展奇峰急忙摆手笑道:“岳先生过奖,”他分不清这两个人,便笼统以“岳先生”称呼,道“这是在下的幸运。在下可不是说笑的,也不是自谦,就拿程大人来说,他也是殿下的幕僚,这次石城关一战,几乎饿死,被救的时候人已经脱了形,在下算是得了一个好差事。”
可程思远这一次没死,守住了石城关,就是大功一件了。
而展奇峰当下这个差事算得上是美差,可却没什么可以拿来晋身的——甚至都不好拿到明面儿上说。
“这可真算不得什么好差事。”岳麟暗忖道。可他看到展奇峰面露笑意,神色坦荡,似乎是真的不在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答话。
而岳麒已经好几次欲言又止,岳麟便向他使了个眼色,二人就站了起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竟然忘了你们是刚到这里,一路劳累,应该先稍事休息,”转头又对商雪袖道:“戏班子里的人都安排好住处了吗?”
商雪袖道:“已经安排了,管头儿办事儿,您二位就放心吧。我看这样,您和大岳师父回房间安顿一下,略歇一会儿,我让人过去把你们的行李搬过来。”
岳麟道:“这倒不必,这里也算是我和大岳的故土,原本身边就有跟着伺候的人,不用新音社这边儿的人忙活了。我倒是真的要回去一趟,还得跟几位故友告知我们换了住处,过会儿我和大岳再过来。”
又对着展奇峰拱手道:“展先生,那就少陪了,晚上再把酒一叙。”说罢二人才不疾不徐的离开了福南戏园。
商雪袖送出了门,再回头看到展奇峰仍望着大岳小岳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便笑道:“大岳和小岳师父性情洒脱……”
展奇峰瞬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着道:“二位先生都是旷达的人,我倒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像他们一样呢。”
第200章 萧迁的命令
商雪袖有些不好意思道:“您也很了不起。而且出于我的私心,若都如同二位师父一样,那谁来帮殿下做事呢?”
展奇峰便难得的哈哈笑了起来,道:“班主这算不得私心。”
商雪袖看他是真的不太介意,更加佩服他年岁不大,却这般通透,便道:“展先生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我带您过去吧。”
“班主稍等。”展奇峰将那厚厚的信件递到商雪袖手上道:“我看班主极宝贝这东西,忘在这里可就不好了。”
商雪袖回了屋,迫不及待的拆开了六爷托两位师父带来的信件。
厚厚的一沓子,里面大多是收集整理的话本。
话本极多,可信却简略,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商雪袖就明白了六爷的意思。
因为商雪袖自己也能制曲,所以他慢慢不再亲自动笔写剧本和编制曲调了。
一出戏在角色上怎样取舍,分多少场次,情节是扩展还是压缩,每个场次里唱腔、动作的细节编排,都由商雪袖来做——而商雪袖身边已经围绕了那么多可以帮她的人。
顾菊生擅制曲,身段上有梁师父,唱词商雪袖自己编写的已经很不赖了,还有大岳和拂尘文会帮忙推敲,而各样所需要的行头、戏服、道具还有程师和小岳。
短短的信上,并未提及其他的,只是对她来南郡表示了赞同。
商雪袖合上了信,六爷还特别强调了一位叫“温叟”的人,她想着,这是位老人了。
“‘温叟’其人,我也只闻其名。我曾听梁师父提起过他,言谈之中极为佩服,你现在的技艺,若能得到指点,固然更好,但我让你寻他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据说他家中藏戏极丰,甚至前朝的、更前朝的戏曲史料都有收集,明剧薄弱之处在于戏本,若可得之,于你,于明剧都会更上层楼。”
从商雪袖独立挑班开始,萧迁极少用命令的口气说话或写信。
而这封信上,提到这位老人,却写道:“温叟可能隐居于云水,务必寻到他,想办法得到他的认可。”
这还不算,萧迁还特意又用笔在旁边重重的画了一道墨线。
并不需要萧迁这样强调,当商雪袖看到信里提及的前朝甚至遗留下来的戏曲时,心中已经如同巨浪翻涌。
她曾觉得到了南郡,仿佛来到了一座宝山——可萧迁的这封信,让她看到了宝山中那最耀眼的宝藏、最让人心动的财富!
但云水城就这么大,如何能找到一个人?
商雪袖平静的将信折好收起,又将这信和话本收在了她的箱子里锁了起来。
温叟既然是爱戏之人,那么就唱一出完美无瑕的好戏吧!
三天后的《吴宫恨》,早已不是最初在苏城唱的那场能比得了的了。
商雪袖给宋嬷嬷留了座儿,特意让展奇峰陪着宋嬷嬷来观戏。
她带着新音社在后台扮戏,还在做最后的指点,宋嬷嬷虽然和她一起住在福南戏馆,可却还是出于好奇走到了戏馆的外面,心中也忍不住连连嗟叹。
宋嬷嬷在陪着还不是皇后的萧家小姐的时候,基本都是府中请了戏班子进来唱堂会,鲜少出来观戏。
待到一步步的萧家的小姐变成了太子妃,又变成了皇后,更是再也不能出来看戏了——是以眼前的阵仗是她怎么都想不到的盛况。
眼前人潮涌动,多得是鲜衣怒马或乘轿而来的体面人物,戏园子里面蓝色银线的十数个旗子悬垂而下,上面是新音社中各位已经大有名气的伶人名字。
云水到了傍晚时候,雾气已经沉沉而落,仿佛这些旗子半隐在云中似的,随着不大的风微微摇动,更显阵势不凡。
宋嬷嬷又朝旁边看去,展奇峰指着那巨大的幕布微笑道:“明日这三个字就会红遍云水了。”
“吴宫恨?”宋嬷嬷问道。
“不,商雪袖。”